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澤南早先雖無功名,也常自謂當赴武陵以覓桃花源,然畢竟深受儒家入世文化熏染,雖家庭數(shù)遭變故,十年連喪九親,仍不忘憂國憂民,自多有痛哀民生多艱之詩作,今集數(shù)句以觀也:
桃林夾岸渡芳津,莫向漁郎話避秦。
欲尋歸路無人問,蒼生終歲望甘霖。
禿筆單記咸豐二年十月初一這日,譚鐘麟在朱教玉的陪同下在湘鄉(xiāng)羅澤南湘勇大營議論團練諸事,王錱本來自視絕高,在羅山門下一眾弟子中自不必說,即便于羅澤南都向來贊佩的左宗棠、江忠源、劉蓉等湘中名士都大有不屑一顧之態(tài),今見左公身側一位并不顯名之幕友,比自己也長不了幾歲,卻有如此見識,才意識到老師常勸勉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實非虛言。
羅澤南挽留鐘麟教玉二人留居軍營暢談,鐘麟正欲請教學問,自不推辭,是夜群賢畢集,座上除了羅澤南早入不惑之年外,其余或者方至而立,或者才及弱冠,當真是個個生龍活虎,不過鐘麟很快就察覺,羅山門下已成兩派,一邊包括楊昌浚、蔣益灃等幾位,以王錱為首,其余則在另一邊,以李續(xù)賓為首,兩方雖未有言語不和,但行語間已見親疏,羅澤南仿佛也并不在意,先為鐘麟等講自己的授課宗旨,他認為王陽明之心學受佛教影響太大,而不論是六朝還是五代,凡大亂之際均與佛教興盛并行,故而不符圣人之學,又從《孟子》解讀中說起,認為王陽明乃曲解孟子,誤入歧途,真正的圣人之道還需程朱理學等等。鐘麟見羅澤南排斥佛道而獨尊儒學,又不滿漢學與八股取士,也能自圓其說,只顧頻頻點頭,至于見解不同之處,料想說出也無濟于事,倒是為羅澤南的積極向上、振作求取之心態(tài)所感染,佩服不已。但聽羅澤南道:
“是故氣、理、心、性,各有體統(tǒng),又相互影響,人之于氣,為時理御之,即成德義之勇,足以勝天下之大任。志大則不安于小成,知廣則不惑于歧途,理存則不雜于物欲,當今漢學,惟求記誦詞章,不復求乎身心性命之學,則失其根本,既不能自知其失,以成平和之人,也不能自知其非,以成剛健之人,謬矣!”
語畢長舒一氣,見鐘麟及弟子等皆肅坐傾聽足有半個時辰,也頗是自得,遂總結道:
“自古而來,得氣之極清而為圣人者少,得氣之極濁而為下愚者亦少,其余奮其力皆可得以賢名,縱其欲則盡成愚昏,天壤間,以氣壞事者,多匪氣之為害,由無義理制之故也,近來老夫常言:丈夫誓許國,艱難何所辭,當為我等自勉也。”
說罷已是大為疲憊,又長吁一口氣,端起茶來,呷了數(shù)口,擺了擺手,示意弟子們可以不再拘謹,眾人遂以方才先生所講,討論起來,有說佛、道之非的,有說心學之誤的,片刻后只剩下王錱尚在高談闊論,原來他下午經(jīng)鐘麟提示,方才又聽老師講解,一下子頓徹了練兵亦須練心練氣之想法,故而說到團練上來,滔滔不絕,聲音也是愈來愈高,眾人皆停下來聽之,只聽王錱高聲道:
“團者,團攏一氣,爾我相救,生死相顧,此之謂‘團’。練則練器械,練武藝,練陣法,尤要練膽,而練膽必練心。膽有大有小,心則人同此心。人人欲保全身家性命,非殺賊不能自保,而非練器械、練武藝、練陣法,不能殺賊,所以要‘練’。然一人之力,能有幾何?而盜賊則先嘯聚多人,非大眾隨心,同心共死,互相保,不能自保,所以要團。非編民甲、清宵小,內(nèi)奸不清,則外寇乘,所以非保伍,則團練亦無用……”
也有李續(xù)賓等人想是有不同觀點,數(shù)度欲插話,卻始終莫能置喙,羅澤南見王錱討論漸漸偏離了方才所講,又不給別人出口機會,遂打斷笑道:
“璞山稍微休息則個,欲讓座上客人見笑乎?”
王錱聞言方覺自己著實鋒芒太露,不由訕笑,眾人一齊笑起來,遂又討論起方今敵我形勢,鐘麟道:
“當年林文忠公西戍伊犁之際,慨言‘茍利國家生死已,*******’,想來與先生方才所言‘丈夫誓許國,艱難何所辭’乃為相印之語,晚生最慕文忠事跡,可惜英雄已是駕鶴,如今有先生為我等楷模,實乃吾輩之幸也?!?p> 羅澤南忙謙辭幾句,鐘麟又將昨日親歷魁星樓城墻攻戰(zhàn)之狀述來,眾人皆大為向往,最后說到左公遇險,幸虧教玉相救時,眾人又皆對教玉刮目相看,教玉自入營半日多來,除了必要客套,幾乎未曾搭話,此時自少不得謙虛幾句,最后又暢想了來日練勇之事,才各自休息了去。
次日一早,羅澤南請鐘麟獨自到后帳中坐談,寒暄過后,先生道:
“自文卿昨日說起如今大興團練之難題,老夫一直不敢放松,經(jīng)昨夜沉思,覺的要想化解,唯有請朝廷派信得過的大員前來幫辦監(jiān)督方可,至時將以該大員為核心,我等盡力輔佐,一樣可練成大軍,以解危困也?!?p> “唉,先生也知,圍城不到兩月,朝廷就委任了兩任欽差,數(shù)位幫辦,然而這些大員要么逶迤不前,要么好高騖遠,如今看來也是無濟于事,所以才苦覓對策也?!?p> “文卿所說固然也是事實,但左公既有借張中丞之名行事之利,何不上奏朝廷,直接要求派大員來,只顧團練之事,形成新軍再談戰(zhàn)事乎?如此則沒有戰(zhàn)守之責,成敗亦非朝夕之功,是否可以避免急功近利之心耶?”
鐘麟思考片刻,暗想確實也無良方,不如姑且一試,也算有個主意,遂深揖一禮道:
“先生之計令鐘麟恍然大悟,真似撥云見日,在下還有一惑,為今湖湘大地倍遭蹂躪,烽煙不息,生民甚是艱難,而他日團練一興,既要抽調(diào)壯丁,還要籌集錢財,難免滋擾百姓,甚至加重負擔,至時朝廷大員萬一不熟諳本地民情,但求功效,難免行竭澤而漁之事,豈非反倒引火燒身,貽害桑梓?”
“文卿所慮甚是,如今我等與江岷樵所練團勇,雖有成效,但不過千數(shù)人馬,財力供應由鄉(xiāng)紳捐辦,尚可暫時無虞,但將來一旦規(guī)模興起,必將難以支度,看來團練新軍絕非朝夕之功,非要我民休養(yǎng)生息幾載,難以支撐,吾輩任重道遠也。文卿既能體恤百姓,又能深謀遠略,實在讓老夫欽佩。不過說回朝廷派員,既要熟悉本地,安撫一方,又要得朝廷信任,不致疑慮,還要有干濟之才,從容調(diào)度,確實難有此面面俱到之人,左公雄才偉略定是無虞,只是朝中并無名號,實在可惜,老夫倒是想起一位同鄉(xiāng),已在京城為官多年,門生也廣,只是此人一來剛剛母喪丁憂,二來我朝歷來不許官員節(jié)度本籍,以防勾結坐大,故而恐也難以成事?!?p> “先生說的莫非是貴縣之曾侍郎?”
“正是,文卿既知此人,也就無需贅述,不過老夫與曾滌生侍郎的確算得上熟悉,其兩位幼弟亦列老夫門下,故而深知其聲望胸襟均出類拔萃,其自道光十八年會試中式以來,直到前些日子,一直在京,此前官居禮部侍郎,可謂大員,應該能得朝廷信任,只是此公歷來恪守道統(tǒng),如今丁憂之身,未知可能奪情否?!?p> “只要能有朝廷的旨意,其余各事均可緩圖,據(jù)晚生所知,曾侍郎素重經(jīng)世致用之學,雖然與先生論調(diào)略有差異,但殊途同歸,必能不負眾望。”
二人又探討了許多練兵之事,鐘麟亦是暢所欲言,令羅澤南甚是感嘆,也是鐘麟少時多方游歷,幾番磨練,又有數(shù)度奇遇,觀諸事往往別開生面,每有新意,很多時候連這位飽學大儒都自愧不如,一時竟聊了個余時辰,諸弟子先后請安,才意猶未盡的停住。
鐘麟與教玉又在湘勇大營中待了一日,與王錱、李續(xù)宜等皆交談甚歡,深夜卻傳來太平軍于午后再度撲城,和春負傷之消息,鐘麟惦念長沙戰(zhàn)守,遂于初三日告別羅澤南眾人,與王錱約好他日一同殺敵,便同教玉匆匆趕回,一路倒也順暢,回到巡撫署,見左宗棠正與江忠源坐談,各人寒暄過,鐘麟先問前一日戰(zhàn)守之況。原來上日未刻南月城金雞橋處遭太平軍以地道中的地雷轟蹋,對方以為是轟蹋了城墻,數(shù)千人前來攻城,槍炮齊向城頭轟擊,和春帶兵與之廝殺,恰巧一炮飛來,轟倒兩名親兵,炸開的垛磚碎沙擊中和春頭面及右手,所幸傷勢不重,眼看官軍已是不支,江忠源帳下六品軍功徐以祥帶楚勇數(shù)十名從缺口搶下,連斃數(shù)敵,氣勢稍漲,僵持到各路官軍來援,鏖戰(zhàn)一個多時辰,太平軍見難以攻破城池,才退兵回去,長沙算是又躲過一劫。
左宗棠與江忠源正在議論欽差大臣徐廣縉于十月初一已抵達衡州之事,據(jù)張亮基說,賽尚阿已于九月廿九日派人將欽差大臣關防帶去衡州等候,希望早日交接完畢,以使軍中各鎮(zhèn)俱有稟承,事權劃一,號令維新,或可大有起色,只是這徐廣縉雖抵衡州已兩日,竟然遷延不動,數(shù)萬兵馬僵駐衡州,也不來援,也不發(fā)令,未知是何打算。左宗棠道:
“按說前數(shù)載徐爵帥在廣東同夷人交涉,人稱沉毅有謀,也不算無為之輩,只是圣旨已下一月有余,湘粵鄰省,就算路途艱難,何以至今才娓娓來湘,使我長沙群龍無首,之前延遲已久,本該速來省城,卻又駐足不前,難道也是一名庸員不成?”
江忠源嘆道:
“還是因為我朝承平過久,各地大員平日皆對武事不甚用心,真到短兵交接,早就失卻主意,拖拖延延,雖說無功,也不致有大禍,至于戰(zhàn)守成敗,反正非其一人之責也?!?p> “唉,看來此亂斷非此公能了,不說也罷,文卿與思勉二位此行收獲如何?”
譚鐘麟道:
“羅山門下果然人才薈萃,如今練得湘勇兩營,由王璞山統(tǒng)領,據(jù)說一月之內(nèi),即可上陣,吾等觀之,其軍容整齊,訓練有素,堪與岷兄之楚勇媲美也。”
“總算聞得些佳音,我方再添一支勁旅,或增一分成算,只是僅有兩營兵,還嫌太少,倘若我長沙城內(nèi)外幾萬官軍皆能如岷兄、羅山先生之練勇,何愁不能迅速蕩平群丑哉?倘使有朝一日,得此一支大軍,左某還要圖謀與夷人一戰(zhàn),以雪我華夏大辱也?!?p> “季兄雄才偉略,此日定有可期,對了,關于提升團練規(guī)模,羅山先生也有一謀。”
鐘麟遂將與羅澤南的討論經(jīng)過詳細敘說一遍。宗棠與忠源聽了羅澤南推薦曾國藩出山,均眼前一亮,原來左宗棠早知曾國藩學問自成一體,又久居高位,聲望甚隆,忠源當年會試京城時,更是一度拜在曾國藩的門下,執(zhí)弟子禮,一直都有書信往來,如果能由其總領團練,訓練新軍,定能有所作為。
接下來幾日,朱教玉隨同王褒生練兵守城,江忠源、黃冕、郭崑燾等助張亮基等巡視各處,譚鐘麟則伴隨左宗棠留居撫邸,忙于為張亮基起草初六日的奏折,邊寫邊議如何巧妙的提示朝廷,在不致引起朝廷疑慮的前提下能起用曾國藩,這日,鐘麟想起之前羅繞典接朝廷委命江西巡撫,因長沙吃緊,未能成行時所說,江西在籍前刑部尚書陳孚恩已獲圣旨幫辦一切團練事務,遂說與宗棠聽,并道:
“由此看來,朝廷危難之際,并未過于避諱本籍大員掌權之事,何況這陳尚書本因去年與怡親王在當今圣上面前齟齬,大吵大鬧,惹怒帝心,連降數(shù)級,最終落了個乞歸原籍,為今都能獲用,曾侍郎乃丁憂在身,又無過失,定能得膺欽命?!?p> “話雖如此,但仍需從長計議,愚兄正有一事欲要商量?!?p> 鐘麟見左宗棠欲言又止,遂道:
“季兄莫非有所顧忌?”
左宗棠道:
“不怕文卿恥笑,你我自岳陽樓相識相交不覺已十四載,以賢弟之見,可信愚兄甘于久居他人幕下乎?”
“自然不會,季兄此行一念桑梓,二來也是助我朝速平叛亂,以御外辱,凡此種種,早已心照不宣也?!?p> “此等確是事實,不過也有私心,此行一來欲觀摩諸政,以免盡成紙上談兵,譬如上月遇險就讓愚兄更知戰(zhàn)場變數(shù)之難料,二來更為圖謀他日能得一勁旅,好馳騁沙場,即便馬革裹尸,也要與夷兵一戰(zhàn),方能舒我數(shù)十年來一口怒氣也?!?p> “既如此,眼前豈不正當其時哉?只要曾侍郎得以起用,以季兄之才,練就精兵雖非一日之功,但數(shù)年之后,定能得償所愿也。”
“非也,他日一旦如愿練成精兵,天下則成四股勢力,朝廷與粵匪自然是明敵,但夷人和我等新軍,卻也各成一勢,至時果真憑新軍剿滅粵匪,軍內(nèi)領袖如曾侍郎等必定功高震主,朝廷豈能任由一支漢人執(zhí)掌精兵酣睡于臥榻之側矣,彼時要么再起禍亂,要么兔死狗烹,就算往最好處想,也斷然沒有愚兄得償心愿之可能也。是以今日不為預謀,他日必成隱患,以文卿之慧,自不難想及也?”
鐘麟馬上想起歷代功高蓋主之人,確實要么如文種、韓信,乃至前朝的胡、藍,一旦功成即被誅殺;要么如司馬炎、劉裕、趙匡胤等更朝換代,到時難免又起戰(zhàn)亂;最好的也就是范蠡、張良、石守信等隱退山林,可如此又怎么實現(xiàn)左公之志哉?好在左公確實堪比諸葛,早早就能謀劃的到,只是此種難題,又豈能輕易破解?不由嘆道:
“季兄所思實非愚弟所及,方才說要交代一事,莫非早有計議?”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僅僅想到方向而已,至于各事,一切還需憑借機緣,當前惟有打定主意,成全曾公,不過為今后計,其一,愚兄決不能與曾公處一帳下,甚至不能表現(xiàn)與之親密,必要時還要制造一些不和,只要無損大局即可,將來好給朝廷留有對我等分而治之之余地,如此又怎能主動舉薦此公?其二,則在文卿,兄之行文已有功力,雖上次會試不中,但中式不過遲早之事,今年恩科既未成行,明春按例乃是癸丑科,該再走一趟京城方可,愚兄早已無望于科舉,但文卿若能中式,他日京中也好照應,長留深幕之中,豈非埋沒耶?”
鐘麟也曾想過此事,但亦知若中進士,定要羈留京城,大戰(zhàn)當前不能出力,卻有逃避之嫌,遂決然道:
“多承季兄美意,鐘麟在此危難之際,豈能舍桑梓父老慈母妻小而遠避京城哉?縱使去了,也不安心,絕是徒勞無功,此事還請季兄萬勿強求也?!?p> 宗棠深知鐘麟雖看似平和,實則性格剛毅,絕難勉強,只好嘆道:
“既如此說,愚兄自然不好強求,不過來日戰(zhàn)局一旦稍穩(wěn),則萬勿耽擱,這亦算愚兄謀劃之一。再者,今后要委屈文卿深居幕后,不再輕易出面,如今知你我情誼者,不過三五人,他日我將逐一叮囑,不對外人講起,否則他日關鍵之處,真需你我聯(lián)手之時,還要為朝廷考慮避嫌,豈非徒留掣肘,錯失時機,文卿可能體察愚兄苦心?”
“那日在白水洞,已表明心志,只要季兄所計,定當追隨,反正愚弟也無實職,不如今后,就在幕中做個無名文書之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