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羚羊塔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這是一個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一個黑暗的季節(jié)。

　　——狄更斯

　　方圓城邦是地球上現存的唯一城邦，雖然只成立了短短五十年，但一切成熟的社會制度如蜜蜂的蜂巢般，規(guī)規(guī)整整，井然有序。這里有摩天高樓，有鋼鐵彎橋，有修剪得當的成片草坪，和供城市人口生存的各類能源提供站。如何要問這里沒有什么，沒有記錄人類歷史的各類古跡，沒有記載方圓城邦成立以前歷史的書籍，還沒有人間熱鬧生鮮的鮮活氣。這里人們像是嵌在機械表芯上的每一顆螺絲，必不可少又微不足道，安逸祥和又毫無生趣，仿佛他們生來，便是滄海中的一滴水，不是為了匯聚成驚濤駭浪，而僅僅是為了參與自然生態(tài)中的水循環(huán)。嗯，從方圓城邦伊始，人類就好比游戲里的NPC，只是劇情需要，沒有生理需要。

　　方圓城邦只有九十八萬人口，至于為什么沒有超過一百萬，會不會是上帝的數學不太好，超過一百萬的人口數就無法統(tǒng)計了，誰知道呢。不過這也并不重要，因為在這里，沒有人會問為什么。城邦分東區(qū)和西區(qū)，東區(qū)在地球的東半球，西區(qū)當然在西半球，除此之外，就是廣袤的無人區(qū)。

　　城邦遠遠脫離了原始社會人們的群居習性，而是以家庭為單位，不過每一個家庭，只有夫妻二人。方圓城邦的計算機系統(tǒng)通過高超的算法，在所有人口中選出一對最適合成為夫妻的男女，組成家庭。家庭中的夫妻，像特殊定制的一雙筷子，不長不短，不胖不瘦，兩人組合剛剛好。這里的家庭，是沒有小孩子的。每個妻子懷孕生產后，新生的嬰兒都會被從母親身邊帶走，先是送入一個叫001所的地方進行健康篩查，健康的嬰兒會被分配到一個叫羚羊塔的地方，不健康的嬰兒則會被篩除掉。至于老人去哪了？無法工作和獨立生活的老人會被送到專門的贍養(yǎng)機構，由城邦統(tǒng)一贍養(yǎng)。

　　嬰兒從被送進羚羊塔開始，會在這里呆上二十年。二十年間，從牙牙學語的嬰兒，長成挺拔健康的青年男女。在這里吃喝拉撒，接受教育，沒人能離開這里，也沒人知道該怎樣離開。

　　羚羊塔并是不一座真的塔，只是城邦里孩子的成長機構。在整個方圓城邦共有10個羚羊塔，東西區(qū)各5個。每個嬰兒被送進羚羊塔都會被編號，比如孟揚，就是這個羚羊塔里的第10825號孩子。每個羚羊塔的容量是只有兩萬人，人滿后，就不再接收新的嬰兒。

　　羚羊塔里分很多個學部，比如建筑學部、信息學部、醫(yī)學部等等。每個剛進羚羊塔的嬰兒都會被分進不同的學部，進行長達十幾年的學習，等到二十歲時，就會從這里畢業(yè)。以什么樣的標準對這些孩子進行學部分配？當然是通過計算機的精密計算。

　　從羚羊塔畢業(yè)的人，會根據成績，或是繼續(xù)上更高的學府朱鹮樓深造，或是被放入社會，配對，組建家庭，做這個城邦里必不可少的螺絲釘。

　　孟揚，男，17歲，羚羊塔建筑學部十年級學生。從逃離羚羊塔這個念頭從腦子中萌芽開始，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揚就再也忍受不了噴口水的地中海老師、話說三遍的葫蘆娃老師和不愛美食的同學了。離開這里吧，這句話像個無意間飄進土壤的種子，一旦落地生根，便在心里瘋狂地長成參天大樹。

　　外邊的世界像是站在紫紅交錯的帳篷里的塔羅牌女巫，一邊向他招手，一邊在口里說著難懂的咒語，對他發(fā)出神秘而誘人的邀請。

　　無論如何，我要逃出去，哪怕再也吃不到心愛的糖醋小排，哪怕出去后居無定所，我也要到外邊看看，看看羚羊塔外邊的人是不是和這里一樣，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孟揚心里想道。

　　如何離開這里？要是有云霄飛車就好了，或者能騰云駕霧也行。不過這些特殊能力和特殊工具，對普通人孟揚來說，是不可能有的?；蛘咄趥€地道，一道通往羚羊塔外，不過就孟揚這小身板，估計地道還沒等通呢，他人就交代在地下了。

　　最后的方法，就只有從大門逃出去了。羚羊塔占地210公頃，將近三百個足球場那么大，四周都有十米高的圍墻。這么大的地方卻只有四個門供教師和后勤人員進出。

　　而且四個大門只在早晚各開啟一個小時，過了時間，便是阿里巴巴也叫不開。其中三個門只供工作人員進出，另外一個門是供物資運輸車進出。

　　其實羚羊塔里有菜園和農場，有小型污水處理站和垃圾處理站，有太陽能發(fā)電板和小型風力發(fā)電系統(tǒng)，相當于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小生態(tài)圈。不過即便如此，還有少量的生活用品需要從外邊運進來。比如學生用的筆墨文具，比如嬰兒用的紙尿褲，比如每天擦屁屁必不可少的衛(wèi)生紙。

　　孟揚最近每天放學后風雨無阻地守在大門口，對運送衛(wèi)生紙的貨車特別感興趣，不是因為這輛貨車的車身比衛(wèi)生紙還白，而是因為貨車司機的聲音比衛(wèi)生紙還蒼白。沒錯，就是聲音蒼白。孟揚想了很久該怎么形容這位彪形大漢司機的聲音，終于想出了“蒼白”這個詞匯。

　　別人的聲音總會有高低起伏，或尖銳或粗狂，或高昂或低沉，而這位彪悍司機的聲音里，只有干癟無比，毫無特色的蒼白。很難想象這樣一位體格健壯，看起來精力充沛的人卻發(fā)出如此平淡刻板的聲音，仿佛體內所有肌肉中蘊含的能量在通過喉腔時，都被無情的消耗，轉化成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據他的觀察，所有出入這扇大門的運輸車司機里，只有這位仁兄的聲音毫無特色，不過這便是最大的特色。要問為什么孟揚對別人的聲音這么在意，那是因為這要命的大門門禁是聲紋識別。這位蒼白聲音擁有者的開門口令總是縮短成兩個字——開門。他每五天進出羚羊塔一次運送衛(wèi)生紙。進羚羊塔時間在早晨七點十五至七點十八分之間，出羚羊塔時間在七點三十七至七點三十八之間。

　　孟揚覺得，要想逃出羚羊塔，就要靠他，準確地說，是靠他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