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農(nóng)歷庚子鼠年,本命年,流年不利。
除了工作,我的生活一團糟,尤其是愛情。我和女朋友小雨本打算在母親節(jié)那一天去她家訂婚,過兩個月結(jié)婚。然而計劃不如變化快,短短的幾分鐘,一切全都亂套了。
周六,還是周五的早晨,我有點記不清了。那天早上,我七點鐘就從床上,從小雨的身邊爬起來,比平常至少早了兩個半小時。我輕手輕腳地穿衣服,眼角的余光看見小雨那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我轉(zhuǎn)向她,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也給自己打了打氣。小雨笑了,臉頰上的小酒窩明媚生輝。床、椅子、水泥地、白灰墻、椽子、房頂全都模糊了。我真想脫下衣服爬上床,躺回她的身邊。
“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p> 小雨近乎夢囈的呢喃攪擾了我的美夢,我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朝外面走去。
五月初的早晨尚有幾分涼意,我的血液在燃燒,在沸騰。想想下個星期天我和我媽、我爸去小雨所在的縣城訂婚,想想我們的關(guān)系即將得到政府和法律的認(rèn)可,得到親人們的祝福,我感覺臉頰好像在被小太陽似的暖風(fēng)機烘烤,熱得似乎有點過分。
我推開鐵制的,刷著銀色防銹漆的大門——我和小雨住在已故曾祖母(我習(xí)慣叫她老奶奶)的新房中,我爸和我媽的家就在老奶奶家的后面——走在我已走過無數(shù)次的農(nóng)村土路上。從老奶奶家的大門到我家的大門大概有十五米的距離,我看到我家那扇已然掉了許多漆,顯得斑駁陸離的鐵門敞開著。
我爸的電動小汽車沒有停在大門底下,他去工廠上班了。突然一股莫名的疲倦襲上心頭,我只想站著不動,或者回到床上,睡個回籠覺?;蛟S因為這幾天總是開車回家,或許因為起得太早了,或許面前的大門不像老奶奶家的大門那么新,充滿活力……總之,我說不上原因。
“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小雨的耳語驟然在我心間想起,我情不自禁地抖了個機靈。想到小雨,疲倦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重新邁開堅定的步伐,朝院子里走去。隔著四五米的院子,透過紗窗門,我隱約看見我媽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在吃飯。我拉開紗窗門,感到門把手貌似也掉了漆,有些扎手。我沒有多想,徑自走進屋里。我在那個房間里生活了二十四年,準(zhǔn)確的說,再過六個月才滿二十四年。盡管我的腦海中沒有頭幾年的記憶,我的的確確在這間屋子里生活了二十三年半。人會撒謊,時間不會。
屋子里有點陰暗。
“今天起得這么早?”我媽看上去很驚訝,她的音調(diào)中還透著一絲疲乏和憂傷?!靶∮昴??你現(xiàn)在吃飯,還是跟她一起吃?”
“媽,”說出這個字,我的心無緣無故地猛跳一下。我坐在馬扎上,與我媽隔著一張茶幾。“訂婚的時候還得有三金?!蔽矣X察到我媽拿著筷子的手停滯了,趕緊補充了一句:“小雨說,她們那邊興這個?!?p> 最后一句話的意思是按照我女朋友那邊的風(fēng)俗,除了訂婚的禮金,還得額外準(zhǔn)備買三金的錢。我意識到苗頭不太對,像通常做錯事,撒謊,或者心里有鬼時那樣,低下頭,避開我媽的眼睛。
“多少錢?”
“三萬?!笔虑楹孟駴]有那么嚴(yán)重,我暗暗松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下個星期天,母親節(jié)的時候,我們就要訂婚了,我媽不會因為這點錢而不同意。我如釋重負(fù),抬起頭,被我媽的表情嚇得目瞪口呆,好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
我媽的臉色煞白,嘴唇毫無血色,拿著筷子的手哆嗦著,那雙不大的眼睛里除了悲傷,更多的是憤怒,能把房子點燃的憤怒。
這個時候我想起了今天是星期六,前天,星期四,我媽出院。那天下午我回到工作的醫(yī)院,第二天早上和小雨回來,給我媽要了五千塊錢,下午去找三舅家開超市的大女兒——我表姐,去買訂婚用的禮品,送給小雨的親戚朋友。對了,這也是她們縣的風(fēng)俗。
“小,怎么到這個時候又要三金?”我媽的聲音喑啞無力,好像憤怒之火灼傷了她的嗓子。她停了一下——就是這個暫停導(dǎo)致了后面將要發(fā)生的所有悲劇,嘴唇更白了?!澳闳ジ嬖V小雨,咱家已經(jīng)沒有錢了。”
我媽拒絕了我,雖然她沒有明確說出來。
我哭了,像個孩子似的哭了。然而這次我沒有聽到我媽軟下來的聲音。除了我自己的哭聲,我什么都沒聽見。透過婆娑的眼睛,我看見我媽面無表情,仿佛丟了魂似的的呆坐著,眼睛看著我,又好像沒在看我。若是在平時,我肯定坐著一動不動,低聲抽泣,直到我媽做出讓步,安慰我,答應(yīng)我的要求。
那個早上,我第一次沒有那么做,而是做了個令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舉動——我利索地站起來,一邊哭,一邊推開門,朝老奶奶家走去。我沒有回頭,我覺得很沒面子,尤其是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萬一小雨她家因三金的事情不同意訂婚,我該怎么辦?
以后的事實證明,我想錯了,小雨,我未來的丈母娘,老丈人沒有因為三金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我完全不記得跟小雨說了什么,自然對她說的話也毫無印象。我唯一記得的是我終于躺回床上,后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醒來時,小雨已經(jīng)洗漱完畢,化了淡淡的狀,周身散發(fā)出女神的氣息和味道。我想過去抱住她,但并沒有從后面抱住他。一種說不清楚的詭異心理作祟,我在她轉(zhuǎn)身看向我的一剎迅速地閉上眼睛,假裝還在睡覺。
小雨沒有叫我,空蕩的房間里彌漫著讓我難堪的尷尬。我決定打破沉默。
“幾點了?”我極力控制音調(diào),讓我的聲音聽上去和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蛟S我和我媽的談話,只是一場夢而已。
“手機就在你的旁邊,你沒長手嗎?”
不好的信號,我意識到小雨在生氣,只是不清楚她在生誰的氣。我翻了個身,拿起手機看了看,9:13。才九點十三?我感到睡了很長時間,怎么著也得快中午了。我翻回來,伸展四肢,將自己擺成一個“大”字。
“你還不起來?我們不回醫(yī)院了?”
我的視線被小雨的聲音勾過去,我以為她不生氣了,看到的還是她的背影?!拔荫R上起來。”嘴上答應(yīng)著,我卻沒有那么做,扭頭望著頭上的虛空。
“你做什么事情都這么磨嘰!”我聽到衣服與木頭摩擦的聲響——吱扭,小雨終于看我了?!澳悴皇钦f你媽一定會答應(yīng)嗎?我發(fā)現(xiàn)我一點事兒都不能相信你。別躺著了,趕緊起來,我們回去?!?p> 我的火氣也上來了?!按呤裁创撸∥艺f我媽答應(yīng),她就一定會答應(yīng)!”發(fā)完火,我就后悔了?!靶∮辏蹅冊俚鹊?。等吃了中午飯,我媽肯定會答應(yīng)的。”說到這里,我有點餓了?!澳沭I了嗎?”我希望她說沒有餓,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待在老奶奶的房子里,等著我媽叫我們吃午飯,等我媽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