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秋，林則徐治理云貴回亂，初見成效，卻不幸病勢增巨，多次請辭云貴總督一職，終于獲準開缺，時陶廷杰早已辭官，養(yǎng)老貴州故里，兩位老友臨別執(zhí)手，各賦長詩一首留念，今擇錄林公數(shù)句，以念英雄遲暮之悲壯：
敢道膏肓石與泉，沉疴深恐誤籌邊。
漂泊身曾經(jīng)絕域，卻是家無負郭田。
上章言及林則徐因玄陽道長所論陷入長思，良久方悠悠回轉，竟已神色蕭然，譚鐘麟扶定坐下，換一盞熱茶，呷了數(shù)口，方漸起色，只見林公目視玄陽道長，緩緩道：
“道長一語，如雷貫耳，今無旁人，林某也就不多避諱，十數(shù)年前，林某已覺出延我華夏命魄，更急于延大清之氣數(shù)，才決然反對許乃濟、琦善等緩禁鴉片，不惜得罪摯友重臣，終至虎門一戰(zhàn)，雖說喪權辱國，但自詡啟我臣民正視地球之耳目，指望知恥后勇，奮起直追，憑一兩輩人臥薪嘗膽，有我千年文化之奠基，以及億萬百姓之勤勞，定能扳回頹勢，重振漢唐聲威，至少也不再平遭欺辱也！正因此林某雖關山萬里，苦辛干戈，病軀飄搖，卻矢志不渝，胸無塊壘，縱是自知來日無多，仍惦念延攬人才，以繼吾志，方才驟然驚醒，林某所念，或許竟如道長所言，僅是水中花月，豈非誤國誤民耶？”
林公一席話畢，已是有些氣喘，目光散亂，連眸中那束精光也已難覓，本即消瘦之軀體更顯孱弱，鐘麟早在心底視林公為至親，此時眼中淚水再難抑制，忙轉頭看向道長，好在道長還算平靜，此時正半瞇雙眼，約在思考如何為林公解惑，王褒生雖不失往日豪情，此時卻謹慎道：
“宮保切莫過于傷感，萬事自有法緣，或者還能柳暗花明?！?p> “俠采兄，老夫這兩年常常夢見當日海戰(zhàn)，夢見關忠節(jié)公、陳忠愍公所率官兵眾英烈，醒來每每惶惑不安，倘使數(shù)萬將士，枉死于老夫慮事不周，他日何顏見之于黃泉矣？”
林公約是想起當日之慘烈，不覺目泛淚光，此一幅悲天憫人落淚之圖景，何其令人動容。玄陽道長沉思一番，雙目倏然開啟，輕吟一聲無量天尊，方道：
“宮保學道宏深，又是不世出之英雄，貧道本不應班門弄斧，只是貧道所參較為駁雜，又不理世事，勉算旁觀之人，才敢信口開河矣。依貧道所見，當今巨變，頗似春秋戰(zhàn)國之時，而其規(guī)模之大，猶有過之，倘無秦皇般千載不遇之強君復現(xiàn)，運籌縱橫捭闔，今日華夏之版圖，縱裂為數(shù)國、十數(shù)國亦未可知；而若無孔夫子般百世難現(xiàn)之圣人再世，革洗心氣面貌，華夏縱然一體，亦難雄屹于地球之林也。何況宮保亦知，強國如英吉利、弗蘭西、彌利堅、俄羅斯等，無不虎視眈眈，豈甘坐視我華夏遐邇一體、率賓歸王，復現(xiàn)漢唐盛況，重行納貢朝賀之事？以上乃我華夏之艱難也，至于宮保未雨綢繆，奮力吶喊，不惜如卵擊石而醒世人，如何能算貽誤國民？貧道以為，惟有根絕僥幸之心，早斷茍延殘喘之念，方能有望度此劫難矣！”
“以道長之意，我華夏尚存扭轉頹勢之機乎？”
“天機難料也，貧道以為，我華夏既已綿延數(shù)千載，歷盡劫難而不倒，今后亦不會束手待斃也！倘若時勢逼迫，危急存亡之處，當能孕育出力挽狂瀾之大才也！”
林公長嘆一聲，道：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龔定庵生前所疾呼，言猶在耳矣！”
眾人一時沉默，足有一刻，鐘麟忍不住低聲問道：
“如此說來，難道我輩只能坐等，以期人才降世呼？”
玄陽道長看了一眼鐘麟，又見眾人皆望向自己，遂撫須道：
“等待亦非空坐，即有圣人，非在圣人之土不得脫穎而出也，想春秋之際，儒道法墨兵百家齊鳴，自孔子至孟子有百年，又百年竟有焚書坑儒之慘烈，再經(jīng)百年方成正統(tǒng)，合三百余年之久，后來南朝重佛，隋唐佛道論爭，韓退之起八代之衰，至朱子集注四書竟已千三百年矣，儒學終成不撼之勢，然正因其難以撼動，才使世人墨守成規(guī)，六百余年再難突破矣。而今縱有圣人問世，欲破陳規(guī)，世人觀之，必成離經(jīng)叛道之論，避之猶恐不及，是而非到舉步維艱，四顧絕望之后，難以重現(xiàn)百家爭鳴之勢，至時圣人孕育，博采眾家之華，集納列國所長，融會貫通，自成一體，方能使人耳目一新?？v是如此，還需并出一文韜武略，不遜秦皇漢武之才，甘愿奉為正朔，方能使華夏齊心協(xié)力，重現(xiàn)輝煌也！”
“可道長所言，何其難哉！正如方才高論，夷人豈甘坐視矣？”
“此乃貧道一家之言，宮保今已開啟救國圖存之門，有識之士必然前仆后繼，數(shù)百年間或能大成，倘若百年之后即見端倪，則可謂天佑華夏矣！好在眾夷各有所圖，未必毫無破綻，貧道以為，為今之計，首為延我華夏命魄，不至淪喪殆盡，所謂留得青山；二則尋求獨立，師夷長技，使其有所顧忌，方為有柴可燒；三則創(chuàng)造好學善辯之壤，存護新聲，不為茍延者趕盡殺絕，自斷命魄，方有望早日大成。此三者雖似輔成，卻又矛盾重重，世人自懷心思，各執(zhí)己見，縱是志同者，亦未必道合，倘再相互傾軋，則我華夏子民，百千年后能不根絕，已屬大幸，遑論復興矣！”
此時的林則徐，雖自知來日無多，亦知我民族未來命運之坎坷，經(jīng)此一席話語，也多了些許希望，正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自己為官卅載，處處為國為民，辭官歸鄉(xiāng)，幾無積蓄，也算問心無愧矣，只遺憾這許多年來，只顧盡職盡責，未能早早得此點化，此刻雖已神疲力乏，仍意猶未盡，遂再問：
“以道長之見，儒家典籍浩瀚，窮盡無數(shù)讀書人之畢生，今后可會棄若敝履乎？”
“現(xiàn)實已至于此，僅靠窮經(jīng)皓首決然不夠，他日矯枉，難免過正，不過儒家之說，傳承兩千余載，絕非毫無可取之處，貧道以為，其必將融入新學，甚或根基于此也未可知。其實貧道亦無頭緒，對眾夷之知，也無外乎《四洲志》、《海國圖志》諸本，還是拜宮保所賜也，只期望自此以后，無論朝堂抑或江湖，能有更多如宮保之存先見者多采夷言夷事，而如文卿等才俊，則要傳承不止，代代積累，終有燈火闌珊之處也?！?p> 林公聞言若有所思，突然目光一亮，道：
“林某聽聞當今六阿哥，機敏果斷，多次條陳時政，提出辦洋務之議，今上甚為看重，還賜婚桂良之女，大有可能得繼大統(tǒng)，倘若如此，或許將現(xiàn)道長所謂之大長進?！?p> 語畢又是略顯黯然，重又擰了眉頭道：
“不過今年詔命六阿哥生母靜貴妃他日只許葬于妃園，倒是令人生疑，也有傳言今上已立了四阿哥，四阿哥溫和孝順，倒也符合今上喜好，其母又是生前得寵的孝全成皇后，唉，當此危難之際，還望圣上唯才是舉，立了六阿哥才好?！?p> 玄陽道長宣一聲道號，寬慰曰：
“此刻大清乃至華夏，恰如重癥之人，溫和調養(yǎng)或許貽誤診治，然方以重藥也可能一劑斷魂，故而孰是孰非，孰好孰壞，亦須造化，若天佑炎黃，溫和調養(yǎng)或能漸見起色，重藥一劑也能起死回生，故而宮保不必過于憂懷，可欣慰者，華夏地大物博，雖失沿海數(shù)鎮(zhèn)，不過蚊蠅之禍，縱使海戰(zhàn)不成，還有廣大陸地，夷人想要占我全國，也非易事；而我朝子民眾多，驟然滅我族種，更是幾無可能，夷人險惡之處，一乃控制貿(mào)易，枯我才力，二則影響政治，奴役我民，三是思想入侵，斷我文化，故而貧道以為，守土為第一，安民僅次之，唯有在此之上，博納夷學，推陳出新，方能挽救危局矣?！?p> 林公聽的連連點頭，道長所說，自己也大都有所想及，只是一想到國家民族今后還要備受欺凌，而有識之士惟有忍辱負重，甚至終生難見希望，總是感覺悲傷，最可怕者，自己奮力吶喊，除了寥寥數(shù)人，多不肯正視處境，朝堂之上，每有欺上瞞下，玩弄權術，粉飾太平者，真不知何時方能改觀，自己這些年身在邊陲，見多民間疾苦，看夠劣官嘴臉，真想如三閭大夫般縱聲高歌，以求喚醒世人，縱九死亦是無怨無悔也。林公本還想詢問玄陽道長大清之氣數(shù)如何，此時想來，也已不再重要，當今圣上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但要說是力挽狂瀾之圣主，卻也相去甚遠，自己更是來日無多，只好交予后來者也。
四人又聊了片刻，林公病軀未愈，精神已甚寥落，三人于是辭行，林公也知不好挽留，就囑咐鐘麟明日再來，尚有話說，幾人拜別，玄陽道長因與茶陵幾位居士有約，王褒生則欲赴汨羅吊拜屈子，便商定次日分道，年后再聚，三人客棧住下，一夜思緒萬千不表。次日天亮，鐘麟早早梳洗，吃罷便飯，拜別道長，便往林公舟上而來，汝舟、聰彝各回謝來訪官員去了，林公獨自等在舟中，鐘麟一見甚是不安，連忙行了大禮，林公也不過多客套，候鐘麟禮畢，挽了手坐下，閑談了幾句，只聽林公道：
“近年好友如鄧嶰筠（鄧廷楨）、賀耦耕（賀長齡）等陸續(xù)謝世，老夫身體也已不濟，來日無多，是以相同賢侄交代一番，也算不負一番緣分，說起來老夫三子雖能讀書，性情卻甚平淡，斷難成為治國理邦之大才，門生故吏中雖也不乏德才兼?zhèn)湔?，然自七年前相處百日，認定賢侄來日必能有所大成，故而定要交代幾句方可安心也?！?p> “世叔英雄蓋世，上天自當庇佑，萬不可多生寂寥之情，至于繆愛有加，愚侄定當發(fā)奮攻讀，不負世叔厚望，還請世叔多多教誨。”
“老夫為官近四十載，自問一生，忠君報國，盡職盡責，也曾巡撫大江南北，權領三江總制，始終躬親任事，力求興利除弊，利國便民，惟有虎門一役，實是近年來最大之困惑，或有操之過急，準備不足之失，以致引辱國門，此生功過恐怕蓋棺亦難定論，老夫已不計禍福也。這許多年來，所經(jīng)所歷，所查所見，所聽所聞也眾，今番一別，恐無緣再敘，故而先略談為官之道，或可供賢侄他日之參考。”
“愚侄深慕世叔風姿，今番洗耳恭聽，定當引為典范。”
“老夫所言，雖經(jīng)深思，但亦不必視為法章，以致刻舟求劍之嫌?；㈤T前后，吾性大變，之前嘗思吾為天朝上國，對付鴉片及狄夷即便不是馬到功成，諒也不會差池太多，其時承平已久，水師廢弛，兵額巨缺，戰(zhàn)船未修，英夷于我水師甚為蔑視，吾尚不知，終致一敗涂地，之后方覺注定了無勝機，更知自強之必須，可見時移世易，亦當另做別論，也即權衡利弊，不可過于迂腐也?！?p> “愚侄謹記在心?！?p> “萬事皆在人為。老夫數(shù)年來多方行走，常見民間積歉已久，糧儲空虛，困苦顛連，口食無資，非言語所能盡述，時時恐滋事端，此吾最憂之事也。如今官場陋規(guī)劣習甚多，常有士不知恥之勢，朝堂之上，多為空論，須知國計民生實相維系，故下恤民生方是上籌國計，救災民于水火實為安邦之首要。老夫以為，為治之術以得民心為要，而要中之要則為：勸農(nóng)桑以重本計，明禮度以正風俗，恭勤儉以節(jié)民資，他日賢侄若牧守一方，當為萬民計，此老夫所囑第一要務也?！?p> 林則徐見譚鐘麟神凝姿正，甚是欣慰，呷幾口茶，接著道：
“近年以來，先后有白蓮教、天理教、天地會等作亂鬧事，朝野內外多有民心思亂之說，吾視之深不為然，老夫常憶嘉慶廿四年，用
為云南考官，于裕州遇雨不得過河，其民雖不識我，但樂于助我，為我試水，不計性命之虞，可知民心向善以至于斯，昔年在江浙湖廣等地治水利，更覺民意多為可用，殊缺明守而已。然天災人禍，難以未卜先知，故而為民牧者，事理通達于平時，養(yǎng)民以致治，倘不幸偶遇災禍，亦須措置有道，倘不能備之于先，而徒臨補救，即云有濟，亦千百之什一，此時再有心懷叵測之人鼓動，則易成難扼之勢，故而欲防民亂，實防民困，必與民謀生機也。一言以蔽之，從政須將民事放于首位。”
“勸農(nóng)桑、明禮度，恭勤儉，與民謀利，正乃愚侄最慕先賢之處也。”
“其二，老夫之心病，首屬鴉片，無從遏制，流毒至深，斷非常法之所能斷，吾觀之以衙門中吸食最多，如幕友、官親、長隨、書辦、差役等，嗜鴉片者十之八九，皆力能包庇販賣之人，每每嚴查無果。鴉片成癮，幾為自毀長城，終至軍中將疲卒虛，民間貧苦人家諸多家破人亡，更有甚者，許多官販為謀巨利，教唆民眾種植罌粟，不務耕織，此狀在陜甘等地尤重，然事已至此，老夫也是了無辦法，方才說當今多有士不知恥之勢，許多衙內之士，平時仗勢欺人，捏造名目，敲詐民眾，對上欺瞞，對下刻薄等行徑，令人寒心也，然而冰凍三尺亦非一日之寒，吾所行處，即便是督撫一方，也處處受其掣肘，如此何以救我國運？故而望賢侄他日化育一方，能勇破險阻，護我國本，減此等不正之風氣也?！?p> “世叔放心，愚侄亦對鴉片恨之入骨也?！?p> “其三，華夏值此危勢，非大批精英之士無可挽回，國家之有人才，猶山川之有草木，然今世人才大有凋零之勢，如巡撫陜西時，有志修復鄭白渠，然雜務眾繁，分身無術，出《關中勝跡圖》一書，又各府縣志，欲覓能承志之人，始終竟不可得，至今猶為憾耳。汝性溫和，不若老夫之焦躁，當亦不若吾之大起大落也，故而他日務須覓攬人才，培植能員干吏，上下齊心，方能成事也，即便鄉(xiāng)野之士，倘有過人之處，亦使之各盡其才，若一時不能為之用，也須愛護之，切勿只顧黨同伐異，使周圍人人噤若寒蟬，竟塞耳目，猶如掩耳盜鈴矣。如若幸遇大才，其質尚在汝之上者，亦應不計私利虛名，助其成事，則于國于民，為大善焉，昨夜長思玄陽道長之言，深覺為我華夏命魄計，吾等目光，要放數(shù)十數(shù)百年之長遠，賢侄與道長淵源深厚，當多有慮及也?！?p> “愚侄謹遵教誨，道長雖是出家之人，但心憂天下，愚侄自當遵其旨懷?！?p> “還有一事，當年長安臨別，老夫曾說西戍絕不空行，必當整理邊陲資料，以防他日之需，后奉旨勘探回疆地畝，趁勢畫圖考證，做了一番記錄，前日已將資料整理妥當，想托賢侄暫且保管，他日伊犁諸地如遇戰(zhàn)事，汝可獻與朝廷或西征戰(zhàn)將，以期有所助益，也不枉老夫心血也?！?p> “如此重托，關乎國家命魄，愚侄深恐難濟也，方才世叔說起未顯之大才，突然想及一人，其才略遠在愚侄之上，世叔心血托之甚妥，而且此人當在附近，如若世叔尚能停舟，可否引來一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