春餞宴的帖子里,寫明了是四月十三。顧珩是客,自然應(yīng)該明日才到。
“我一早便來了,宅子里久未住人,得叫春桃她們過來打掃了才行?!?p> “宅子?”喬墨愕然。
顧珩幾步走到喬墨身前,垂眸輕語,“碧空園隔壁有個(gè)云溪閣,我上個(gè)月買的?!?p> 喬墨掩著詫異,卻見身后的杜宇笑出聲來,打趣道:“顧大人又住隔壁呢?!?p> 說來也近,竹林向南數(shù)十米,從偏門出去,沿小徑行不過一刻,便是云溪閣。這宅子從渼陂湖引了一池水,夜里池上霧氣繚繞,故此得名。
池上幾處新荷倚著薄霧,池邊搭了個(gè)茅草棚,喬墨見著竟覺得格外雅致,春桃將茶果放在草棚內(nèi)的小案上,笑盈盈拉著杜宇就要去吃酒。
“公子,我……”杜宇面露難色。
“去吧?!?p> 不等杜宇回話,他整個(gè)身子已被春桃大力拉扯著融進(jìn)暗夜。
喬墨跪坐在蒲墊上,四下燈火昏黃,他總算看清了眼前人。
顧珩緩緩倒茶,墨色袍襯得他臉色更顯蒼白,喬墨心中一緊,脫口而出,“你這幾天干嘛去了?”
顧珩笑了,眉眼間的倦怠全在喬墨的一句話里舒展開。
“去查了到底是誰想殺你?!?p> “查到了?”
差不多四年,喬墨對于到底何人想讓他死,已經(jīng)沒那么好奇了,可顧珩暗自去查,他心有觸動(dòng)。
“具體何人,還沒查到?!鳖欑癯亮搜垌?,“但,有個(gè)有意思的事情。連著幾日前,那個(gè)穿著神策軍舊官靴的人在內(nèi),四年里,對你下手的刺客,共有三十五人自殺或被殺?!?p> “那些刺客,都是收錢辦事,順著明面上、暗地里的錢財(cái)交易查下去,一層一層,還真有發(fā)現(xiàn)?!?p> 喬墨不由得屏息。
顧珩唇邊稍頓,低聲道:“刺客賞金的源頭,最后都指向戶部?!?p> 喬墨怔然。
“更有意思的是,錢財(cái)都出自不同人手,上到戶部尚書,下到戶部主事,大大小小十?dāng)?shù)人,都參與其中,這些人恐怕自己都未必知道?!?p> 喬墨深深吸氣,他有些清楚皇上為何單獨(dú)召見,又為何給了他查案的密令。
喬墨從懷間掏出白玉令牌,顧珩接過,身子僵住了。
白玉令牌刻著皇家龍紋,是皇上貼身之物,皇上將此物給了喬墨,就是給了他查案的特權(quán)。
“周儼的案子沒完,皇上召我進(jìn)宮,命我密查,戶部不知有多少人牽扯進(jìn)了倒賣國庫官糧的案子,我是個(gè)新人,且從外地調(diào)職回來,和神都的王公貴胄都沒有利益糾葛,是最好的人選?!?p> 顧珩:“恐怕不止戶部那么簡單,北衙神策軍,南衙金吾衛(wèi),再往上,親王,甚至東宮,都有可能?!?p> “這五年你在外為官,怕是不知神都的形勢。如今朝中大半都是太子黨,皇上大權(quán)旁落,有些事,心有余力不足?!鳖欑衲﹃涞挠衽?,輕哼出聲。
“喬墨,你當(dāng)真以為這是給你特權(quán)?這牌子……是你的催命符?!?p> 喬墨自然懂,可他還是接了。
顧珩:“你可以什么都不管,本沒你的事?!?p> 喬墨沉了眼眸,低聲道:“周儼一家滅門,他兒子才六歲,女兒不過三歲……這案子,既是到了我手里,我就得查到底?!?p> 顧珩抿了口溫茶,垂頭道:“固執(zhí)?!?p> “不過,你是國公府公子,雖然和家里關(guān)系不好,但到底也是長公主的兒子,皇上的親外甥,皇上許是念著這層關(guān)系,覺得別人不敢動(dòng)你。”
“不敢動(dòng)?”喬墨笑道,“對我動(dòng)手的還少么?且,皇上也不是完全信任我?!?p> 顧珩:“你何出此言?”
喬墨無奈笑了笑,“你以為我休假后,官升大理寺少卿的消息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顧珩:“宮里?”
喬墨微微點(diǎn)頭。
“皇上是想看看,我是否借機(jī)結(jié)黨,是否仰仗國公府之名,發(fā)展自己的勢力?!?p> “那……”顧珩笑出了聲,“你母親這春餞宴辦的,還真是神來之筆,把你坑得死死的?!?p> “沒辦法,不能不來,其實(shí)也好,外界都傳你我關(guān)系不睦,你說,若是你我矛盾加深,想殺我的人,抑或是官糧案背后的人,會(huì)不會(huì)主動(dòng)接近你?畢竟,你住我隔壁?!?p> “你想演,我自然愿意奉陪?!鳖欑裥Φ?,“但,你若對我有疑,那些表面的矛盾,做給別人看,也沒什么必要?!?p> 喬墨神色一滯,他想問顧珩為何處心積慮接近他,為何家里養(yǎng)著三個(gè)刺客,為何一次次溫柔的目光里總有訴不清的疏離……
可話到嘴邊,喬墨只淡淡地問了一句:“你身在國子監(jiān),那夜卻一眼認(rèn)出了神策軍的官靴,還是改制前的,你……”
“這個(gè)啊?!鳖欑裱鄣滓婚W而過的失落,“我有位舊友,在神策軍中任職多年,自然認(rèn)得?!?p> 喬墨并沒在意這個(gè)回答,暗夜微雨如絮,喬墨悵然起身,正想開口告辭,卻見顧珩倏忽隨他站起來,緊緊拉住了他的胳膊。
“干嘛去?”
喬墨茫然,“事情談完了,自然是回家?!?p> 顧珩幾步上前,抵著喬墨靠上草棚的立柱,許是力氣太大,棚頂?shù)牡静蒹淞藥赘?p> “顧大人還有事?”喬墨歪頭望他。
自今日遇見喬墨,他看顧珩的眼神里滿是淡漠,這淡漠讓顧珩莫名窩火。
顧珩壓低了聲浪,“有事,正經(jīng)事,喬墨……那天晚上,我待你不好嗎?”
喬墨瞬間漲紅了臉,徹底慌了。
那夜,顧珩小心觸碰他的時(shí)候,喬墨只是裝睡,他以為,只要二人誰也不提,這一切就會(huì)被慢慢忘記。
可如今顧珩就這么說出口,暗夜里,被溫暖包裹著的感覺又清晰地爬上心頭。
“你果然沒睡著?!鳖欑衤曇舭祮?,如烈酒般從他耳邊澆灌而下,“喬墨,你裝得好像啊?!?p> 喬墨此刻只覺得羞恥。
他抿著唇,艱難地說:“你想怎樣?”
顧珩頓了頓,轉(zhuǎn)而笑出了聲,“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說……要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