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與五月,拓跋珪所做得基本只有一件事,安撫前來投效的部族。
拓跋珪親自接見各部首領,不論種族一視同仁,一些小部族首領大為感動,欣然投入他的懷抱。
反而賀蘭部、乞突鄰部等大部族,僅是一種名義上的歸附。
除此之外,散居草原的拓跋氏宗親舊臣各率數(shù)百、數(shù)千部眾趕至,以求沿襲父祖之位;幽并士人亦是紛至沓來。
是時,牛羊馬匹塞滿了二百里牛川,白色穹廬綿延不絕,四野皆是策馬奔騰的騎士,是為草原近十年未見之盛景。
……
秦建元二十年,五月三十日,夜。
一頂氣勢恢宏的穹廬巍然佇立于牛川中心,數(shù)千精騎拱衛(wèi)其外,穹廬四周數(shù)面龍纛迎風起舞。
穹廬裝飾以黑白相間為主調(diào),上繪麒麟鳳凰異獸,氣勢恢弘而又莊嚴,玉石珠寶遍列其中,絲綢錦繡覆于地上。
所謂非壯麗無以重威,這間穹廬便是拓跋珪所居行宮,明日,此地將會有一個新的名字,王帳。
鉆石點綴的金色王座上,拓跋珪身著華貴胡服,頭頂鷹冠,正襟危坐,雙眸微閉,雙手放置于腹部,面上神情肅穆,似在思慮什么。
下方四人亦是恭身挺立,計有左長史燕鳳,右長史安同,侍中張袞,郎中令許謙。
許謙曾與拓跋珪有舊,近來聽聞代國復立的消息,不遠千里來投,拓跋珪感于其人忠貞不渝,復其舊職,置于身側(cè)問對。
再說燕鳳四人見拓跋珪一副沉思狀,皆是暗中猜測,然而任憑幾人絞盡腦汁也猜測不出拓跋珪心中有何隱憂。
如今百姓歸之如流水,豪杰望風景從,按理講,拓跋珪沒有憂慮的道理。
但有一件事,卻是令拓跋珪如芒在背,確切的說是一種制度,草原的繼承制度——兄終弟及,國賴長君。
《史記》有載,賊居沙磧中,逐水草畜牧,無定居,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
草原自然條件的惡劣使得游牧民族只能逐水草而居,人員流動性較強,因此,草原部落的領袖大多具有豐富的生存經(jīng)驗,叢林法則深刻在印在了他們的內(nèi)心,也正因為如此,部落領袖在草原人民心中具有很高的地位。
同樣,因為這種生存方式,加上廣闊草原的稅收成本,游牧民族很難形成大一統(tǒng)政權,所謂的大一統(tǒng)也只是部落聯(lián)盟。
為了適應激烈的競爭,接任部落首領的人必須足夠成熟,有足夠的能力帶領部落繼續(xù)走下去,這樣下來,游牧民族只能采用兄終弟及的繼承方式。
拓跋氏也是如此,五代人先后出現(xiàn)十五位首領。
這一制度雖然避免了主少國疑的局面,但它的弊端更加明顯,當部落領袖之位傳遞兩三代以后,就會發(fā)現(xiàn),擁有繼承部落領袖資格的人達到了數(shù)十人,如此一來,必然發(fā)生內(nèi)斗。
歷史上無比強盛的匈奴、突厥都是于內(nèi)斗中衰亡。
令拓跋珪犯難的便是對宗室子弟的封賞,這其中有數(shù)人有著王位繼承權,對他的地位極具威脅,要拓跋珪捏著鼻子封賞政敵,他是真沒有這樣的心胸,培養(yǎng)對手的野心,這事他也是干不出來。
再者,拓跋珪也不想鬧得和歷史上的北魏一樣,公侯多如狗,王爺遍地走。
但若是他封賞過輕,引起這幾人不滿,另立門戶,或可謂悔之晚矣!
總之,錢我不想給,貨我又想要。
一個字,難!
思慮一番之后,拓跋珪決定將這一難題拋給燕鳳四人,這四人皆與拓跋氏宗親無瓜葛,在此事上可以信任。
拓跋珪輕撫眉心,眼眸中帶著幾分疲憊:“諸位可知,我心憂何事?”
燕鳳四人面色凝重的相視一望,隨即齊聲道:“臣等不知主公思慮,請主公示下”。
拓跋珪見狀,點點頭道出心中隱憂:“代國一無官爵標準,二無律令約束部眾,我心實憂”。
燕鳳四人聽聞,皆露出思索之色。
沉默片刻,燕鳳率先道:“自魏晉已來,官爵混亂,確需從長計議,至于法令之事,只需維持先王遺律皆可”。
先王遺律是拓跋什翼犍時頒布的法令,較為簡陋,大致如下:當死者,聽其家獻金馬以贖;犯大逆者,親族男女無少長皆斬;男女不以禮交皆死;民相殺者,聽與死家馬牛四十九頭,及送葬器物以平之;無系訊連逮之坐;盜官物,一備五,私則備十。
事到如今,拓跋珪也只能效仿姜太公化繁為簡了,繼而隱晦暗示道:“那便議一議有關官爵的部分,尤其是關于拓跋氏宗親”。
在座幾人都是當世智者,皆明白了拓跋珪心中憂慮。
拓跋珪稱王,依慣例需要冊封宗室為公侯,但如今拓跋珪不愿,這……
燕鳳雖然理解拓跋珪的想法,卻也覺得后者有些操之過急,當年高祖皇帝不也捏著鼻子封了韓信為齊王嗎?
后來呢,漢室煊赫四百年,韓信被夷滅三族,在燕鳳看來,拓跋珪想這些太早了。
但這只是燕鳳的想法,安同卻有不同意見,在出使王建后,他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博望侯。
安同出列拜道:“臣以為主公應當效仿前漢二十等爵,非有功者不得封侯,拓拔遵等一眾宗親寸功未利,不加封賞,亦在情理之中”。
聽罷安同所言,拓跋珪搖搖頭,他心里清楚,眾多宗室歸附自己絕不是為了復興代國,而是為了權勢、官職。
安同退下,許謙試探著建議道:“不如虛封其公侯之位,待兩京光復后,再從長計議”。
“許郎中之言,卻是中正之詞”拓跋珪點點頭,繼而目光移向張袞:“洪龍以為如何?”
“公侯之名為虛,兵強馬壯為實,昔年項王吝惜官爵,致使淮陰侯投漢的教訓不可謂不深刻,如今牛川東南有劉眷,西南有劉衛(wèi)辰,北方有高車,大敵當前,主公不想著安定人心,卻為虛名困擾,臣竊以為此非是英雄所為”張袞躬身抱拳,言辭懇切,神色誠摯,眼睛直視拓跋珪,一臉正色的勸諫道。
這番話,字字珠璣,聽得拓跋珪羞愧難當,他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錯的離譜,鮮卑人的未來不在陰謀詭計,而在鐵騎精卒。
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拓跋珪起身鄭重道:“洪龍!你說得對!”。
“此臣之本分”張袞退回原位,不驕不躁。
議事完畢,四人退下,拓跋珪取下沉重的金冠,這金冠承載的是數(shù)十萬民眾,或可謂輕,或可謂重。
夜空中繁星閃爍,晦暗不明,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此間少年將會迎來一個新的稱謂。
王!
十三歲的王!
……
許謙,字元遜,代人也。少有文才,善天文圖讖學,初為郎中令。
——《魏書》卷三十.許謙傳.列傳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