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 第五節(jié)
從新宅出來，衛(wèi)昕觀天色已近日暮，目不斜移舉步朝宮門行去。
議和之事已定，戎主喜之不盡，賜璽書褒獎衛(wèi)昕，授陵公，世襲一等將軍，另賜了一套九五開間的將軍府邸，就在宮門前的官道之上，鬧中取靜別有洞天。朝陽雖自有封地，因著戎主嫁女的不舍之意，婚房仍設(shè)在了新的將軍府，屆時由宮里迎親，既是新人獨一份兒的尊榮，也全了日后各方往來的便宜?；榈湓诩矗l(wèi)昕緊趕慢趕班師回朝，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一樁不拉，不僅婚禮諸事，從新房一花一木、文玩器具，事無巨細親力親為。那一日蘇老送來禮服，正巧看見衛(wèi)昕在府里挽著袖子親自挑魚，直笑得胡子翹到天上去，他道縱橫戰(zhàn)場的殺神回到家竟也是十足十的老婆奴，衛(wèi)昕聽了不以為意，帶領(lǐng)工匠繼續(xù)一條一條細選池中五色錦鯉，只挑那圓潤喜人的日后好供朝陽閑時賞玩。
將軍府距離皇宮就一炷香的腳程，北地男兒多革甲戎裝，衛(wèi)昕一襲家常玄袍綸巾壓發(fā)手按長劍翩翩行在長街之上，一路而來的風流儒雅引得街上女子紛紛側(cè)目。轉(zhuǎn)眼到了宮門前，守城的執(zhí)金吾看到衛(wèi)昕一一行禮，他輕輕擺手不欲多言，不緊不慢沿著宮道踱步至側(cè)，在一扇角門邊隱身駐足。片刻之后，待左右無人，忽而撩袍縱身躍上宮墻，如矯捷花豹般在墻脊上幾個起落，于一處寢宮一躍而下，掩身在院落中央的窗欞之下側(cè)耳輕敲四記。
屋內(nèi)朝陽清脆的聲音立時響起：“我先歇息一會兒，你們都退下，晚膳時再來喚我?！?p> 宮人們應聲捧著妝奩匣子走出寢宮。
不一會兒，朝陽輕巧打開窗欞，探出一張清水芙蓉面頰，左右打量不見衛(wèi)昕正皺眉遲疑著，忽而自身后被攏進一個溫暖懷抱。
朝陽驚呼抬頭側(cè)望，正巧跌進衛(wèi)昕微笑的漆黑瞳仁，咬唇嗔道：“原來是子卿小賊。”
衛(wèi)昕嘿嘿一笑，輕巧得一把抱起朝陽在桌邊坐下，低頭緩緩打量懷中之人一圈，方笑道：“殿下是臣下了娉的新婦，賊在何處？”
朝陽伸出小手，一本正經(jīng)：“定在何時，可有贄禮？”
衛(wèi)昕聞言輕笑，不慌不忙自袖袋中取出一枚小小銅雁，拉過她的纖白小手置于掌心之上，眨眼道：“收了贄禮，下一步便是拜堂?！?p> 朝陽瞪大眼睛湊近了看那小雁，小小的雁上翎毛根根彩漆繪出鱗片纖毫畢現(xiàn)，雁體態(tài)肥碩，頸部修長有致，兩側(cè)鑄出羽翼，短尾之后雙足并立，掌上有蹼，俱是精工細作精巧至極。她抬頭欣喜道：“這是哪兒尋來的？我好喜歡?！?p> “臣的家鄉(xiāng)聘新婦須執(zhí)雁贄納徴。”衛(wèi)昕彎了唇角，眼眸深深，“寓意百年好合?！?p> 朝陽喜上眉梢，拿著小雁左看右看，突然懊嘆：“我若沒有回禮，可還能收？”
衛(wèi)昕作勢便要拿回小雁，有板有眼正色道：“自是……不能?！?p> 朝陽大眼一轉(zhuǎn)：“可能欠著？”
“便依殿下，記得要還，不可誆騙臣?！毙l(wèi)昕點了點頭，微笑刮了刮她挺翹的鼻尖，眼神拂過她發(fā)青的眼底，微微蹙眉，“這兩日怎未好好休息？”
“咳，又是依例過禮、又是定制婚服、又是挽面上妝、又是嬤嬤教習……也只是嫁你，我才愿受這份兒罪?！背柧o緊攥著小雁，低頭掰著白白的手指一樁樁一件件哀嘆，好不委屈。
“臣知道新娘子受苦了，故而今日甘冒闖宮大險來探。”衛(wèi)昕忍俊不禁，明亮的眼睛涌起熱意，拿過那白白嫩嫩的手指牽來按在唇邊，定定望著她，“先隨意應付一下？再忍耐三日，待臣娶回殿下就好了?！?p> 朝陽害羞，輕輕抽回小手，忽而靈機一動想起一物，起身握于手中拿至衛(wèi)昕面前：“子卿，你先閉上眼睛?！?p> 衛(wèi)昕一怔，應聲閉上了眼睛，“咔嚓”“咔嚓”兩聲之后口中被塞入一顆甜栗，他微微挑眉，睜開的眼眸里閃過驚喜。
“新婦每日戰(zhàn)栗自正，摯可為回禮？”朝陽垂下長睫，微微紅了臉道。
衛(wèi)昕品著口中甘甜，輕擁起眼前馨香，輕喟嘆道：“娶婦若此，夫復何求？”
“嗯嗯，那你也再忍耐三日，待大恩得報就好了。”朝陽也嘿嘿一笑，調(diào)皮得拍了拍衛(wèi)昕的肩膀。
衛(wèi)昕瞬時一噎，啼笑皆非得將一腔旖旎心思穩(wěn)?。骸耙吡耍钕绿娉荚僬疹欁约喝??！倍筝p吻下朝陽額頭，復又自窗口一躍而出。
待朝陽趕至窗前，哪里還有衛(wèi)昕人影？只有漫天滿眼被染成玫瑰色、焦糖色、赤色、金色、藍色的云朵，溫柔得相接相逐、依依不舍，華美壯麗，像盛放的花朵般嬌羞，又像蜿蜒的河流般流淌，天邊一抹火紅的余暉閃閃鑲嵌著金邊映襯著她的笑顏，昭示著幸福美好。
到了大典之日，拂曉過后，浩浩蕩蕩、綿延數(shù)里的送親隊伍敬奉著滿滿當當?shù)募迠y，包括婚慶、及第、生育、梳妝、女紅、祭祀以及文房用具等，床、榻、桌、幾、箱、籠無所不包，箱俱大多雕花紋樣、金箔貼花，滿載著戎主的祝福與新人的憧憬，一路敲敲打打、吉祥如意送入將軍府。
戎地黃昏時舉禮，蘇老含笑為贊：“言念君子，玄衣纁裳。彼美孟姜，鸞聲將將。顏如舜華，宛如清揚。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天長地久，為爾佳緣。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隴戎聯(lián)姻，合家齊心。盟誓發(fā)愿，百年不分。畢生恩愛，相敬如賓。生養(yǎng)興祚，昌隆家門。天地其佑，賓朋其知?！?p> 宣禮迎新，一對璧人手相握、衣帶相結(jié)步入將軍府大門。只見朝陽身穿纁紅深衣，足著翹頭躡絲履，耳著明月珰，腰若流紈肅，烏黑的長發(fā)綰成發(fā)髻以長笄固定，發(fā)髻之上兩顆拇指大的對稱明珠熠熠生輝，兩邊玳瑁步搖流光溢彩，站在高大挺拔身穿玄黑深衣的衛(wèi)昕身旁，面帶桃花口含丹朱，緩緩邁步間，瓔珞環(huán)佩撞擊出清脆的叮叮聲，顯出一絲尋常難以得見的嫵媚情態(tài)。
戎主在高堂之上正襟端坐，朗聲笑道：“新夫新婦，今始以白頭之約，順親人之愿，從二人之意，合兩姓之好。愿吾兒持家為業(yè)，相夫教子；愿吾婿奮發(fā)不輟，封妻蔭子，賜酒?！?p> 兩側(cè)內(nèi)侍或執(zhí)銅盆，或執(zhí)香爐，或執(zhí)魚燈，或執(zhí)酒樽，或執(zhí)銀盤，依次魚貫而入，引新人隔案而坐、引水沃盥、焚香凈手、授誥婚書、告謝戎主、同牢合巹、跪坐交拜、解纓結(jié)發(fā)。
童子一邊將棗子、荔枝、甜栗、桂圓、花生紛紛撒向五彩帳上、帳下、帳前、賬后、帳左、帳右，蘇老一邊唱起贊合：“同牢合巹，甘苦不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天長地久，為爾佳緣?！?p> 朝陽跪坐在絲毯之上，酒氣涌上兩頰像蒙上一層蜜色的薄紗，兩朵桃紅像瞬間開出千萬朵芳華，燦爛奪目，映襯著雙眸更加顧盼生輝，比那烏發(fā)之上那明珠猶要亮上三分。只見她調(diào)皮露出粉紅色的舌尖輕舔雙唇，顯得唇色更加紅潤，似盈盈泛著粼粼光澤。她烏黑的雙眸無辜得看向衛(wèi)昕，手心向下伸出雙手。
衛(wèi)昕一瞬不瞬凝望著自己的新娘，鼻端縈繞了淡淡的馨香，灼熱的呼吸里仿佛也帶著酒氣。須臾，他手心向上，雙手有力握回她的。
朝陽感到了他雙手的力度，感到他眼中的情動，也感到他呼吸的熱意。她抬起臉，紅撲撲的臉頰綻放出喜悅的光芒，看見他炯炯有神得望向自己，無聲動著口形：“謝謝夫人，予卿自在。”
朝陽酣然而笑，雙眼亮晶晶得也動了動唇，在心里回道：“謝謝夫君?！?p> 另一廂，公孫令沉默靠在石壁之上，滿臉污血，雙腿糜爛，唯有那雙細長眼眸偶然睜開仍復見昔日英偉之勢。隴軍大敗，隴右傾危，隴帝震怒非常，身為隴軍統(tǒng)領(lǐng)的公孫令難辭其咎，積怨已重的朝臣們鞭責討伐，百姓不堪其苦將之恨之入骨。公孫令雖被毫發(fā)無損得放回，一到長安就被重責八十軍棍，下獄待刑。公孫令落獄之后，生平也無摯友親人相幫，反倒是那些平時有仇有怨的人齊齊多踩上兩三腳，見隴帝難消心頭之怒，最后三司合議定了通敵奸佞之罪，判斬立決。
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公孫令微微瞇睜開了眼，仗刑的劇痛已經(jīng)開始平息。他輕輕咳了兩聲，抬起手腕抵在胸口，天已經(jīng)亮了。牢房里悶熱的血腥味，晃著窗邊影影綽綽的光影，他試著回憶起朝陽的面目，但疼痛仿佛令他瞬間脫力。他深吸一口氣，重又閉上了雙目，渾渾噩噩得睡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獄卒打開門鎖，猛得提起他的鐐銬往外拖去。見他不動，獄卒不耐煩冷笑：“公孫大人，別拿喬了，早些醒醒也好上路。”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踝上幾乎見骨的傷，喉結(jié)微動，萬籟無聲。獄卒抬腿便是一腳，見他依舊沉默，罵罵咧咧推搡著把人交了出去，外頭等著辦差的幾人提著燈，幽幽像照在鬼火里的牛頭馬面，接過他夾著一路走出了獄門。出大門的那一瞬間，他遮起眼睛，一下子便想起了朝陽的臉，從綠林行來燦若夏花。她笑著說，公孫令，山高水長，后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