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你們沒錯,說實話爹死的時候,我還在忙著偷看···算了,我確實是個廢物,可我有選擇嗎?無論是那個娃娃,還是我的未來,早都被我爹定死了,只要我反抗,那些人就會說我不孝,他們覺得繼承地主的身份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晌也贿@么想,我想活得體面一點,而不是靠壓榨別人來使自己變得強大的那種?!?p> 小駝哥把弄著手里的毒針,打斷了椒爺的煩悶。
“我試過和他們講道理,我也曾有過心愛的姑娘,可他們說我太天真,我知道,天真不過是傻子的另一種說法,可這東西不是現在最稀罕的特質了嗎?難道一定要我冷酷無情,像你一樣拿著鞭子抽打莊頭佃戶才算正常嗎?抱歉我不是在指責你···”
椒爺吐掉嘴里的雜草,怔怔地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淤痕,往日的記憶不時閃現,她開始回想自己罪孽深重的過往,她想用傾聽來沖淡那些罪過。
“說真的當初看到喜樂的時候,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甚至有些害怕!我怕她會重復那種厄運,我根本無法接受她成為我未來堂客的主張,她還不到八歲,正是在娘親懷里撒嬌的時候,卻被我爹抱了回來。五兩銀子,僅僅五兩銀子能干什么?能換來一輩子的衣食無憂嗎?也許他們覺得把孩子賣掉會是一種解脫,可事實上呢?只會讓她痛苦一輩子,所以···不瞞你說,也許讓她就這樣死掉,也算不上什么壞事,因為這個世道早都拋棄她了?!?p> 椒爺被眼前這個窩囊廢的抱負帶進一片深沼,甚至也想反問一下自己。
“還有老財,說真的我討厭他,不是討厭他的為人,而是討厭他的忠誠。我覺得他應該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我爹豢養(yǎng)的一條哈巴狗。他該有脾氣的,可每次我爹發(fā)火,他只會跪在那里任由打罵,這讓我覺得很不真實,讓我覺得我的一切放縱都是理所應當的——就因為我是一個地主!這難道不是一種罪孽嗎?我真的很想聽到他生氣時的吼聲,甚至愿意讓他在我犯錯的時候···給我一巴掌!提醒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可他只會跪下!我真的忍受不了這卑微的樣范,尤其是在···”
“嗯?”
椒爺扭了扭身子,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小駝哥把毒針插在地上,失落地說:
“尤其是在我爹死后,我發(fā)現自己變得和他一樣了,一樣絕情!我無所顧忌地沖老財發(fā)火,我打過他,罵過他,可他還是沒有反抗!正因如此我才覺得自己完了,不僅我完了,這世道也完了,當我們生活在一個連起碼的尊嚴都能舍棄的世上,還有什么是我們不能違背的?”
小駝哥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落寞,他的脖子就像枯萎的花莖,敗謝在一塌糊涂的自責中。
椒爺長舒一口氣,將小駝哥從那雙龜殼似的膝蓋里拔出來,用力震了震他的肩膀,把毒針遞還給他,語重心長的聲音里再無鋒利——
“氣沉丹田,甩出去的時候要使寸勁,絕對不要猶豫!把每一針都當作最后一針,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于遲疑。來!我們去那邊對著樹樁試試?!?p> 二人來到一棵還算粗壯的大樹前,小駝哥揮力試針,椒爺在一旁指導。
少頃,林中傳來黃九插科打諢的戲謔。
隨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潤秋,有道是難煞有心人,路上的時候,黃九算是解放天性了,不停地噓著自己是如何擊殺紙鳶女、生擒白頭天官的豐功偉績;以及他救人于危難,救急于水火的壯哉舉動。
潤秋聽得入神,就快聾了。
當黃九從樹后鉆出來,小駝哥一針甩偏的子午悶心釘正劃過他的天靈蓋,黃九膝蓋一軟,就地跪倒:
“別殺我?。e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個過路的,那銀子不在我手上啊···”
潤秋看到椒爺將這廝提拎到一旁,終于松了一口氣。
“現在是什么情況?”
潤秋早都結識了椒爺,這邊廂說完老財,又道有個拿著煙鍋子的老人家還有囑托,要他們輪班來此處守著,也好休整。
于是四人打好商量,把回去的路線告知椒爺,讓他們二人先行回去,換成黃九和潤秋在此等候喜樂。
臨行之際,小駝哥踟躕不前,猶豫了半晌才將那只孤零零的虎頭鞋放在了石頭旁,無言的送別,是對追憶最好的憑吊,二人離開,空留潤秋欲哭無淚。
“剛才我說到哪了?”
潤秋神情蕭索地蹲在地上,情愿陪著她的是條狗。
···
香葉把自己藏在灶房,潤春的哭喊順著門縫吹來,有如厲鬼撓心。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木牌勘合,那本來是捕役的憑證,行差辦案不離其身,從石馬鋪逃離的時候,他還不忘取走。
爐火正旺,香葉面無表情地望著那塊牌子,越看越覺得眼生,良久的揣摩后,他將木牌丟進火爐,烈焰瞬間吞噬了木牌,也將舊日的榮耀化為烏有。
香葉默默看著爐內的灰燼,又將鐵尺拿出來,丟進火中炙烤。
生鐵在烈焰中撒發(fā)出呲呲白煙,他的耳畔回響起潤太醫(yī)臨終前的慘叫。
···
“往上爬!”
香葉跪在懸崖邊,沖著攀附在懸崖上的潤太醫(yī)喊道。
潤太醫(yī)無望地望向山下,用盡力氣去嘗試,終以失敗告結。
“手腳一起用力!別往下看!”
香葉就快脫力,懸崖上的潤太醫(yī)也耗盡了本事,他掙扎著把身體貼在懸崖上,勉強維持著平衡。
“放開我吧,我貼在這上面,暫且安全?!?p> 香葉翻過身,躺在草地上粗喘不止。
“你先帶著藥簍回去,再叫人來幫!別耽誤,這種姿勢我撐不了太久?!?p> 山下傳來潤太醫(yī)的呼喊,香葉無動于衷,他望著滿天繁星,情知根本沒有那種可能,紙鳶女一旦追來,根本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沒事!她們就是一群瘋婆娘,只要老夫——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應該可以說動她們,到時候沒準還能一塊呷茶嘞!我說伢子,你快叫人來幫忙??!”
聽不到香葉的回應,潤太醫(yī)有些急切地喊道,可是他的話聽進香葉耳中,卻生出了別樣的意味——
如果他被捉住,如果他遭受了威脅,如果他承受不住折磨···
不!
絕對不行!
薈娘和紹許還在那!
活下來!
活著才是正義!
香葉的心中再次咆哮起那些惡毒的咒罵,他看見繁星入窠,在山林的迷霧中暗淡無光,他仿佛已經聽見了薈娘的哭喊,還有紹許的崩潰。
烈火在胸中焚燒,香葉罪孽深重地爬起來,他伸出一只手,撿起一塊石頭。
“我救過你···”
先是驚愕,后轉蹉跎,老人看見了那塊石頭,他的悲憫沒有換回平等的對待,他聽見香葉說了聲“謝過”,緊接著——
噗!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