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章 那片茫茫的楊樹林啊
因為我的筆錄能力超強,工作隊讓我和由公社派到工作隊擔任大隊長的張書記,一起去執(zhí)行一項特殊的任務。
小李跟我說過,張書記是才提拔的公社副書記,年輕有為,為人正派,工作能力強,學歷高,是我們公社最有發(fā)展前途的接班人。
一走就是十幾里。
途中,我一直心神不寧,因為這是我同班同學秦琴下放的公社,辦完公事,我要去六里以外的太陽升生產(chǎn)隊。
一路上我都什么也不想說,張書記問我為什么要去,勸我不要去,我執(zhí)意要去。張書記不放心,就陪我一塊兒前往。
他哪里知道,這個同學的形象一直徘徊在我的心里,久久揮之不去。她本在一個京劇團里,是個小演員。劇團解散以后,來到二女中就讀,和我在一個班里學習。因為不練功了,她漸漸的發(fā)胖。但是她原本美麗的形象和勻稱的身材,依舊掩飾不住。她非常的單純隨和,性格沉靜內(nèi)向。
但是我總感到她的沉默中,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她從來沒有像我們一樣歡快地奔跑過,從來沒有大聲地喧嘩過,更沒有放聲高歌過。但是她的淺唱低吟,字正腔圓的京腔,讓我如醉如癡。
有一次我們到農(nóng)村去學農(nóng),大家在小池塘里游泳。她一下子滑了下去,同學們都驚呆了。當時我會游泳,我一把抓住了她,同學們連拖帶拽,把她救了上來。
下放后,離異的父母從來不管她。沒有經(jīng)濟來源,沒有精神依靠,加上越來越胖的身體和木納的神情,自然成了農(nóng)民的笑料。當?shù)氐霓r(nóng)民經(jīng)常耍弄她,將原始的愚昧無知的淺薄、精神世界的空白而導致的無聊,在她的身上發(fā)揮的淋漓盡致。
有一次,她一個人被丟在幾里以外的田野里,她望著一百多斤重的兩梱稻子,坐在地里哭。天黑了,只好把它分散,扎成幾捆,一點一點地往村里挑。
得到她最后消息的季節(jié)是深秋。
沒有玻璃的只豎著的幾根木頭的窗外,風景是“飄落的楓葉”。
“秦琴死了!”臨村的知青告訴我。
“啊,怎么會?不是找到媽媽了嗎?”
“就是她的媽媽讓她嫁人,逼死她的!”她的母親在南京,為了自己的生意,逼她嫁給一個比她大10幾歲的、在社會上的不三不四的男人。她不愿意,她母親就再也不認她,不讓她回家了。她真正的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她走投無路了……”
她帶著絕望回村之后,吃得多,睡得多,長得更胖了。村民整天拿她逃婚的事做笑料。用污穢的語言羞辱她。
有一天在田里干活休息時,她睡著了,農(nóng)民把成捆麥子堆在她身上,把她埋在里面,直到她窒息。后來她就病了,再后來她散亂著一頭的秀發(fā)漂在湖面上。她最終還是水里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我最終還是沒能把她從水里拉上來。透過淚眼,無玻璃的窗外那棵禿無片葉的在寒風中抖動的根根樹枝,使我想起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樹葉》。
她是下放知青中第一個自殺的。
進村后,村民知道了我的來意后,除了搖頭都默默的。最后還是由他們帶路,我來到了那個村外的一個亂墳山。
這里的墳塋都是用泥巴和石塊堆砌而成,走進去,許多墳頭都被亂草覆蓋住了。陰風陣陣,芳草萋萋。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沒有墓碑,沒有方向。我開始不停地呼喚著她,發(fā)瘋似地用手撥弄著有半人高的雜草荊棘,眼前的種種跡象越來越清晰地告訴我一個殘忍的事實:我找不到她了,我永遠得不到她的一點音信了,永遠感覺不到一點她的氣息了。她從這個世界上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一個這么年輕的生命啊……
“我們迷路了嗎?”我問。張書記沒有回答。
遼遠的天空蒼黃而灰暗,混沌而沉滯。四周一片空寂、寥落,還隱含著鬼靈。突然,幻覺般的我隱約地聽到了滾滾的波濤聲,是海嗎?怎么可能??!但我分明聽到了那帶著野獸般的含在喉頭里的呼嚕聲,又似漲潮前的鼓浪聲,它此起彼伏著。
我奔向前去,展現(xiàn)在眼前的壯觀景象把我驚呆了!那是堤壩下茫茫無垠的一片楊樹林。狂野的風肆虐著,它像個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一往無前,望風披靡。它肆情地將整棵樹的樹葉掀翻成一片后,整片楊樹林的枝條時而低枝亂顫,似乎等待著更無情的侵擾;時而聚攏,恐懼地抱成一團,由高向低傾斜倒伏著,時而騰空而起。它們顫抖著,顫抖著,忽地一下,剎那間匯成層層波濤,滾動著攸然遠去。
那震動著耳膜的是呼嘯著、旋轉(zhuǎn)著的轟鳴聲;是海浪為渲泄怨憤而拍打巖石的啪啪聲;更是狂怒的野獸突襲時的哮吼聲……
我開始嗚咽,既而掩面哭泣,接著放聲大哭。咆哮的林濤聲淹沒了一切。
我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哭,我哭秦琴,哭自己,哭同命運的兄弟姐妹們。
我忽然止不地顫抖起來,寒冷游走在我體內(nèi),?襲著我的全身。我下意識地在空中抓尋著,終于抓到了一棵小樹。不,那是腿,我抱住他,漸漸地我的意識模糊了。
是張書記把我背回去的。
“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p> 將有價值的東西無情毀滅,其目的是為了得到更有價值的啟示。
我將其毀滅,是為了給自己看,我得到的有價值的啟示就是: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