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不往心里去,阿正的眼光不會錯,她想明白了,事實上她極容易快活。相處幾年林紹正也少見她皺眉頭,她拍拍大腿站起來,更加賣力氣的忙活。
生下女兒的阿芳月子還沒出就在車間忙上忙下,忙得頭發(fā)都打濕了,糾結(jié)在一塊。
那一天新來的主管在他高度近視的眼鏡后面打量工人工作,那幫工人不消說,一個個手里不停,心里早就打好埋伏,四眼主管長期跟工人階層打交道很知道他們的底,你表揚(yáng),他尾巴翹起來,你批評,他怠工,輕易招惹不得。
四眼主管走了一圈,沒什么可發(fā)揮的,正準(zhǔn)備離開,阿芳頂著一頭濕發(fā)拖著一箱貨往門口拉,四眼主管看到這一幕大為感動,忙上前攔住阿芳向工人們喊話并拍著阿芳的肩膀大贊,希望大家向她學(xué)習(xí)。工人們捂著嘴偷著笑,阿芳的臉漲得通紅,褐色的斑點(diǎn)在高溫下炸開了鍋,她沒回頭,她怕一回頭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下來,她跑了。
三天沒下床,從外地回來的林紹正知道原委當(dāng)天就把四眼主管開了。
林紹正更忙了,阿芳提到她的親弟弟阿明,現(xiàn)在還在村里游手好閑,沒個正經(jīng)工作。林紹正聽說便說叫他來看看,能做什么到時再說。
沒多久,王阿明來了,帶著大街小巷的雜亂氣息來了。林紹正對王阿明沒有偏見,如果有,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從他第一次被財務(wù)梅姐發(fā)現(xiàn)他偷看報表開始,還是半夜出現(xiàn)在林紹正的辦公室開始?
王阿明的很多個第一次都獻(xiàn)給了文具廠,獻(xiàn)給了他姐夫。夜里,林紹正在辦公室抽煙,他抽煙的動作很大,隔天早上面碗大的煙灰缸里種滿了咬牙切齒的煙蒂,阿芳知道他壓力大,卻不知道壓力的具體來源。
她只能在晚上加倍地伺候他,她剛趴在他的身上,林紹正手輕推一下沒推動,再推,把個阿芳推地跌下身來,自己拿了外套出去,留下阿芳在那抹眼淚。
王阿明愛吃方便面,常常把辦公室吃得滿屋子被唾液攪拌過的酸辣味,有一回林紹正剛從外面回來,王阿明把剩下的湯直接扣垃圾桶里,林紹正說他不講衛(wèi)生,讓他把垃圾帶走,王阿明翹著腿長在椅子上似的,兩個人僵在那里。阿芳沒言語,把洗干凈的葡萄往桌子上一放,兩個濕手印在屁股后面,抓起垃圾袋一搖一擺地出去了。
林紹正沖著阿芳的背影出神,一只軟糯的手輕輕爬上了肩膀,這個輕微的觸覺讓他回到這個月光滿天的夜里。
他抬起手,煙已經(jīng)燒到盡頭“在想什么”宋思瑤把頭擱在他肩上從后面攏著,“出來抽根煙,回屋里去,外面涼”林紹正說著便起身,兩人回到室內(nèi),林紹正服侍宋思瑤躺下。
聽著節(jié)奏穩(wěn)定的呼吸聲,宋思瑤卻失眠了。宋思瑤的失眠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在無數(shù)個靜悄悄地夜里,宋思瑤就這么平躺在床上,不用刻意去找,每隔幾分鐘,樓底下光潔的地面便會滑過一輛百萬豪車輕聲的低吟,它們像一個個的鬼魂,只在夜里狂歡。
白天,連房子都睡著了,院里的枯榮和它們主人的心情是休戚相關(guān)的,東邊的院里郁金香枯了,南邊的草坪綠得流油,西院里又多了兩只可愛的小狗,北院的玫瑰謝了一半,看著吧,過不了一年半載,大家就都一樣了!
女人們夜夜在等,有人歡喜有人憂,她們是新時期的王琦瑤,有著相同的美貌,經(jīng)歷嘛,要說多曲折有多曲折要說沒什么也真沒什么,也有為吃為喝圖快活的,宋思瑤圖什么呢?
她實在想不出來,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糊涂日子嗎?
一個啞笑停在她臉上,她那張上大學(xué)時期的銀行卡,除了交學(xué)費(fèi),她沒動過,宋思瑤的爸爸媽媽都不缺錢,這一點(diǎn)她早看出來了,她不多花有她的道理,她不愿叫這點(diǎn)錢給收買了。
她的衣服包包化妝品都是自己掙的,平價質(zhì)優(yōu),跟了這個男人后花的都是他的,可是花得心里熱騰騰的,那些名牌包包,手表,戒指,衣服都在屋子里,連他人也在屋子里!這多么重要??!不,這比衣服重要,比戒指重要,比手表重要,比包包重要得多得多!
林紹正不知道宋思瑤在想什么,他有他失眠的理由。
宋思瑤醒來的時候,林紹正已經(jīng)在二十里外了,這里是他的另一個家,這是這一帶的富人區(qū),不遠(yuǎn)處是國際雙語學(xué)校,他的三個女兒一個五歲在讀幼兒園還有兩個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一個星期回來一次。他很少去送她們,老師們只認(rèn)得媽媽和舅舅,孩子們也不愛纏他,因為他總板著臉,不像舅舅會逗她們玩會做鬼臉會帶她們吃肯德基。
他上了電梯,電梯上到十二層,他走出來,一對滿頭銀發(fā)的老夫妻穿著白色的舞劍服背著練功的寶劍手挽著手從他面前跨入電梯。他在走廊里走啊走,那是阿芳的紅拖鞋,上面是一對鴛鴦戲水的圖案,他丈母娘一針一線鉤出來的,林紹正的還在箱子里沒穿過,阿芳這雙都舊了。
門虛掩著,他推門進(jìn)去,偌大的客廳被小孩的玩具填滿了,水煎包和玉米棒子的氣味還新鮮,清晨的大好陽光穿透墻面大的玻璃直達(dá)室內(nèi),這個房子是充實的,扎著兩個小辮的女孩兒背對著他在桌上吃早飯,專注地完全不知道家里有人進(jìn)來。
“圓圓”林紹正只好主動引起她的注意。
“爸爸”圓圓回過頭高舉著手里的半截玉米棒,所幸她小小年紀(jì)還在惦記玩具和零食的腦袋還記得這個叫爸爸的男人。她晃晃悠悠地從椅子上爬下來撲進(jìn)爸爸的懷抱。
“媽媽呢?”林紹正問。
“喏”圓圓舉玉米棒的手伸出去。
林紹正朝著圓圓的玉米棒所指的方向看去:香奈兒的時尚套裝被阿芳詮釋地毫無時尚可言,她結(jié)實健壯的身體給了這個品牌踏踏實實的鄉(xiāng)土感,小腿的腹肌像兩個恐龍蛋一樣,腳下踩一雙細(xì)脖子高跟鞋,被她踩一腳是件想到就會冒冷汗的事!林紹正不敢看下去,摸出一根煙來。
“回來了!”阿芳的大嗓門沒有女性的柔情蜜意,沒有精致女人的小算盤,她像一口大鍋飯,對誰都公道,對誰都開誠布公。
林紹正嘴巴咧開一角,舌根下壓,發(fā)出一個震動音,意思大概和嗯啊噢類似。他點(diǎn)煙,她去廚房端了他最愛吃的灌湯包來,兩人對面坐下,圓圓的玉米棒丟在地上,她擺弄著媽媽的手機(jī),一會兒亮一會兒滅的,比玉米棒要好玩的多。
“這次回來住幾天?你衣服呢?”阿正不在家的日子,阿芳以為他肯定是出差了,肯定又睡不好吃不好,她從沒想過她的阿正會在某個烏七八糟的地方摟著某個女人的細(xì)腰翩翩起舞。是啊,阿正是不會,他討厭那些紅口白牙的妖精,她的阿正一向是讓她放心的。
“你曉得不昨天我?guī)Ю洗罄隙タ系禄?,碰到一個藍(lán)眼睛的外國人,三個人嘰嘰咕咕也不曉得在說些什么,反正我是一句話也沒聽懂!哈哈”阿芳沒等阿正回答自顧自地嘮起來,說起老大老二阿芳滿臉的自豪,圓圓看見媽媽高興也跟著咯咯笑,笑得口水掉下來糊了兩手都是。
阿芳拿了毛巾去揩,圓圓白胖的小臉像剛出鍋的饅頭,毛巾走過的地方一片粉紅?!斑@次回來不走了吧,兩丫頭也有幾個月沒見了,下禮拜家長會你替我去一下”阿芳邊擦邊說,眼睛只定在圓圓身上。林紹正愣了兩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
長期以來孩子的事他沒插過手連名字也不用他操心,上過三年私塾的老父親正恨老無所用樂得一手包辦。林紹正也無二話,家里的事兒全是阿芳和兩個老人在操持,煙灰缸在眼前還得請教阿芳,阿芳指著它笑得鮮紅的肉芽全露在外面。她的思想還停留在那個脫貧的年代,男人們在外面奮斗,女人們要做好賢內(nèi)助,阿芳不懂理論她只是單純地模仿母親。
阿芳的母親是一個活教材,林紹正對阿芳的態(tài)度里多多少少是參雜了對她母親的敬意,阿芳聽他說好便欣慰的笑了。
林紹正從大家出來回到小家,剛?cè)酉萝囪€匙,李阿姨端著茶過來勸他和氣著別傷了孩子,林紹正答應(yīng)著上樓,房間里衣柜全開,地上床上衣服鋪地毯似的,林紹正看了一眼這個正在把衣服丟進(jìn)行李箱的女人:因為懷孕而浮腫的身材,穿什么都不好看的那種,還有臉上粗糙的皮膚和油膩的黏手的頭發(fā),連那一對他最愛的眼睛也變了樣子,寫滿了對立和不安。
他走上去從背后抱住了她,林紹正感到這兩個生命在自己懷里的掙扎,大的帶動小的,他感到自己像一個漁夫,懷里這個女人就像一條拼死也要逃走的魚,想到這,兩只胳膊突然沒了力氣,宋思瑤的身體停在掙扎的動作里,兩個人都有點(diǎn)訕訕的,下不來臺。
“你要走就走吧,照顧好自己”林紹正虛弱地拋出這句話來。
“誰要走了,你不氣我我為什么要走,一大早醒來人就不見了,電話微信一個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為什么會在這兒,未來我該去哪”宋思瑤越說聲音越小,眼淚從眼角流下來,她壓著嗓子盡力讓自己體面一點(diǎn)。
“開會呢,公司有個重要項目正在啟動”林紹正已經(jīng)在收拾地上的衣服了,宋思瑤也站起來跟他一塊把衣服一件件地掛回去,兩個人收拾完畢各自待著,各自沉默著。沉默是對彼此的懲罰,是對過去的日子的一種批判,帶著冷眼的審視,情感的連接在此時是虛弱的。
李阿姨叫吃晚飯時,林紹正才掐了煙開口:吃飯吧。宋思瑤悶聲不響的從床上起來走到門口卻站住了。林紹正回頭去拉她手,宋思瑤木頭一般不為所動,甩了手仍回房里去了。林紹正也沒了往日的耐性,一把沖開房門大聲呵斥“宋思瑤,你到底要怎么樣?我都說了公司有事,走不開,而且事一辦完我就趕回來陪你,別太過分了!”
“是嗎?去公司,公司都是大事,我的事都是小事,我要回家,這孩子我不要了”宋思瑤說話間打開一個行李箱,扔垃圾一樣往里面扔衣服,林紹正上去一把掀了箱子,宋思瑤的衣服,裙子,絲巾全體做了一次跳躍運(yùn)動。
“發(fā)脾氣也有個度,鬧夠了下去吃飯”林紹正壓著火說。
“誰鬧了,讓開!”宋思瑤感到臉頰熱起來腫起來的時候,加了鹽的透明液體從眼里流下來的時候她又一次想起了爸爸,想起了爸爸離開的那個霧靄滿天的早晨,忘了自己三十歲的年齡忘了腹中骨肉相連的新生命,忘了那一記響亮的巴掌帶來的不適。
她把臉埋進(jìn)溫柔的棉被里埋進(jìn)帶著香水味道的衣服里,所有人心不能接納的,它們都接納了,她哭著,喊著,像一個困在高速作業(yè)洗衣機(jī)里的女人,渴望被放逐,意味著孤獨(dú),也象征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