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我即將倒下，她都是令我無法枯萎的元兇——紹許

　　···

　　他穿越垣墉，試圖在洶涌污濘的廢墟中逃離死亡。

　　戰(zhàn)馬的嘶鳴撼天慟地，殘忍的低語在耳畔盤桓，血水順著撕裂的大地恣意流淌，在觸及橫立于街道上的桌椅后戛然而止——這是一種低劣的防備，像極了角落里驚悚顫栗的漢子。

　　他潛伏在陰影里，面前是一尊干癟的炮臺，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向往過的戎馬英姿。

　　他在痛苦中掙扎出勇氣，順著炮火焚燒的痕跡張望，街對面那家屢教不改的算命攤一如既往，不過是迎風(fēng)的幌子變作殘幡，褶皺之余，依舊可以辨識那上面極具嘲弄的字樣：

　　廿九諸事順?biāo)焯煜绿?p>　　···

　　他再三確認(rèn)了周圍，這才弓著腰站起來，腳下扭曲的殘骸發(fā)出吱呀呀的呻吟，再次撥動起他的惶恐。

　　漢子大步向前，割裂的土路展露猙獰，野風(fēng)的凄厲就跟刀子一樣拶心，他在狂奔，來不及擦掉眼角的殘潤。

　　咣——

　　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記得推開院門的時候，門前那棵歪脖子樹剛好攔腰截斷，他捧起地上的紙鳶，開始號啕痛哭。

　　這一天，紹許失去的不僅僅是希望。

　　他努力地想要振作，可極大的痛苦猶如瀚海倒灌，那些奠念猶如魔咒，摧枯拉朽地毀滅了一切。

　　“殺了我···”

　　紹許放下紙鳶，這是他的愿望。

　　···

　　初二，風(fēng)調(diào)雨順

　　今天是紹許升任石馬鋪快手的第一天，按照慣例，本應(yīng)由地保和皂隸陪同巡查，在這個過程中，一貫少不了對“雛兒”的挑弄，幸好同為快班的兄長隸值捕役，便由他帶領(lǐng)弟弟熟悉流程。

　　這個流程，大概就是站在城外的土坡上撒尿。

　　香葉提了提褲子，百無聊賴地蹲坐在地上，那雙薄底兒的快靴早已打滿了補(bǔ)丁，久站之余難免硌腳。

　　香葉已經(jīng)值了兩年快班捕役，要不是府臺大人早有暗示說要升他為近前耳聽，許是早都告病請辭了。

　　相較于其他行當(dāng)，捕快更像是門苦差，但凡還有一點(diǎn)體面過的人都不會選擇這個行當(dāng)，香葉對此深有體會，可是身為弟弟的紹許不以為然，自父親死后，當(dāng)家的大哥每每回來，都會捎帶上一頓不算豐盛的伙食，這在年幼的紹許心中栽種了向往。

　　加之這幾年廣西騷亂，應(yīng)征入伍的男丁越來越多，紹許早有準(zhǔn)備。

　　香葉覺察到了弟弟的想法，他曾打過紹許，不止一次，然而這種血濃于水的責(zé)罵并不奏效，所以今天的紹許才能站在這里，算是兄弟間的一種妥協(xié)。

　　山坡上衰草枯榮，北雁南飛，石馬鋪的外郊一如既往的平寂，窸窣的野風(fēng)帶出聒噪，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紹許惦念的值班生涯，是以百無聊賴作為開場的。

　　近日來軍情瓞至，難辨真?zhèn)?，傳聞長毛鬼已經(jīng)打下了株洲，湘潭業(yè)已迫在眉睫，照這個速度來看，要不了入冬，整個長沙就會被他們收入囊中。

　　這些傍著野風(fēng)吹來的噩耗如同針芒，刺進(jìn)了長沙府每戶人家的窗欞縫中，那些人變得蠢蠢欲動，越來越多的人離城別居，他們臨走前說過，長沙會失守的。

　　燥熱的空氣中似乎能聞到焦灼的味道，棄城的百姓越來越多，府臺大人終于頂不住壓力，下令封城。

　　在此之前，香葉早有微詞，大旱將至，如此貿(mào)然封城，只能引來極大的民怨。

　　果不其然，封城不過三日，百姓們就操起了鋤頭想要造反，要不是府臺即時鎮(zhèn)壓，這城，怕是不用守了。

　　紹許想不到自己第一班就會遭遇這種危機(jī)的狀況，他甚至感覺冥冥中自己有一種“天降大任”的錯覺。

　　好在香葉及時制止了弟弟的幻想，香葉說他在府臺大人的臉上已經(jīng)找不出任何可供參考的決斷了，要知道當(dāng)一個官居要職的大人開始不修邊幅以后，似乎一切都開始朝著不詳?shù)木车匕l(fā)展。

　　那時候，紹許還不懂，那些大人物沉默背后的無奈。

　　···

　　當(dāng)紹許和兄長聊起郴州的戰(zhàn)況時，恰有晚風(fēng)輕拂左右，紹許踢開腳下那面妖言惑眾的紙鳶，估摸了一下時間，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回家了，薈娘應(yīng)該還沒睡。

　　想到薈娘，紹許總是感激這個哥哥的，要不是他替自己作主，哪會討來這么手巧的婆娘？

　　雖說偶爾疏離陪伴總是惹得薈娘不快，倒也無傷大雅。要知道如今石馬鋪?zhàn)顣{鞋底的婆娘可在他的炕頭，單說這福氣，也夠跟那班兄弟們吹噓了。

　　紹許傻笑了幾聲，剛要開口聊聊婆娘的憨態(tài)，香葉果斷制止，而后掏出鐵尺。

　　紹許趕緊伸手摸向鎖鏈，香葉按住紹許，用手比劃了一個“噓”，倆人彎腰曲背，摸黑兒朝著山坡下走去。

　　隨風(fēng)擺動的草地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紹許咽了口唾沫，緊張的氛圍令人不安，香葉嚴(yán)陣以待，早已洞悉了月光下的伎倆。

　　“呔！”

　　臨危處，香葉暴起發(fā)難，鐵尺錚錚，自小臂纏繞一股子氣力，整個人只看使出一招鷂子翻身，徑直撲了過去，紹許呆滯在后面，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

　　“不！”

　　未等香葉審視清白，身后又響起一聲疾呼，香葉暗叫一聲不好，抽身打了一個滾，拽著那人貼在自己身上作為掩護(hù)，順著紹許的方向怒吼求援。

　　邪門的是紹許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整個人就跟丟了魂兒似的，生死交捥之際，這種遲疑無疑是致命的。

　　“快！”

　　香葉又喊了一聲，好在作為掩護(hù)的惡徒?jīng)]有反抗，抽空瞥了一眼，竟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再晃神，剛才那聲呼喊，似乎很稚嫩。

　　正猶豫要不要出手，只見紹許緩緩走了過來，彎下腰，沖不遠(yuǎn)處輕喊一聲：

　　“來···”

　　正是這句安撫終止了危機(jī)，香葉狐疑地推開老人，順著月光去找，他發(fā)現(xiàn)一個少年被紹許攬在身后，再看弟弟那意思，像是讓自己收手。

　　香葉看看面前瑟瑟發(fā)抖的老人，確認(rèn)了這廝沒有威脅，這才摘掉一身草屑浮塵，可他的眉毛始終是擰緊的。

　　又是一波流民。

　　香葉嘆了口氣，走過來把兩人鎖在一起。

　　紹許很是費(fèi)解，可哥哥冷峻的目光毋庸置疑，這些人犯了天條，送他們見官才是作為捕快的擔(dān)當(dāng)。

　　紹許想要勸阻，可香葉的目光游離在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那里有閃爍的火把，還有不懷好意的諦視。

　　若就這么算了，玩忽職守定要被判罰充軍，這在當(dāng)下，無異于是一種遲緩的處決。

　　“走！”

　　兄弟二人帶著俘獲的難民向著石馬鋪衙門的方向而去。

　　···

　　長沙府的府臺是個好人。

　　雖說是捐官來的，可論起整頓案務(wù)，也可稱其一絲不茍，事必躬親，來打官司的百姓大多都會得償所愿。

　　當(dāng)然，這種“得償所愿”的過程，必定取決于銀兩的消耗速度。

　　捐官是門生理，既是生理，自沒有虧本的道理，官字兩個口，喂飽了大人，還得顧著師爺，貪有狼狽，賢有管鮑，這儼然已經(jīng)是當(dāng)下朝廷的慣例。

　　當(dāng)年隨同的師爺出銀三百，陪著老爺一路進(jìn)京趕考，得了印綬下放湖南，如今已經(jīng)是續(xù)任二年。

　　眼下拿錢就肯辦事的“好官”不多了，雖說差強(qiáng)人意，總不至魚肉鄉(xiāng)里，這種得過且過的想法又儼然成了當(dāng)下百姓的慣例。

　　正因如此，香葉才想著在衙門里湊合生理，奈何近日來府臺大人極少露面，一應(yīng)事務(wù)皆交由師爺代理，即便城中已然頹墻敗葦。

　　府臺大人本出黌門蕓窗，算是個體面的讀書人，可師爺攥脂摶膏，一貫樂衷斂財，這便是紹許不愿送難民到衙門的原因。

　　如同他預(yù)料到的一樣，府臺大人并未因這等小事出面，師爺把衣服披好，關(guān)門前窺見的正是醉春樓的姑娘。

　　打擾師爺雅興本就不該，又不是什么吊民伐罪的大案，于是師爺緊了緊壓襟兒，連話都懶得說，只是瞥了一眼滴水檐下的站籠。

　　香葉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起刑，紹許看了看那方站籠，高度剛好契合脖頸兒，這一夜苦捱下來，下場自不消說了。

　　紹許并不想給任上第一班留下這樣的回憶，于是他攔住了大哥。

　　“別···”

　　師爺還沒走，忽聽到這一句，只看那臉上半是啞然半是費(fèi)解，伸手拍了拍香葉的肩膀，竟是帶出幾分遺憾。

　　香葉心下一震，急忙拱手，還未開口周旋，師爺已經(jīng)進(jìn)了屋子，再看弟弟，仍舊為難神色，香葉搖搖頭，情知自己這弟弟干不長久了。

　　“鎖！”

　　香葉執(zhí)意搬出縲紲，紹許拉開哭鬧不止的少年，想要說點(diǎn)什么，可那孩子的眼睛里，除了憤懣的淚珠，還有一點(diǎn)光斑正在擴(kuò)大，他想要看清那雙眼里的東西，卻被少年憤怒地推開了。

　　趔趄，紹許倒在凈白的丹墀上。

　　夜月深沉，此時耳畔回響起少年無休無止的哭喊，他終于看清了那個倒映在眸子里的東西。

　　這也是紹許第一次見識到神武大炮的威力。

　　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