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下雨了,陸家又被百姓堵門砸了一通,大家更認為干旱就是因為有人為富不仁。
嫣紅是個苦命的,十七八歲就遭此大難,讓人看著辛酸。得知她已經跟家人團聚正準備離開,岳炎就讓九哥去請來自己家。
岳炎有仇必報,但也是知恩圖報。王家能忍了羞辱把事情當眾和盤托出,雖說也是感念著岳炎的米和藥,但岳公子卻不能裝糊涂。
但是,嫣紅一個女兒家,遭遇如此羞恥事,在蘇州是萬萬待不住了,岳炎琢磨著自己在應天府的生意也需要人手,就安排這一家四口提前去南京,為自己做個籌備。
聽說頑劣的不成樣子的四歲小男孩兒叫王珵,岳炎瞪著眼睛斥責小弟弟幾句,說以后要親自教育,王珵卻不哭也不服不忿。
嫣紅父親曾是小商人,如今能跟了岳公子是不敢想的,自然千恩萬謝,收拾行囊跟鄺家家丁提前去了應天府。
……
第二日王鏊讓岳炎單獨過府,小蘿莉王月彤跟岳公子斗了幾句嘴,就被王侍郎趕出去,岳炎心說《姑蘇志》的事兒,值得如此神神秘秘?
“小炎,你出手報仇,老夫并不反對,可手段是不是狠辣了些,年輕人還需與人為善、積些功德?!蓖貊嗣鎺⑿Φ?。
岳炎連連點頭,稱老大人指教的是。
其實他心里清楚,王鏊并非責怪自己,而是要時時擺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態(tài)壓著自己,否則如何與岳炎相處?
而且,這一次的報復,只有陸乾當鋪掌柜陸繹迢一人被定了斬刑,這還是因為他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陸掌柜頂了所有罪責,陸博淵升了他兒子做補償。結果查出他私藏了海匪寫與陸家的書信,陸寬一氣之下把他全家掃地出門。若不是陸家如今多事之秋,早就全家滅了。
岳炎知道王鏊必然有話,也不著急,喝著茶等王大人拋出話題。
二人又不咸不淡的聊了一陣,王鏊放下茶杯,這才開口發(fā)話。
“這兩年大明災患不斷,百姓受苦、陛下心憂啊?!蓖貊苏f著,遞給岳炎幾張邸報。
岳炎看王鏊特意標注的幾段,都是韃靼寇邊襲擾,大明邊軍連連戰(zhàn)敗的消息。
岳公子心里在打鼓,不知王鏊賣得什么藥。
王鏊如今遇到了仕途的關口,左右沒個主意。也曾書信與京中心腹好友,大家都處在同一關口,無人有紓困之計。又不好多問旁人,大明的官場上,誰敢輕信同僚?
思來想去,王鏊找鄺訥“閑聊”。鄺訥雖曾是二皇子戰(zhàn)車上的,但做生意要八面玲瓏、幾頭下注,早跟王鏊暗通款曲。鄺訥是個會做人的,人前對王鏊尊重謙恭,人后二人才以朋友相交。
王鏊跟鄺訥問計,也是因他一介商賈不會對自己仕途有羈絆,鄺訥也沒有太好的章程,想起岳炎曾跟自己分析局勢,就建議王侍郎找岳炎談談。王鏊心中不爽,這等大事怎能跟一個孩子聊起,卻見鄺訥眼神頗有深意,似有話沒有和盤托出。
既然沒有好辦法,索性就“考?!币幌略兰倚∽?,王鏊想。
“小炎,你怎么看?”王鏊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汽氤氳,看不清臉色模樣。
想了一會子,岳炎開口道:“怕我大明從此開啟多事之秋。”
“哦?怎么講?!蓖貊说氖忠欢?,臉上卻無絲毫表情。
大明弘治中興,看上去花團錦簇,其實皮里陽秋腹中空。
連年水旱災荒,大明已經拿不出太多銀兩賑濟災民,而東邊兀良哈和女真蠢蠢欲動,北邊兒被韃靼小王子襲擾的顧此失彼,南邊兒鎮(zhèn)南關多有事端,西邊兒……
就拿這韃靼來說,每每寇邊,邊軍只能據守城池不敢出關對敵。弘治皇帝朱佑樘也想畢其功于一役,可一缺強軍、二缺戰(zhàn)馬、三缺糧餉,拿什么跟如狼似虎的韃子打?
前兩年起復七十多歲的秦紘掛印三邊總制,大明與韃靼還能往來幾個回合,而今秦紘已病入膏肓,其他文武們守成都是不足的,還能指望也快七十了的兵部尚書劉大夏披掛上陣嗎?
弘治皇帝性格和善,但用人方面比較保守,他身邊的重臣六十歲算年輕的,朝堂雖相安無事卻暮氣沉沉。
朱佑樘派五十歲的楊一清去陜西養(yǎng)馬,這已經算提拔重用“年輕人”了。
這些事王鏊明白,岳炎也明白。但明白人之間說話,就要“揣著明白裝糊涂”,點到為止看破不說破。
“我們受災,草原那邊兒也不會獨善其身,往年賊寇也常來襲擾,今年更是來勢洶洶。”岳炎指著邸報幾處道:“可虜寇往年是搶了就走,今年在靈州、韋州、宣府等幾處反復沖擊,一副與我殊死一戰(zhàn)的架勢?!?p> 王鏊也點點頭,道:“陛下也發(fā)兵數十萬拒敵,可往往天兵未至,虜寇就抱頭鼠竄?!?p> “非也?!痹姥讚u搖頭:“今年他們缺糧缺狠了,這是不狠搶一通絕不罷手?!?p> 岳炎的話沒說透,王鏊也明白。韃靼哪里是不敢與明軍交手,而是搶夠了就走,換個地方再搶,哪有功夫與你正面對敵?
每次韃靼襲擾,邊境都要損失無數的錢糧馬匹、人口牲畜。草原這幾年也遇到大旱,人家也要生存。既然自己沒有,那就去大明搶吧。
“若災情再繼續(xù)下去,估計未來幾年,韃靼的寇邊次數和兇殘必然與日俱增。”岳炎嘆了口氣道。
這話說到王鏊心里去了。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王鏊官居三品大員,是朝堂重臣,大明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被他牽腸掛肚。而今遠離京城,仍然不忘家國榮辱,心里也是著急,想早日回京為陛下分憂。
王鏊又拿出一份邸報,按著推給岳炎。
岳公子展開一看,心里笑了,看來這大明還是自己熟悉的大明。在邸報上,他發(fā)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今年閏四月起京城大旱,隨后荊王朱佑橺薨。荊王是弘治皇帝的近枝,祖上是明仁宗朱高熾的第六子,因而陛下輟朝三日以示悲痛,贈謚號“和”。
就在陛下心情極為郁悶之際,吏科給事中許天賜上書陳奏:自古災變未有若今日之多。天鳴、地震、水患、火災、蝗災、草木之妖、風霾、星雹之異,甚至晝晦八日而晨夜不分。赤地千里,而跨都接境盜賊橫行、夷狄背亂……
這篇奏疏,許天賜點了“重裝炮仗”,把所有天變異象都歸結于皇帝政令不修、百官慵懶怠業(yè)、文恬武嬉、諸業(yè)廢弛,從皇帝到勛貴文武群臣,都被“大炮仗”許天賜罵了個狗血噴頭。
雖說言官以罵人懟人“汪汪叫”為職業(yè)、言者無罪,但像許天賜這樣連自己都罵進去的人還真少見。
看完這篇,岳炎一笑,起身對王鏊施禮道:“學生給侍郎王大人您道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