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隱蔽處的蟬,總能發(fā)出刺耳的鳴叫,蟬聲如砂紙打磨著夏日的耳膜。這時候,只有心志堅定的人,方能在燥熱的酷暑天,做到全然忽略這噪聲。
路邊的大香樟枝葉繁茂、生機盎然,烈日穿過枝葉的縫隙化作溫柔的星星點點。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男子,滿臉感慨地站在香樟古樹的陰影里,“這大香樟可是沉香鎮(zhèn)的地標,已經在這個地方長達了百年之久。”
他瞇縫著眼,感受百年老樹葉脈間的灑下的點點光輝,“果然是靈氣十足啊。老樹,不如就保佑我鎮(zhèn)長長久久太平下去,平平安安?!焙怪轫樦暮斫Y滑進粗麻衣領,在胸口洇出深色云紋?!耙话俣炅闫邆€月?!八麚徇^樹干皸裂的紋路,“縣志上寫你生于前朝隆慶年間,如今倒比我這個罪臣更懂什么叫寵辱不驚?!?p> 不遠處傳來一陣嬉鬧。王鑒虢打眼望去,一群從學堂回府的娃兒正你追我趕,嬉笑打鬧,各家的家仆們在轎子邊急的直跺腳。
“少爺!少爺!咱上車回府吧!你這言行無狀被老爺看見了可了不得……”
“知道了劉叔,先等我收拾了那小子!別跑!”好不熱鬧。
“哎呀,年輕真好??!可惜我的青春大雕是東流到海不復回嘍?!蓖蹊b虢著實看著高興。
尖叫聲刺破蟬鳴時,王鑒虢正數(shù)到第三十六片飄落的樟葉。受驚的棗紅馬鬃毛倒豎,四蹄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車轅拖曳著半截韁繩,宛如失控的戰(zhàn)車碾過棋局。突然,他那燦若姨母的笑容逐漸凝固,面色凝重。一匹受了驚的馬正橫沖直撞地向人群莽奔……而娃兒和家仆們正斗智斗勇,全然沒有嗅到一絲危險。
驚馬迅速逼近,有眼尖的家仆發(fā)現(xiàn)了,連忙喊住了幾個瘋娃。但這路是筆直的一條道,跑在前頭的孩子可聽不見勸。眼看著驚馬距離撞上前面兩個孩子就只剩一段距離了。王鑒虢翻身上馬,心下默念:“我可多年未訓馬了,且先試試吧!彩飛!駕!”
回應他的是一聲清越嘶鳴。純白駿馬從巷角轉出,額間赤焰紋在陽光下灼灼生輝。王鑒虢翻身上鞍的瞬間,往事突然鮮活——當年在御馬監(jiān),正是這匹被喂得太胖的“家政馬“,用尾巴掃翻了三個試圖給它系鈴鐺的太監(jiān)。
王鑒虢的愛馬叫彩飛,人送外號“小飛飛”。小飛飛在一眾駿馬中跑得最快,人人喝彩,故而叫彩飛。王鑒虢能得來“彩飛”付出了毀滅職業(yè)生涯的巨大代價。
當時,嘉獎筵席上論功行賞,皇上一高興,一大方,說:“今日論功賞馬,皇家馬廄里的馬隨便挑!”
王鑒虢一心想著,皇家養(yǎng)的馬,應該賞給表現(xiàn)好的皇子。不能隨意挑選好馬。他挨個看了一遍馬,相中了一匹品相最次的。
還偷偷咨詢了馬倌:“您看,皇上賞的馬,我選這匹,能行嗎?”同時給了馬倌一個不可言說的眼神,私想這馬倌也在這勤勤懇懇這么多年,術業(yè)有專攻,還是聽他的比較靠譜。
馬倌看到王鑒虢的眼神,一臉了然,心想:這王尚書,好不容易得著一回賞賜,肯定是想選一匹好馬,再說,他剛才分明已經看中了那匹精心培養(yǎng)了足足三年的家政服務馬?!按笋R溫良恭儉,最宜居家?!榜R倌的暗示與眼風齊飛。
馬倌施了一禮,說道:“王尚書好眼光!此馬,乃上上之選。在下這就安排人送到府上去?!?p> “有勞了!”王鑒虢心下一喜,看來自己選那品相最次的果真沒錯,這馬倌人也不錯,以后可以交往一二。
選馬之事很快就傳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芭??他選了彩飛?”皇上聽聞,神情自若地放下了手中的筆墨,將手放到了大腿上,對著自己的大腿肉就是一頓猛揪,內心萬分不舍,表面卻朗聲笑道,“哈哈哈,行啊,王愛卿眼光甚好?!?p> 旁邊的小太監(jiān)偷眼瞧見皇上龍顏大悅,看來這次告密不好使,就悻悻退下了。見太監(jiān)走了,皇上腰一插,臉一沉,冷哼一聲,“這個王鑒虢!朕好不容易叫人培養(yǎng)的家政服務馬,給朕的親兒子到別國質子受苦受難用的。選馬那日忘了讓那馬倌摘出去,居然被他搶了去!氣死朕了……”
后來王鑒虢才明白,所謂“家政馬“實則是為和親準備的汗血寶馬,喂成圓滾身形只為掩人耳目。被自己搶走了寶馬,老皇帝捏斷了兩根翡翠扳指。
不日,王鑒虢恰巧救下一女子,女子恰巧反咬一口污蔑他侮辱婦女。不知什么時候,數(shù)十名朝廷命官就知道了情況,反手一個聯(lián)名上書,稱王鑒虢言行不當,影響惡劣,不配為官?;噬夏罴翱鄤?,將王鑒虢變?yōu)槭?,發(fā)配沉香鎮(zhèn)。
王鑒虢威風凜凜地甩著鞭子,駕著彩飛,嘴上念著:“小飛飛,追上那匹馬,回家給你最好的草料!”
彩飛一聽“最好的草料”,便開始發(fā)力。
風馳電掣間,彩飛已與驚馬齊頭并進,并叫了一聲,表示:說好的草料別忘了。
王鑒虢躍躍欲試,想從彩飛身上縱身一躍直接跳到驚馬的背上,可惜沒能料到兩馬的速度太快,鑒虢的臉都被風鼓動地變了形,只能低伏著身體緊貼馬背,生怕掉下馬去要了自己的小命。兩匹駿馬并駕齊驅,王鑒虢的衣袂與彩飛的鬃毛在疾風中絞成銀浪。他看見前面奔跑的稚童衣角翻飛如蝶翼,看見青石板上自己拉長的影子正與十二年前那個紫袍玉帶的影子重疊。
“吁——“彩飛突然人立而起。王鑒虢在騰空瞬間瞥見橫在路中的馬車,楠木車轅上站著個錦衣小童,手中銀鈴鐺晃出一串清音。
“小飛飛啊,能不能……讓他……停下,我……過不……去……啊……”王鑒虢的聲音都消失在了風里。
“支扭——嘭!”
兩匹馬同時剎住了車。王鑒虢不勝慣性,飛出去幾丈遠,正摔在了一座馬車前。
王鑒虢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小飛飛啊,你真是……還有什么是你做不出來的?還有什么是我不能忍的?”
正要教訓愛馬,邊上走來主仆二人,三歲小奶娃用稚嫩的嗓音,講著老練的說辭:“不好意思,方才為了攔住二馬,才把馬車橫停在路上。非非在此給先生賠個不是?!闭f著,欠了欠身子,三歲孩童行的是古君子禮,眉眼卻藏著一些懷疑,“只是……這位大伯怎知在下叫非非?”小奶音沉了下來。
“噢!原來是你橫停了馬車,才讓二馬停了下來?!蓖蹊b虢見娃可愛非常,指著馬說道:“彩飛,小名叫飛飛,小俠你也叫飛飛,有緣有緣!”
眼神帶笑很真摯,不像哄騙;能被自家的馬摔成這樣,應該不怎么聰明;這人也是為了讓驚馬停下。威脅解除。小奶娃內心對其一頓掃描后,便放下心來,“方才驚了先生的馬,還望海涵。我要回家吃飯去,娘親還在家等著我,告辭!”拉著仆人離開了。
王鑒虢揉著發(fā)疼的尾椎骨,忽然想起離京那日,國子監(jiān)墻頭也有這般清脆的鈴鐺聲。那時春寒料峭,此刻蟬鳴震耳,唯有掌心被彩飛舔過的溫熱始終如一。
“這孩子,有點早熟啊?!蓖蹊b虢望著小娃娃離開的身影,不由得咂咂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