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蕭衡接過她遞來的茶。

　　他沒搭理她游湖的邀請，吹了吹碧色茶湯，像是隨口提起：“娘子平日，可曾讀書？讀哪些書？”

　　裴道珠微微一笑：“經(jīng)史子集，都有涉獵。去年陽春，你我曾在城郊攝山談?wù)摲鹑宓?，玄策哥哥都忘了嗎？?p>　　蕭衡眉目涼薄。

　　去年陽春，他還在游歷洛陽，跟她談哪門子佛儒道？

　　為了吸引他的注意，裴家娘子真是演的一手好戲。

　　他溫聲：“經(jīng)史子集固然不錯，然而我那里有一本書，私以為更適合你，你定然是沒讀過的?！?p>　　裴道珠挑眉。

　　昔年家族鼎盛，裴府藏書眾多。

　　她為了和那些高門郎君有共同話題，也為了顯得自己更有學(xué)識，曾翻閱過各種書，雖然是走馬觀花，卻也算看過了。

　　她自問還沒有沒讀過的書。

　　她自信：“不知道是什么書？”

　　蕭衡薄唇輕啟：“曹大家所著的，《女誡》?！?p>　　裴道珠臉色微變。

　　《女誡》，是講婦德的。

　　蕭玄策，這是在諷刺她沒有婦德。

　　她氣極反笑。

　　丹鳳眼中掠過算計，她突然當(dāng)眾起身，姿態(tài)優(yōu)雅地行屈膝禮：“謝九叔賜書！”

　　蕭玄策賜書是事實。

　　她喊出來，也好叫其他人羨慕一把，叫她們以為，她裴道珠是有人照顧的，哪怕家族落魄，卻也不是她們可以隨便欺負(fù)的。

　　果然，廳堂里安靜了一瞬。

　　小女郎們艷羨到無以復(fù)加，哪里還有心思討論裙釵首飾。

　　她們委屈對視，早知道蕭家九郎喜歡愛讀書的女郎，她們在家中的時候就好好讀書了！

　　她們決定了，這次去金梁園小住，一定要多帶兩箱書！

　　顧燕婉很不服氣，小聲對蕭榮抱怨：“明明我才是你家即將過門的新婦，可是老夫人和九叔不給我賞賜，反倒給足了裴道珠體面，這是什么道理？難道九叔看上了裴道珠不成？”

　　蕭榮安慰：“起初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九叔和咱們的輩分到底不同，又怎么會看上阿難這種小姑娘？”

　　顧燕婉一想也是。

　　她扶了扶金步搖，想著明天就能動身去金梁園，而且還是以蕭家新婦的身份，不禁更加開心。

　　畢竟，九叔再寵裴道珠又如何，比起她顧燕婉女主人的身份，裴道珠在金梁園終究只是個外人不是？

　　甚至……

　　九叔在蕭家排行最小，將來蕭家的家業(yè)，都未必分得到他頭上呢，那座金梁園，說不定還會被榮哥收入囊中。

　　眾人心思各異。

　　蕭衡卻是被氣笑了。

　　他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女子，卻獨獨沒見過如此擅長見縫插針的。

　　裴家道珠，好厚的臉皮！

　　廳堂里的小宴散了以后，裴道珠堂而皇之地跟上了蕭衡。

　　游廊里，蕭衡轉(zhuǎn)身看她：“你做什么？”

　　裴道珠笑容嬌甜：“九叔不是說要賜書給我嗎？還有那株金花茶，我都還沒拿到手。九叔的東西，想必都是極好的，我喜歡呢?！?p>　　《女誡》那玩意兒迂腐愚蠢，甚至還強(qiáng)調(diào)好女不嫁二夫，她才不喜歡。

　　借機(jī)去蕭玄策的書房轉(zhuǎn)轉(zhuǎn)，倒是使得的。

　　他故意假裝不認(rèn)識她，實在令人惱恨，她要從他的書房里搜羅出他們相識的證據(jù)來，好叫他啞口無言。

　　蕭衡輕嗤。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

　　這裴道珠像極了狗皮膏藥，粘上了就扯不下來。

　　罷了，給她那兩件東西就是，也好與她再無瓜葛。

　　他徑直朝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

　　裴道珠暗暗歡喜，連忙跟上他。

　　蕭衡的書房通透寬敞，墻上掛著不少古字畫。

　　蕭衡去內(nèi)屋找書的功夫，裴道珠走到他的書案前。

　　筆墨紙硯擺放得錯落有致，青玉鎮(zhèn)紙壓著一幅字：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字跡力透紙背，落筆處隱隱可見落寞，到收尾的筆畫里，又遒勁堅韌充滿野心。

　　裴道珠讀過史書。

　　當(dāng)年國家鼎盛，就連北方長安也屬于家國疆土。

　　后來異族南下入侵，占領(lǐng)了北方大片國土，皇族不得已，率領(lǐng)士族東渡，在江南重新建立了王朝。

　　太陽與長安，誰近誰遠(yuǎn)？

　　當(dāng)年東渡不久，年幼的小皇子坐在父親膝上，回答說，太陽近，因為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可是無論怎樣舉目四望，都看不見遙遠(yuǎn)的長安。

　　一時之間，滿殿臣子思念故土滄然淚下。

　　作為南渡的江北大族，蕭衡想念故土無可厚非。

　　她想著，又瞧見書案角落放著一個紫檀木描金匣子。

　　匣子是打開的，里面藏著一幅舊畫。

　　會是她的畫像嗎？

　　裴道珠正要傾身去看，珠簾后傳出冷冷的聲音：“裴道珠。”

　　她連忙站好。

　　蕭衡上前，順勢合上了匣蓋。

　　他把《女誡》遞給裴道珠，臉色清寒，宛如被撞破了什么機(jī)密：“東西也拿了，你該走了?！?p>　　裴道珠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蕭玄策不肯承認(rèn)與她的那段情，她強(qiáng)逼也沒用。

　　她只得抱著書福了一禮：“謝九叔……”

　　她轉(zhuǎn)身要走，又忍不住回眸，清澈的圓瞳中瀲滟著款款情意：“明日金梁園，阿難與九叔不見不散?！?p>　　蕭衡眉骨下壓，英俊深邃的面龐上帶出陰鷙。

　　這半日以來，他看著裴道珠如跳梁小丑般上躥下跳，他想著他也算是長輩，蕭家又有愧于她，或許他待她該寬容些。

　　可是這女人不知悔改愛慕虛榮，屢次三番勾引他，甚至自作主張偷看他的書案，與市井間那些妄圖攀附高枝的庸脂俗粉毫無區(qū)別，實在令他厭惡。

　　他按捺住戾氣，仍然保持著微笑的表情，像是惡鬼刻意模仿寶殿里慈眉善目的菩薩。

　　他緩步上前。

　　撲面而來的崖柏香透出幾分壓迫。

　　裴道珠抱著書下意識后退，直到撞上厚重的檀木博古架。

　　蕭衡一手撐在她臉側(cè)，俯下身來。

　　他結(jié)著丹紅瓔珞的細(xì)發(fā)辮垂落在她的臉頰邊，令她有些癢。

　　他揚起淡紅薄唇：“裴家敗落，你父親成日酗酒賭博，輸光家產(chǎn)不說，膝下又沒有半個子侄，所以裴家，已經(jīng)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裴道珠，正經(jīng)世家高門的郎君，是絕不可能迎娶你的……縱然他們肯，他們背后的家族，也萬萬不肯。”

　　，

　　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