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N社”里的兩名售貨員
“供銷社”里有兩個男售貨員,其中一個姓張,個頭兒不高,無論冬夏常年戴一頂綠軍帽,看到來人總是能夠滿面春風露出笑臉來,據(jù)說他是這里的負責人;另一個個頭兒要高一些,黑長的頭發(fā)發(fā)出一股香味兒還像那時的電影明顯一般整齊地梳向后面,他的口腔里鑲著的金屬牙齒閃爍著銀燦燦的白光。此人身著藏青色中山裝,左胸前面的口袋里揣著一支金屬筆帽的鋼筆,如此紳士打扮卻少有紳士風度,臉上總是冰冷地生出寒氣來,即使在數(shù)伏時節(jié)那張臉上也見不到絲毫暖意。新屯與不老屯的人稱呼綠帽子作“小張”,另一個則呼之為“大金牙”,雖然那幾個牙齒不是金色的。
不老屯小學在合作社的東面,僅一步之遙,同學們盡可以乘著課間休息的時候跑到那里買東西,而在第二、三節(jié)課之間有更長一些的休息時間,學生們就更是三一群倆一伙地結(jié)伴去那里,而那時候的合作社的店堂里便較平時熱鬧了許多。這一天張學松招呼了劉營、謝新三個人結(jié)伴去“盒子社”。那時院子靠里面停放著四輪馬車,轅馬和套馬低著頭在食槽里吃著草料,仿佛工間休息時人們吃著零食一般。幾個小女生在百貨柜臺那邊兒挑揀頭繩皮筋兒之類的用品,綠帽子小張在張羅著他們,大金牙冷著臉在副食品柜臺里面撅著屁股忙著擺放貨物,而不遠處的柜臺擺放著一盒子糖果。大金牙那時正在搬運新到的貨物,冷若冰霜的他沒工夫顧及張學松他們幾個。這當口謝新正要張口問張學松要買什么的時候,卻見張學松迅速地朝他眨動幾下眼睛繼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在說,“別言聲兒!”于是謝新住了口,這時常曉松又轉(zhuǎn)過頭去掃視了正招呼女生們的綠帽子,之后果斷地將手伸進糖果之中,輕巧又兇狠地抓了一大把隨即放入自己的口袋里,邊還咳嗽一聲以遮掩住發(fā)出的窸窣聲。大金牙似乎感覺到了背后有動靜,他直起腰轉(zhuǎn)過身來不耐煩地問了一句,“買什么東西呀你們?!不買東西就出去,別在這里看扒拉眼兒!”張學松、謝新等人被大金牙這么一說,也就借坡下驢地往商店門口兒走去,但他們心里都不自在,“人要臉,樹要皮”,平白被大金牙搶白了幾句,這擱在平時,謝新他們便要給他一些顏色,但此時謝新心中忐忑,他在為張學松的行為感到害怕,畢竟同他一起做了一回賊必得趕緊跑,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不是“同案犯”也是個“從犯”!于是強作鎮(zhèn)定,等到出了店門,呼吸到了外面的自由的空氣,那顆心陡然放松,他們便要飛跑起來。
然而這時張學松卻回轉(zhuǎn)身,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然后大喊了一聲,“大金牙!”喊過之后就朝著大大敞開著的院門口跑去,謝新與劉營竟也興奮了起來,忘記了膽怯隨之放聲喊道,“大金牙,大金牙!”邊喊邊緊隨學松之后跑向大門口兒。常曉松在跑出大門口后,復又轉(zhuǎn)身故伎重演地再度將雙手罩在口邊大聲喊道,“大金牙,瞧你那奏行!”謝新、劉營也再度隨之喊道,“大金牙,大金牙,瞧你那奏行,瞧你那奏行!”,喊罷,一溜煙兒朝學校方向跑去,那兩匹正在吃草的馬停止了吃草,抬起馬頭瞧向這邊。這時,穿著光亮皮鞋的大金牙已經(jīng)追了出來,他憤怒得呲著金牙咧著大嘴,抄起店門口兒處立著的長把兒掃帚,晃動著光亮的大背頭朝院門口跑過來,邊追邊罵道,“站住,都給老子站住,看不拍死你們!”
?。?p> 大金牙的憤怒著實嚇壞了張學松、謝新、劉營等人,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再到“盒子社”去閑逛,謝新心里總在想,“喊個‘大金牙’就暴跳如雷要死要活的,那樣的話當初干嘛要鑲那種牙,吃飽了撐的嗎?這張學松的膽子也忒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敢伸手偷東西,要是讓他媽媽班主任老師王惠英知道了,不得揍他個半死?!”這時謝新頭腦中忽然閃過了劉得亮,這個愛偷東西的人現(xiàn)在又在哪里?據(jù)說因為到鄰村偷東西被逮著,這小子點兒背,正趕上嚴打,被判了三年!這時他口里含張學松塞給他的糖塊兒,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或許在那片天空下面,那個不令人討厭的劉得亮正帶著手銬被人踢打呢!
不老屯的這個供銷社的網(wǎng)點里常年飄蕩著濃濃的醬油、食醋和花椒大料的混合味道還夾雜著淡淡的布匹與雪花膏之類化妝品的香味兒,如果沒有大金牙的亮發(fā)冷臉,那里該是一個不錯的去處,就是嗅一嗅它的這般獨特的味道,看一看花花綠綠的商品,那謝新也是心滿意足的,這里是一個能夠與富足聯(lián)系起來的地方;即使在當街碰到四輪馬車和坐在駕駛員位置的翹著二郎腿抽煙的車把式,連同那車廂里的盆盆罐罐的東西,也能讓謝新和國建生出對于未來的想往來。
自從那次順手牽羊順了滿把糖果,并且興致滿高地惹怒大金牙之后,張學松、謝新等人就沒再結(jié)伴去過那里。好在大金牙是外村人,對不老屯村與新屯村皆不熟悉,對這幾個“倒霉”孩子的作怪也沒十分往心里去,綠帽子小張笑嘻嘻地勸他道,“小趙,那是幾個毛孩子,淘(氣)了點,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過后大金牙也就慢慢消了氣,差不多已經(jīng)將這件事忘記了。臨放暑假之前,張學松等人再次光臨“盒子社”。先前那次是穿著冬衣來的,這一次當然是穿著夏裝,背心、短褲、塑料涼鞋,只有張學松大約是因為著了夜涼而穿著長衣長褲。進門之前學松對幾個跟隨的人交代說,“王傳敬要買鉛筆刀、橡皮之類的東西,(王)衛(wèi)東你跟著他;謝新、劉營跟著我!”謝新、劉營心里皆打鼓,心想這小子又要玩兒哪一出兒啊這是?箭在弦上也只能跟著他玩兒了。
?。模?p> 偌大的店堂里比外面涼爽了許多,本就充盈著的醬油食醋花椒大料的味道因為天熱的緣故就更加的濃郁,令人想起了燉肉的味道,謝新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那個大號的冬天取暖用的煤爐連同白鐵皮煙筒都還在那里,看起來是不打算拆了,難道就這么著放到入冬再繼續(xù)使用?百貨那邊的柜臺外面幾個婦女,隔著柜臺和綠帽子小張李家長張家的聊著閑天兒,綠帽子一雙胳膊肘架在在玻璃柜臺上,笑瞇瞇地聽著,不時插上一句嘴,店堂里沒有大金牙的影子。看見張學松等人先后進來,綠帽子招呼道,“學生來啦,要買點兒什么?看這意思是不是快放暑假了?看把你們給美的!”
這時王衛(wèi)東首先微翹著嘴巴開腔道,“是呀,綠帽子叔叔,過幾天我們就放暑假了。金牙叔叔沒在嗎?”“綠帽子叔叔”!這個稱呼聽起來怪怪的,但小張本人卻是笑瞇瞇地接受了沒有半點兒反感,反倒是聽到“金牙叔叔”這個稱呼時綠帽子怔了一下回答道,“小學生朋友,這里沒有姓金的呀!”繼而他雙手一拍會意地說道,“你是說小趙吧!還‘金牙叔叔’,他要是聽到,又得跟你急了!虧得他今天有事沒來!”
這時王傳敬湊近玻璃柜臺道,“啊綠綠啊綠帽子叔叔……”幾個字傳敬竟是用了足足半分鐘方才吞吐出來,旁邊的那幾個老娘們兒先是一怔,繼而私語了幾句,進而竟自捂著嘴笑出了聲兒,邊還低聲說道,“這不是二隊的小侉子嗎?現(xiàn)在不侉了,怎么又改磕巴了?!真是連說都不會話了!啊哈哈哈哈……”說罷忍不住爆發(fā)出一連串的笑聲。再看王傳敬微縮了肩膀與脖子,眼睛瞪圓了瞧向玻璃柜臺里的豎形鉛筆刀,左手按住柜臺右手指著那里說著,“我我我就我買買鉛鉛鉛筆筆、筆刀!”王衛(wèi)東在一旁幫腔說道,“綠帽子叔叔,他要買鉛筆刀,還買一塊橡皮?!闭f罷將頭轉(zhuǎn)向王傳敬問道,“你是要買這兩樣東西吧,王傳敬?”王傳敬低著頭脹紅了臉回答道,“是是是是的!”
剛還和婦人們一起笑出了聲兒的售貨員小張的笑容似乎僵在了那里,王傳敬說話是在受罪,而聽他說話同樣是在受罪,這孩子這么小的年齡就種下了這種毛病,這以后的漫長人生道路該有多少心酸與無耐!他收斂起嘲笑而以一副對待成年顧客的那種臉色面對著小學生王傳敬,謙和有禮中見出莊嚴與尊嚴,王傳敬在綠帽子小張面前不再瑟縮,肩膀與脖頸自然地挺直了。綠帽子小張目送著王衛(wèi)東、王傳敬離開的時候,張學松幾個人也已經(jīng)靜悄悄地出了店門,在人們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射給王傳敬的時候,穿著長衣長褲的張學松在謝新與劉營面前再度得手,過后謝新暗想,這張學松的長衣長褲恐怕不全是因為著了夜涼,怕還有別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