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末年，肅順權(quán)勢滔天，門下俊杰無數(shù)，時人將曹毓英、郭嵩燾、李壽蓉、王闿運、尹耕云、高心夔并稱“肅門六子”，之后肅順伏誅，眾人如鳥獸散，也有反罵肅順者，不過高心夔始終如一，其后曾作《城西》四首，感慨肅順以驕橫得禍，而微雪其無不軌之謀，眷念舊游，不以盛衰易節(jié)，今擇數(shù)句以賞：
連云列戟羽林郎，苑樹依然夕照蒼。
一狩北園盛車馬，再尋東閣杳冠裳。
卻說咸豐十年三月十一這天，譚鐘麟自翰林院出來，如往常一樣，溜溜達(dá)達(dá)轉(zhuǎn)到了琉璃廠，眼見的沒人注意，就自偏門進(jìn)入汲雅齋后堂，鄭慶莊早等在堂內(nèi)，一見鐘麟就遞過來一封信，顯是覺得可能緊急，怕有疏失，才專門相候，鐘麟取過信來，雖是字跡潦草，但仍能一眼認(rèn)出乃是左宗棠所書，拆開來，只有一頁幾行，上書：
農(nóng)初三至襄，為雪阻，亦為潤阻，托耘諭含砂者意猶洶洶，網(wǎng)羅四布，決意毋庸北上，轉(zhuǎn)赴英山，兄須為農(nóng)謀一二名堂，迅脫困境，以遂平生所志，知名不具頓首矣。
鐘麟看的明白，原來左宗棠自寶慶一役戰(zhàn)畢，料定石達(dá)開在劉長佑等圍追之下，定難再有作為，便意欲借樊燮一案，脫離湘幕，好有更大作為，恰好官文見湖廣無憂，認(rèn)為打擊駱秉章與左宗棠的時機(jī)已到，就具折參劾湖南屬員幕友積弊，得密旨會同錢寶青暗中調(diào)查，但官文大約只是想殺殺湖南的威風(fēng)，以出多年來總督反受巡撫壓制的怨氣，行事并不隱秘，事情就被張揚開來，有謠言說欲逮左宗棠去武昌問訊，左宗棠趁勢向駱秉章請辭，駱秉章見事已至此，糾纏下去很難解脫，只好答應(yīng)，左宗棠處理完一年公務(wù)，于咸豐九年臘月二十日正式出幕，打算借次年恩科會試之名赴京，有郭嵩燾等人牽線，料想能見到肅順等朝廷顯要，則可憑此解脫官文的糾纏，只是左宗棠早就絕意科舉二十余年，自然也就沒當(dāng)回事，先在家里休養(yǎng)一段時間，又舍不得才三歲多的兒子孝同，年后正月底方啟行北上，也不著急趕路，自湘陰、岳州取道荊州，路過監(jiān)利還不忘在王柏心的薖園逗留些時日，等到的襄陽時，已經(jīng)三月初三，卻遇到連日大雪，看看會試的日程，已經(jīng)難以趕上。胡林翼恰好托時任安襄荊鄖道毛鴻賓（字寄耘）在襄陽截留左宗棠，并轉(zhuǎn)了一封密信，除陳列京城之險，還邀請左宗棠來自己的英山大營指點軍務(wù)，并提到曾國藩、李續(xù)宜（時任安徽布政使，辦安徽軍務(wù)）也都有意邀請，至于官文糾纏，自有諸人幫忙周旋，反比進(jìn)京可靠，左宗棠料定今后必將統(tǒng)兵，也確實想到各處大營考察一番，就打消了入京之念，但他也知官文人脈深厚，為防不測，還是叮囑鐘麟為其暗中斡旋也。
鐘麟將信燒掉，便琢磨如何幫助左宗棠，天色漸黑，突然前堂一陣人聲，鐘麟聽出是肅順的聲音，心道這事正要借助此人才好，卻說肅順掀開門簾，進(jìn)入后堂，見鐘麟已立起相迎，抱拳道：
“文卿兄，肅某來給老兄道喜了?！?p> 鐘麟聽得一怔，忙問：
“雨亭兄莫非又開玩笑，譚某何喜之有？怎么自己反不知道？”
“哈哈，肅某說了老兄就知道了，今年不是要行恩科會試嘛，初七皇上已諭令協(xié)辦大學(xué)士周祖培為正考官，副考官也有了人選，這兩天正在選同考官，肅某知道你們讀書人都希望為人之師，就給老兄說了句話，老兄即將成為不少才子的房師了，哈哈，是不是該道喜呢？”
鐘麟一聽竟有此事，心下大急，其實肅順說的倒沒錯，翰林院散館不到一年，能充當(dāng)會試同考官那是莫大的榮耀，為朝廷選材，亦是自己用武之地，他更深知曾國藩之所以有如今局面就是在禮部多年所獲也，然而自己剛剛接到左宗棠密信，眼下最要緊者乃是為左公周旋，戊午科案才過一年，自己一旦出任同考官，言行舉止必受關(guān)注，哪還有機(jī)會做一些聯(lián)絡(luò)的事？而左公之事迫在眉睫，當(dāng)然不能掉以輕心，正想的沉重，肅順說完也就只漫應(yīng)了一聲，肅順見鐘麟沒有半點興奮，反而面色凝重，不由大奇道：
“文卿兄莫非不喜歡為人之師？還是肅某有什么話說錯？”
鐘麟連忙收攝心神，道：
“沒有沒有，雨亭兄誤會了，以譚某甫一留館，妄充編修之身，能得此垂顧，怎能不知老兄好意？只是譚某眼下恰有急事，深恐有耽，是以還請老兄收回成命，留待之后可好？”
肅順見鐘麟說的鄭重，知道他不是故意推脫之人，當(dāng)下急道：
“當(dāng)不當(dāng)這個同考官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文卿兄如果有什么難事，卻不肯對肅某說及，可就顯得生分了！”
“倒也不是別的事，還是譚某那位同鄉(xiāng)好友左宗棠的事情。”
“哦，你這一說肅某倒想起來了，郭先生前幾日也同我打聽左宗棠的事，讓我向皇上舉薦此人，可是老兄幾年前就叮囑肅某不要無故舉薦地方，不與外官交通，以免有內(nèi)外勾連之名，所以就沒有回應(yīng)郭先生，這左宗棠的事，肅某也知道大概，此人既然頗有本事，緣何不早圖保薦，許多年來只在別人幕內(nèi)做個師爺？”
鐘麟于是將湖南情況約略敘說，并說明正是因為寶慶一役看出石達(dá)開已是強(qiáng)弩之末，才敢放心謀劃離開湖南，直聽得肅順心潮澎湃，大為贊嘆，數(shù)度叫好，說畢，肅順嘆道：
“左宗棠有如此運籌帷幄之才，卻甘愿埋名以成全駱秉章，皇上每每夸獎湖南，也早知道其幕內(nèi)有此人，卻不料竟是如此忠義之士，實令肅某佩服，人才難得，自當(dāng)力薦，也就不再避嫌，少不得要違背老兄忠告，親自向皇上舉薦了。”
“雨亭兄不可，這內(nèi)外勾連之名乃是大忌，因此而致圣上嫌隙，落小人之口實，譚某絕不贊同也。”
“那該如何，文卿兄可有主意？”
鐘麟沉吟了片刻，才道：
“譚某以為，此事還須順?biāo)浦?，先要有無關(guān)之人疏折舉薦左宗棠，圣上若恰好問到，老兄著力美言幾句，則重用其才便是水到渠成之勢也。”
“還是老兄想的周妥，此法甚好，只是到哪里尋人來上折呢？肅府門下并不乏人，可是這無關(guān)之人可就難尋了，肅某行事素來張揚，除了與老兄交道算是隱秘外，其余與肅某往來者，朝廷內(nèi)外無不矚目，若由這些人上折，恐怕還是難避嫌疑也?！?p> “老兄所慮甚是，此事還是由譚某籌劃，老兄只需到時助一臂力即可?！?p> 肅順點頭道：
“既然如此，肅某就只能靜候佳音了，會試之事，畢竟還未正式公布，明日就將文卿兄之名勾掉，老兄可還有其他難事？”
鐘麟猶豫了片刻道：
“倘使雨亭兄方便的話，能否給湖廣總督官制軍寫封私信，暗示一下不要再為難左宗棠等人？”
“這有何難，官文乃是王佳氏正白旗人，肅某還是正白旗滿洲都統(tǒng)呢，哈哈，還是有點名目與由頭的，官文這兒就交給肅某了?！?p> “雨亭兄暗示即可，比如不要與漢人為難等語，莫要直書左宗棠的名字?！?p> “文卿兄忒是心細(xì)了，這個官文我知道，沒什么大本事，無須顧忌?！?p> “還是小心為好，說的委婉，也留有余地?！?p> “好好，聽老兄的便是。”
兩人再閑聊幾句，作禮告辭。到的十五日，鐘麟于謝公祠擺酒，宴請湖南諸好友，郭嵩燾、譚繼洵、龍汝霖、鄧輔綸、王闿運等十?dāng)?shù)人皆應(yīng)邀而來，首席郭嵩燾年齡最長，京城各地閱歷亦多，自上年正月為僧格林沁奏調(diào)隨辦天津海防，至年底在山東煙臺辦理船厘等事激起民變而交部議處，重回南書房行走，一年來新鮮之事頗多，自然還是席上主角；王闿運也是杭州、山東等各處游畢，才剛剛來京，住在法源寺，談?wù)撈鸶鞯仫L(fēng)情亦是滔滔不絕，席上觥籌交錯，不覺皆有酒意，只聽龍汝霖道：
“這英法洋夷忒是猖狂，憑著千余人就敢犯我大沽炮臺，僧王爺那是強(qiáng)硬人物，豈是葉名琛之流可比，這不，天朝不過損失三十多人，洋夷就死傷近五百，我等雖不如筠兄身在前線，也是倍為揚眉也?！?p> 鄧輔綸道：
“只可惜直隸提督史軍門不幸陣亡，倒是令人唏噓?！?p> 郭嵩燾搖頭道：
“此戰(zhàn)雖勝，士氣大振，但亦未必?zé)o憂也，經(jīng)此一役，朝廷內(nèi)外對夷人再生輕視之心，僧親王不聽郭某建議，徑直撤掉北塘防務(wù)，也不愿屬下多方探聽敵情，兵部全侍郎（全慶）、兩廣勞制軍（勞崇光）、兩江何制軍（何桂清）皆上疏言及大沽后路，恐英法乘虛登陸，攻我不備也，然則朝廷內(nèi)外多以這次大沽勝仗，驕矜自滿，長此以往，恐非善策也。”
譚繼洵在京數(shù)年，準(zhǔn)備會試之余，捐納了戶部學(xué)習(xí)主事，對錢糧之事比較敏感，當(dāng)下接道：
“如今戶部虧空嚴(yán)重，餉糧多無著落，內(nèi)外多盡重發(fā)、捻而輕海防，僧親王恐怕也是難為也。”
郭嵩燾道：
“話雖如此，但京城周圍，云集蒙古騎兵、旗綠營兵四五萬人，消耗自然不會太少，現(xiàn)如今與洋夷交戰(zhàn)，比的是兵精器良，僅靠兵力未必可靠也，僧親王以為有其蒙古鐵騎擅長近戰(zhàn)即已無憂，殊不知洋夷遭受此敗，如若再犯，必傾其精銳也，大沽口距離京師，區(qū)區(qū)三百里，一旦有失，難以挽回矣?！?p> 龍汝霖道：
“筠老也不要盡滅自己威風(fēng)，反倒長了他人志氣嘛！”
郭嵩燾嘆道：
“唉，別看座上諸位都比郭某年輕有為，可是對于洋夷，恐怕還是認(rèn)識不足，如今之勢，朝廷內(nèi)外與我等無異，任憑敵方精心籌劃卻毫無防備，郭某去年隨同直隸恒軍門（恒福）在北塘?xí)娒绹笫谷A約翰（Jone·E·Ward）時，見到一份俄國人畫的輿圖，自大沽到京師，詳盡無比也，說難聽些，天朝各處山川，彼較我等清楚的多，將來真有大戰(zhàn)，我方與瞽叟無異也。”
鐘麟聽得沉重，亦嘆道：
“當(dāng)初林文忠公即萬般感嘆對夷人一無所知，才纂《四洲志》，還托魏良圖作《海國圖志》，然而魏公已駕鶴數(shù)載，我等所知仍不外《海國圖志》也，未知何日何時，方有人能再如林公、魏公般為我天朝之耳目也?！?p> 眾人一齊點頭附和，郭嵩燾更是感嘆道：
“縱是郭某早已不惑之年，倘若朝廷真愿命人出使西洋，郭某愿當(dāng)其沖也。”
鐘麟附和道：
“筠兄真有博望侯、班定遠(yuǎn)之氣度也，只可惜內(nèi)外重臣多是不以為然，老兄之心愿，未知何時才能得償矣。”
“唉，要說這朝廷內(nèi)外，確是故步自封之象，就說前次與華約翰會談，人家提出咱們不要老用夷人、夷虜這種蔑視稱呼，以平等國家對待，建議改稱洋人，都不能得諸人認(rèn)可，總以天朝上國自詡，認(rèn)為彼等船堅炮利無非奇技淫巧，不足為患，大沽再戰(zhàn)后更是越發(fā)輕視，任郭某費盡口舌，難得半點響應(yīng)，不瞞諸位，郭某已經(jīng)心灰意冷，打算上折稱病回籍也。”
“筠兄莫非說的是氣話？這南書房乃是機(jī)要之地，我輩無不以老兄為榮，奈何如此郁郁？”
“文兄灑脫豁達(dá)之人，聽說連會試同考官這種肥差都好推辭，聞?wù)叻Q奇，自然不似郭某狹鄙，也就難有體會也，郭某年余來四處奔走，不避顛沛，無非謀求平生所學(xué)有裨國計，然則無論是僧親王，還是其他大員，招攬郭某皆是圖一名分而已，就算肅尚書這般開明之人，銳意進(jìn)取，都聽不得郭某所計，每每以書生意氣搪塞，郭某何必留在這繁華之處，徒生悲涼也？”
鐘麟連忙自謙了數(shù)句，座上諸人多與肅順有瓜葛，就連一向心高氣傲的王闿運都忍不住道：
“肅尚書向來重視漢人，對筠老更是極盡褒詞，卻不知筠老緣何憤慨？”
“說來話長，大家都是同籍湖南，聽聽倒也無妨，郭某去年臘月交部議處時就已心情寥落，要不是左季高因樊燮一案身陷糾紛，京城還需打點，郭某就直接回籍也。返京以來，多次同肅尚書懇請出面保舉左公，卻從未得到答復(fù)，前日再次提起，肅尚書說為避皇上嫌疑，必外廷漢官有上疏言之者，方可進(jìn)保，可如何去尋這上書之人？要能引起圣上重視，還要與肅尚書素?zé)o瓜葛，內(nèi)外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而我等寄身肅府，隨肅尚書得罪官紳無數(shù)，能求得誰來上這一折耶？”
龍汝霖道：
“曾侍郎、胡中丞等與左公交好，就不能密疏保舉？”
“如今是與官揆帥打官司，咱們湖南的折子能有多大效力？”
眾人皆嘆難辦，鐘麟心中倒是早就想好一個人選，但是既要秘密行事，就不好張揚，是以也不多言，頻頻勸酒，話題漸漸轉(zhuǎn)到當(dāng)年恩科上，譚繼洵已連敗數(shù)科，今年還要再戰(zhàn)，眾人自少不得一番勉勵，舉杯推盞，直飲至皓月當(dāng)空，才漸漸告辭，鐘麟獨攙了郭嵩燾往善化會館而來，路上見一間茶舍雖已無客，卻還在掌燈營業(yè)，鐘麟便將郭嵩燾攙進(jìn)坐下，要了一壺濃茶，付了一塊碎銀將伙計支開，與郭嵩燾飲了一杯，見郭嵩燾略為清醒，便低聲道：
“方才筠兄說到保舉季兄之疏，譚某倒是有個好人選，不過筠兄要行事隱秘，就未直說也。”
郭嵩燾酒量頗佳，雖因郁悶，飲了許多，但還有幾分清醒，方才濃茶又醒了一分，聽得鐘麟此說，當(dāng)下收攝精神，亦低聲道：
“不知文兄說的是誰？”
“吳縣潘家乃名門望族，地位顯赫，潘伯寅雖年紀(jì)輕輕，但是探花出身，鐘情文玩，不與內(nèi)外權(quán)勢勾連，素享清譽(yù)，京城皆知，連圣上都多次提及，倘若由此人上疏，應(yīng)當(dāng)既無嫌疑，又能令圣上重視也?！?p> “好是好，可是潘桐生（潘祖同）前年牽連科案，差點丟了性命，恐怕對肅府深有怨隙，我等如何說動此人？”
“據(jù)譚某所知，潘伯寅生性單純，未必計較這些，甚至連筠兄與肅府的關(guān)系都未必熟知也，筠兄若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此人受激之下，應(yīng)當(dāng)樂于助我也?！?p> 郭嵩燾點點頭，又沉思了片刻，道：
“我與潘伯寅見過數(shù)次，雖無甚交情，倒也的確沒有敵意，好，此事便由郭某出面，不過以何由頭聯(lián)絡(luò)也？”
“哈哈，筠兄與潘伯寅皆是清名在外，自應(yīng)惺惺相惜，又有何難？不過，光憑這些的確也不太保險，譚某身上還有幾張銀票，且由筠兄拿來活動！”
說畢自懷中掏出幾張銀票交給郭嵩燾，郭嵩燾展開一看，都是日昇昌的票頭，兩張一千兩的，三張二百兩的，忙道：
“何須如此之多？”
鐘麟笑道：
“潘伯寅嗜愛文玩，據(jù)傳光在琉璃廠就欠了近萬兩，求人辦事，筠兄少不得還要置辦幾回酒席，再須給人些好處，這些銀兩也不算太多，倘若短缺，譚某還可籌措一些?！?p> “文兄真是用心了?！?p> 兩人對視一笑，之后閑談及各自回去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