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陵景聽聞母親深夜召喚,便放下手邊的書卷,步履匆匆地趕過來。
孟婉一見他就笑了,“莫著急。我不過是白天臥了太久,夜里太精神了,有些睡不著,所以想找人說說話罷了?!?p> 又指指桌案,說道:“那桌上的,是廚房按你英英表妹的方子現(xiàn)熬的綠豆湯,清熱解暑的,你也嘗嘗?!?p> 陳陵景見母親果然如她所說的那般,甚至細(xì)看似乎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于是略微放下心來,依言去盛了一碗綠豆湯。
孟婉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喝完,問道:“味道如何?”
“不錯,確實(shí)可口?!彼c(diǎn)頭答著。
孟婉又笑,“你一向不愛甜口的,能得你一句稱贊也不容易。若是夏日里讀書辛苦,來上一碗倒也涼爽暢快?!?p> “多謝母親掛懷?!?p> “唉。有什么可謝的呢……這世間有哪個母親不掛念孩子的……哪怕我快……”
她說著又停下了,喘著氣歪頭看了看自己的養(yǎng)子。
他身量雖高,面容俊秀,瞧著也老成持重,可是一雙眼睛還透著少年的清澈與明朗。
有些關(guān)于生死離別的話語在她嘴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怕這孩子傷心,最終還是沒能說得出口。
她又掩著口鼻咳了幾聲。
陳陵景有些擔(dān)心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孟婉罷了罷手,扶著心口順了順氣,又對他說:“我知道你年紀(jì)雖小,卻不甘平庸,一心攻于學(xué)業(yè),只想憑著科考自己闖出來?!?p> “從前我收養(yǎng)你時,僅僅盼望著,你這一生能平安喜樂。可你既有此鴻鵠之志,我自然也很是欣慰。”
“只不過,現(xiàn)下我雖想助你,也是有心無力……”
陳陵景頓時恭敬道:“母親多慮了,科考一事全系于兒子自身努力,怎能苛求母親為我費(fèi)心勞神?”
孟婉搖搖頭,“話不能這樣說。我既是你母親,自然是要為你的將來打算的。你可知,汴梁李家的族學(xué)?”
他愣了一瞬,“可是姨母所嫁的李家?”
“嗯?!彼⑽Ⅻc(diǎn)頭,“李家本就是世家大族,人才輩出,所設(shè)的族學(xué)延請名師,學(xué)風(fēng)也端正嚴(yán)謹(jǐn)?!?p> “汴京城更是士子文才聚集之地,若能在那兒待上幾年,對你的學(xué)業(yè)必定大有裨益?!?p> 陳陵景沉思片刻,這對于他而言,自然是難得的機(jī)遇,只是……
“既是李家族學(xué),我……我又如何能去呢?”
孟氏溫和道:“自然是我求了你姨母,待她返程時,帶你一同回去?!?p> 陳陵景皺了皺眉,心中仍然有些疑惑。
不過還沒等他問出口,孟婉已轉(zhuǎn)過頭,抬眼望著床頂,嘆息一般地道:“我這幾日,總是夢見從前的事。我是孟家的小娘生的,家中本無姊妹,兩個嫡出的哥哥又常在前院讀書,每每憶及幼時,只覺孤單荒涼……”
“后來,原先的嫡母和我小娘接連去世了。父親再娶,把我送到了繼室主母身邊養(yǎng)大,她待我很好,視我如己出……不到兩年,嫻兒出生了。此后,我少時的所有記憶,都與妹妹有關(guān),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說罷,她仿佛從思緒萬千中抽離出來,將手輕輕地放在了兒子略顯瘦削的肩膀上。
“我與你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讓你放心。我與我的親妹妹,也就是你的姨母,向來感情甚篤。我既向她提了此事,她也應(yīng)了,那就一定會好好照料你?!?p> “只有一點(diǎn),你要時刻記得。李家畢竟不比孟家,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你姨母為難……”
陳陵景看著母親滿是希冀的雙眼,終于沉默,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
孟婉心知他自小就是個知分寸的,也就不再多言。
她仿佛倦極了,擺擺手讓他回去。
月荷進(jìn)來捧上浴盆,替孟婉洗漱過,又認(rèn)真整理好被褥。
“大娘子今晚說了這么久的話,應(yīng)是累了吧?”月荷問道。
孟婉闔著眼,只輕輕地從喉間應(yīng)了一聲。
月荷于是拉下兩邊的紗帳,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
另一邊,月雁送陳陵景到了院落門口,他便自己伸手接過了燈籠。
一輪纖月高高掛著,月光如水,銀白色的光輝靜靜地瀉在石階前。
天邊幾點(diǎn)稀疏的星光,顯得有些冷冷清清的。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又在門前靜靜地立了許久。
直到主屋里的燈都熄滅了,耳邊漸漸不聞人聲,他才緩緩邁開步子,肩上扛著星光,走回了自己的院里。
夏夜里,蚊蟲叮咬是常有的事,守夜的月荷被它們飛來飛去的嗡嗡聲鬧醒了,起身拍死了幾只,可她身上早已起了好幾個蚊子包。
里屋架子床上的紗帳自己應(yīng)該拉好了吧?要不要在門邊焚些艾草驅(qū)蚊呢?總不能讓這些該死的蚊蟲擾了大娘子的睡夢。
她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趿著鞋子往屋里走。
月荷沒有點(diǎn)燈,只借著窗邊的月色往床上覷著。
風(fēng)輕輕吹動紗帳,她看得不真切,又往前走了幾步。
突然,身后“哐當(dāng)”的一聲巨響。
原來,是她暗夜里看不清,行動間不小心撞倒了案上的燭臺。
月荷急忙轉(zhuǎn)身伸手去扶,內(nèi)心因?yàn)轶@擾了大娘子覺得十分愧疚。
然而,床上的身影卻好像一直沒有動靜。
月荷心里有些詫異,自家大娘子一貫睡眠很淺的,怎么會在自己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響后都沒有醒呢?
她試探地喚了一聲,“大娘子?”
床上依然無人應(yīng)答。
她有些慌了,忙上前去掀開帳子。
孟婉還躺在床上,只是一動不動的。
月荷愣了一會兒,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去探孟婉的鼻息。
果然,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月荷帶著哭腔尖叫了一聲,往后退了幾步,又一下子跌落在地上。
她這一嗓子好像把下人屋里的幾個小丫頭驚醒了。
頃刻間,就有燭火伴著腳步聲匆匆地往這邊來。
窗邊的月光此時正好透進(jìn)來了,柔和的光線照亮了孟婉的臉。
她面容祥和,明明永遠(yuǎn)地闔上了眼,唇邊卻似乎還洋溢著溫柔的笑。
梨俱吠陀
唉,全書最善良不爭的姨母孟婉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