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ㄎ澹╇娨晞?、電影等的影響力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家確立了實行改革開放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的大政方針,于是新屯村人能夠從電視機中看到國外的電視劇、動畫片等節(jié)目,除了《敵營十八年》這些能夠廣為吸引眼球兒的國產(chǎn)電視機外,美國的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也曾一度被謝新與國建們躍躍欲試,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幾乎人手一把刀,不論這刀式樣與材質(zhì)如何,即便有的刀是用淘汰下來的鋼鋸磨制成的。他們學(xué)著電視劇里的人物,朝著樹上輪番地大力地擲過去。謝新的“刀”就是用那種沒有了齒牙的半根鋼鋸磨制成的,手柄不過用黑色的膠布厚厚的仔細地裹纏好,另一邊則磨得極鋒利,這種“武器”比起國建的用廢棄了鋼銼磨成的刀那是差了一大截子,國建的鋼銼磨成的刀又長又寬是瞧上去樸拙結(jié)實的那種,和這種真刀比起來,謝新的鋼鋸刀簡直就成了嚇唬小孩兒的玩意兒,短、窄、薄全都占全了,國建笑說謝新的刀比那種削鉛筆的小豎刀兒也強不到哪里去!但謝新卻沒有灰心,他仍堅持練著“飛刀”技藝,他想一旦有一天自己擁有的一把真正的飛刀,他肯定會玩的很好的。
然而這部電視連續(xù)劇很快就停播了,原因眾說紛紜,但就社會影響看,隨著這部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視劇的熱播,中小學(xué)內(nèi)的學(xué)生廣有模仿者,謝新所在的不老屯小學(xué),男生中除了膚色白凈舉止文靜的趙安手中沒有這樣的“兵器”外,其余男生幾乎人手一把或長或短或鈍或利的刀具。于是校長趙本懷果斷下令,“收繳”!
而這之前播出的另一部美劇《大西洋底來的人》則讓謝新與國建這群京東農(nóng)村的孩子們看到了另一個國度的讓他們膛目結(jié)舌的文明,以及對另一個(海底)世界的無盡的想象,雖然那時的電視機是黑白的,但這不妨礙他們編織出各種各樣的彩色。
《加里森,敢死隊》停播后沒多長時間,另一部來自日本的電視連續(xù)劇《姿三四郎》便在黃金時間播出了。于是一度被點燃起來的男孩子心中的“英雄”情節(jié)再次升騰了起來。那時候新屯村東面已經(jīng)開始“大秦鐵路”復(fù)線的建設(shè),就是說鐵路建設(shè)者們正在改建原先的鐵路,小道消息說原先的鐵路轉(zhuǎn)彎半徑弧度大,需要減小弧度將整個路線拉直一些已備將來提速;另外就是在這條鐵路的旁邊再修建一條與之平行的鐵路,修好之后,這條鐵路將全線電氣化,到那時就沒有呼哧呼哧冒著白煙喘著粗氣的燃煤火車,更沒有歪戴著帽子齜著白牙的火車司機連同那噴出的白色的水蒸汽。但那時謝新與國建他們似乎還想不到那么多,他們只知道建設(shè)者們的宿營地點在鐵路橋的南面,并且那里的電力是特供的沒有被停電的顧慮,不像新屯村這樣的京東縣的農(nóng)村動不動就要拉閘限電。有一天正當(dāng)人們沉浸在《姿三四郎》的劇情中時,突然就停電了,謝新與國建于是隨著村子里的青壯年們邁著急匆匆的腳步,夸過鐵路橋到那個宿營地來繼續(xù)觀看這部日本的電視劇。
受其影響,謝新與國建他們這般大的孩子對飛刀的熱情稍減而對摔跤卻又鼓起了天大的興趣,南河邊的沙土河灘成了他們天然的練習(xí)與較量技藝的場所。那個曾經(jīng)被冠之以“富農(nóng)”稱號的馬占元的外孫子“四眼兒”再度出現(xiàn)在了場子邊上,他抱著肩膀鼓著腮幫子透過厚厚的近視鏡片做居高臨下狀,注視著這幾個摔打著的新屯村的半大小子們,內(nèi)行地說道,“你們這哪里是柔道,連摔跤都算不上,這就是農(nóng)村老娘們兒打架——胡撕亂扯你拽我拽!人家柔道還有真正的摔跤是要有‘行頭’的,那就‘褡褳’,懂嗎你們?!”什么“行頭”、“褡褳”之類這些陌生的名稱進入了謝新與國建這一小群農(nóng)村半大小子們的耳朵里以及頭腦中,令他們眼前一亮,他們想要追問這個京城東郊來的又胖又愣的“四眼兒”到底什么是“行頭”,什么又是“褡褳”?但他們又不好意思。
國建大著嗓子說了一句,“咳,那小子!吹這么牛逼?!就你知道行頭、褡褳?!”一旁的謝新扯了扯國建的袖子低聲說道,“國建,甭理丫挺的!你瞧著,一會兒他就得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你越理他,丫越來勁!”果然,矜持了一會兒之后,“四眼兒”扶了扶近視眼鏡鼓著腮幫子繃不住勁兒了,自言自語卻又高聲地說著什么是“行頭”,什么又是“褡褳”。之后鄙視瞧著這幾個亂撕亂扯的農(nóng)村孩子,輕蔑地再次說道,“連他媽褡褳都不知道,還柔道?柔道還有一個最基本的規(guī)則,小子們,你們就更不知道了吧?!”眾人用惱怒卻又羞慚的眼神兒瞧著這個“外來戶”,似是期待他繼續(xù)說下去。這時候四眼兒也不再賣官司一口氣說下去,“記好了,你們幾個!那就是‘雙肩沾地定輸贏!”四眼兒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把對方摔倒了還不能算贏,還得讓對方兩個肩膀同時沾地,那才算贏!還有,比武之前,要互相鞠躬以示尊重,不能一上來就跟個仇人似的,這就是柔道的‘道’所表示的道理。恨不得撕雞腿似的撕了對方再一口吃下去,那可不是柔道,那是流氓打架,說的不好聽點,那是斗雞!小子們,連這些都不懂,那不是瞎撕亂扯?!跟農(nóng)村老娘們兒互相揪頭發(fā)扯衣服打嘴巴抓臉有球的區(qū)別?!”這一番話讓謝新與國建們的臉上火辣辣的,國建要發(fā)作,揮胳膊掄拳上去給這四眼兒幾下子,讓他知道馬王爺究竟有幾只眼,但他咬牙忍住了,過后他對謝新說,“新哪,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沖上去捶那小子一通嗎?我想四眼兒甭管怎么樣,說的大概都是對的,都是咱們不知道的,就是他媽的說話的摸樣,太瞧不起咱們了!丫挺的!”
那個時節(jié),謝新與國建都還不明白“落后就要換打”的道理,憑白無故被小“四眼兒”教訓(xùn)是一頓,他們覺得好沒面子。之后隨著逐步走進社會,他們將越來越理解“落后、無知同貧窮一樣,是要被人輕視、被人欺辱的”,這是人類社會的基本規(guī)律。他們雖然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卻有著相同的感受。這個小插曲之后,新屯村的半大小子們都知道了什么是行頭和褡褳,知道了何謂柔道,知道了雙肩沾地是柔道勝利的標準。
(六)
尚武精神在京東縣的大街小巷中彌漫,將這股尚武之風(fēng)推向高潮的是1982年上映的李連杰主演的功夫電影《少林寺》,一時間這部電影紅遍大江南北,國建與謝新先后看了兩遍,而國建說他的一個叫袁大京的同學(xué)則至少看了三遍,后來這個袁大京居然從家里偷出二十塊錢,背了包袱里面塞上幾件換洗的衣服,一腔熱情滿心憧憬與幻想地偷跑出去奔向河南嵩山少林寺。當(dāng)來到鄭州火車站的時候他已身無分文,看著熱氣騰騰的饅頭餓得前心貼后心的袁大京哈喇子流了滿口,他爹媽只他這么一個兒子,在家里他哪里受過這個罪呀!后來這小子沒辦法只得被迫進了火車站的派出所,那結(jié)果當(dāng)然了是被遣送了回來。這件事轟動了整個胡莊中學(xué),一時間這袁大京成了無論學(xué)生還是老師議論最多的話題。
國建和這個袁大京是哥們兒,而且差一點兒就拜了把子,大京吞吞吐吐地告訴國家說,那一路上日子并不好過,身上的二十塊錢很快花光之后,他到餐車上吃人家的剩飯,在鄭州火車站的飯館兒里他也想吃人家的剩飯剩菜,不過差一點兒就被人給揍一頓,原來那里的乞丐是分片乞討的,他冒冒失失地侵占了別人的地盤兒,那幾個小叫花子當(dāng)然不干了,正要抽他的時候被一個老年模樣的老叫花子給攔住了,那老叫花子對他說,聽口音你是北京人,那好,老子就愛聽北京話,就憑這給你點兒面子不揍你?,F(xiàn)在要么入伙拜我為師,要么趕快走人別再在這兒要飯!袁大京心想老子出門是要到少林寺拜師學(xué)藝的,要當(dāng)叫花子就不到這個地方來了,說什么也不能拜你個叫花子為師呀!謝新聽國建有滋有味兒地述說這袁大京的這段經(jīng)歷,聽得他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跟聽評說似的,只不過這段故事是真真實實地發(fā)生在了自己身邊的朋友身上。
現(xiàn)在,新屯村的這些個半大孩子,已經(jīng)不再胡亂摔跤使絆,而是在將對方摔倒后,再大力地將其雙肩按壓在地上,這樣才算是真正奪得了勝利。并且他們開始更多地練習(xí)拳腳乃至棍棒功夫了,那謝新沉醉于習(xí)練武藝的情境中不能自拔,《少林寺》中覺遠和尚以及那個牧羊女乃至于王仁則的形象總在他眼前閃爍,他常常疑惑面對美麗的牧羊女的深情愛慕,覺遠小和尚就真舍得離開她而遁入空門?要是換了自己,那該是正好相反的,他想他必是要和那美麗的牧羊女相守終身的。
謝新的年齡已經(jīng)逐漸遠離了童年,眼瞧著來到青春期的邊緣,他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自己的生理與心理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他表面上有些排斥那些女生,但又不自覺地想要窺探和接近她們,她們身上生出的那股令他覺得好聞的氣味和那白里透紅的臉蛋兒,有時便在夜夢中悄然浮現(xiàn)了出來,這是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起過的,哪怕是好友國建,他只有在獨處的時候才邊臉紅地照鏡子邊問自己,你這是怎么了?于是他便通過體力的透支出汗,驅(qū)除掉那些無從言說的幻想,他越來越喜歡武術(shù)了,他比比劃劃有模有樣地練習(xí)拳腳。他還將手掌用力地往沙土地上剁去,每天至少練一百下,到后來他干脆用它來直接砍剁轉(zhuǎn)頭,雖始終不能將其砍斷,但他卻已不覺得怎么疼,他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了英雄。不只是謝新,大多數(shù)的半大小子們似乎都有英雄夢呢!
?。ㄆ撸┲x國建變了!高燒,真的燒壞了國建的腦子?
然而國建卻似乎成了個例外。國建在學(xué)習(xí)方面確實不咋的,只是勉勉強強大班兒轟似的上了中學(xué),上了中學(xué)后也沒見有半點兒起色極其的稀松平常,成績總在六七十分上轉(zhuǎn)悠,而且國建隨著年齡日長似乎少了許多的銳氣,全不似當(dāng)初怒懟肥胖惡婆娘崔英英那般敢怒敢罵,一副不怕天不怕地的英雄氣概。他似乎沉靜了許多,常擺出一副笑臉,讓謝新聯(lián)想到新近才學(xué)得的那個叫“和顏悅色”的詞,他甚至將雙手老老實實地低垂于大腿兩側(cè),一付俯首聽命的摸樣……
謝新想雖是國建年齡長于自己,還提前一年上了中學(xué),這期間他們接觸得少了,但他自信還是了解國建這個哥哥的,但他就是想不通,一個敢怒敢笑敢說敢干的小哥哥怎么就變成了這付雙手緊貼褲縫見人三分笑的近乎于奴顏卑膝的模樣?!而且居然連說話也變得柔聲軟語,仿佛被閹割了一般!現(xiàn)在,除了從眼神兒中閃爍過一絲靈動而又犀利的目光,除了偶爾語速極快口若懸河地表達出自己的意見之外,國建,謝新的這個從小的玩伴,那是一個大變樣,幾乎所有的老師都不重視他,當(dāng)然也不會輕視他,但卻一概地忽視他。國建不會刻意做出引人注目的事來吸引別人的眼球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相反,他常??桃獾乜s緊了自己而不被別人注意,但就是這樣,他的身邊還是有那么幾個人圍著他轉(zhuǎn),似乎他身上藏著一顆吸引他們的磁石一般,其中二姑那個村的果長河,一個臉上嵌著一雙黃豆粒兒大小的眼睛腦袋上的頭發(fā)又長又亂的矮個子,另一個是那個長著一雙牛蛋似的眼睛長胳膊長腿長身材而腦殼則是滴溜圓的學(xué)生,他叫馬厚外號大馬猴,還有一個便是那個只身欲赴少林寺學(xué)習(xí)武術(shù)練功夫的袁大京,這三個人與國建忠實相伴幾乎形影不離,差不多對國建的話言聽計從,許多對爹媽無從言說的話他們?nèi)齻€卻可以暢快倒給國建聽,就說這個后來被同學(xué)稱為賊大膽兒的袁大京吧,其實他欲到少林寺習(xí)武的想法是早就有了的,《加里森,敢死隊》那部電視劇以及《姿三四郎》早已將他心中的英雄情結(jié)點燃,但卻被他掩飾了起來,而后來的《少林寺》便如同一桶熱油澆到了袁大京的心里,同時又有一股驟風(fēng)吹襲了來,于是袁大京便毅然離家出走,之前他唯一告知并極力鼓動的人就是謝國建。然而國建的頭腦是冷靜的,他沒有因為大京的搧呼而冒然行動,他反而力勸大京不要輕率行動以免落得雞飛蛋打的結(jié)局,但大京在這件事情上卻是認了死理兒,大有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架勢,他甚至還威脅告誡國建,“不去可以,但不許告密出賣朋友!”直到撞了南墻且“頭破血流”,袁大京重又回到了胡莊中學(xué),那第一個安撫他接納他的人就是謝國建,于是大京那受了驚嚇的陰郁的臉慢慢地有了血色并且紅潤了起來。
謝國建打從什么時候變得不再毛躁而卻逐漸冷靜平和甚至可以說深邃起來的呢?那謝國建自己都不甚了了,可按照老爸謝明華的說法,該是從十二歲時的那一場高燒之后開始的,那場高燒之后,謝國建的性格便大大的起了變化。那一次由腮腺炎引發(fā)的高燒差一點要了國建的命,剛開始是喉嚨疼,謝明華想農(nóng)村孩子沒那么嬌貴,于是帶著國建去了趟大隊醫(yī)拿了一小紙包兒的“ABC”藥片就以為萬事大吉了??烧l想半天兒之后,國建的兩腮便快速腫了起來,同時鼓脹的兩頰又高又紅還泛著亮光,國建照了照鏡子口齒不清地嘟囔著說,“這付德行,跟他媽豬頭小隊長似的!”說得一旁的謝新不禁笑了。然而很快國建就連喘息竟也變得困難了起來,啞巴媽扎沙著粗糙的雙手呆愣愣地看著這個老兒子,一會兒又看看低頭抽著旱煙的木然的謝明華,后來她跑出了家門,邊用力地揉著眼睛便“啊啊”著跑到了不老屯換來了秀蘭和秦順友,那時國柱已經(jīng)當(dāng)兵走了,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他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她又到村西頭兒換來了明月和岳淑平,秦順友二話不說邁開腿找到了新屯村書記劉國成的二兒子連生,開上拖拉機奔了公社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的一個穿著白大褂兒的紅臉膛大夫只簡單地為國建做了檢查便嚴肅對眾人說,“別耽誤,這里治不了這個病。這個腮腺炎本來能治,打青霉素吃四環(huán)素在加上清熱去火的中成藥,三五天也就好了。可這孩子的病給耽誤了,現(xiàn)在嗓子都發(fā)炎化膿了。趕快到縣醫(yī)院去,二五二醫(yī)院也成,那里能治,別耽誤,快去!”
在二五二醫(yī)院躺到第三天,國建的高燒方才被控制住,體溫已經(jīng)回歸到了正常水平,但這次高燒之后,家里人明顯地感覺到他性情大變,原先愛說愛笑敢打敢罵,可以指揮眾人游戲取樂兒,高燒之后的國建卻變得少了許多言語,不再喧鬧著喊打喊殺仿佛一個“指揮官”,現(xiàn)在的國建卻變得有些木訥,而眼神兒似也深邃了起來。他學(xué)習(xí)成績越來越不咋的,只能勉強及格而已,謝明華甚至懷疑這場大病之后,這孩子是不是被燒壞了腦子?可仔細觀察又覺得不像,愛咋咋地吧!能認識字能算個算數(shù)不是文盲就行了,最好能拿個中學(xué)文憑,拿不了也無所謂,到時候拎上鋤頭下地干活兒就挺好!難道還指望他能考出去?這個家的祖墳上可沒種下那根兒蒿子!明華的這個想法讓國建心中敞亮,但自己的這個兒子到底怎么樣,他說不清楚,就連國建自己又說得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