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見到年輕時候的父親（上）
在我胸有成竹的一頓操作之下，我們迷路了....其實這也不怪我，只是我沒有料到，這個年代的路，比我想象中還要復(fù)雜的多，沒有路牌、路標(biāo)指示不說，岔路口也奇多。
出了城以后，我一直憑借著我的記憶把車往東開，在一個三岔路口，我信心十足地選擇了最中間的那條路，車開著開著周邊的環(huán)境就越來越不對勁了，一段又一段的山脊出現(xiàn)在我們四周，看著一直都是上坡的路面，我陷入了沉思。我記得去我家的路上沒有上坡路啊，都是一馬平川，要么就是下坡路，而且，我非常清晰的記得，去河鎮(zhèn)的路上要路過一片樹林，過了樹林有一座橋，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兒時的伙伴去河里摸魚?，F(xiàn)在怎么全是些上坡路，旁邊還有山....我意識到我開錯了方向，卻又不敢給劉政委說實情。
我回頭看了下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劉政委，又看了眼副駕駛的小李同志，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在一個比較寬的地方，我打了一把方向盤，準(zhǔn)備掉頭往回開。
“怎么掉頭了？是不是開錯方向啦？”一個擲地有聲的聲音從后排傳了過來。
這下慘了，估計要被扣半天工資了。
“政委，我說我想掉頭重新看一遍風(fēng)景，你信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企圖蒙混過關(guān)。
“開錯方向就開錯方向，扯什么要看風(fēng)景，你這個小同志花花腸子蠻多的嘛，你這樣子在戰(zhàn)場上是要延誤戰(zhàn)機(jī)的，懂嗎？”劉政委又開始對我進(jìn)行了一番思想教育。
“對不起，岔路口實在是太多了，一不小心走錯了。”我連忙表示了歉意。
劉政委沒說話，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時間還早嘞，沒事，往回開，在你走錯的路口重新找，主席常常講，不怕走錯方向，就怕一條道走到黑，只要及時糾正，還是好同志的嘛！小吳同志，不要有心理壓力。”
這個年代的人，似乎很喜歡借用主席的話，不管主席說沒說過，都是主席常常說。
得到政委的許可，我掉頭往回開，在那個三岔路口，我選擇了邊上那條往東北方向去的路。事實證明這次對了，在經(jīng)過一片楊樹林后，記憶中兒時的橋，還有河流出現(xiàn)在了車前。我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動之情，深踩了一腳油門，車輛迅速地沖上了橋面，看著橋下那清澈的河水，還有河邊那群洗衣服的婦女，我一下回憶起了小時候跟小伙伴摸魚的事情，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在開車。
橋的盡頭是一個斜坡，而此時我的心思全在兩邊的風(fēng)景，車快速地過橋，眼看快到坡底了，我還未減速。
“小吳同志，坡……坡，減速，減速?！避?yán)飩鱽砹诵±钔炯贝偾矣志o張的話。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車就飛快地從坡底沖了上去，伴隨著車底盤傳來的兩聲嗵嗵的巨響，車顛簸了幾下，車?yán)锏娜似ü呻x開座椅騰空而起又重重地落到了座位上，這一下害得我差點沒把住方向盤，得虧我車技好，要不然車都能翻到路邊的河溝里去。車在到達(dá)坡頂后，我馬上踩了一腳剎車。
“小吳同志啊，你搞么子咯！”劉政委捂著腦袋，疼的說出了家鄉(xiāng)話。
看見劉政委痛苦的表情，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了，這要深究起來，給我安一個圖謀不軌有意傷害革命領(lǐng)導(dǎo)的罪名可就不好了，萬一到時候不給工資，還被判個刺殺罪，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政委，您沒事吧，我剛才沒發(fā)現(xiàn)這個坡，您這邊要不要緊?！避囈煌?，我連忙回頭，內(nèi)心不安地詢問政委的情況。
“哎呀，小吳同志啊，你這開車水平有待提高啊，又是迷路，又是急速上坡的，毛毛躁躁的，年輕人開車，穩(wěn)當(dāng)點....幸虧我上過戰(zhàn)場，這點小事不算什么，沒事，我們繼續(xù)走吧。”政委坐在后排挪了挪身子，整理了一下軍帽，讓我繼續(xù)開車。
見劉政委沒有怪罪我的意思，心里的擔(dān)憂一瞬間就煙消云散了，我下車檢查了一下汽車底盤，萬幸沒有什么損傷，車輛重新啟動，這一次我打起了萬分精神，免得再出什么差錯。
車在拐過一個彎后，面前就出現(xiàn)了河鎮(zhèn)公社四個大字，終于到了我夜思日想的地方，內(nèi)心又有了絲想要快速把車開到我老家門口的欲望，但想到后排的政委，又把那股欲望給壓了下去。車輛慢速地在河鎮(zhèn)泥濘的街道上開著，趁著車速慢，我看了下這個年代的河鎮(zhèn)，一條窄的幾乎只能過得去一輛車的泥土路，街道兩邊一排排低矮的土瓦房，土墻上寫著各種充斥著這個年代激昂地白色大字，街道上零星有幾個帶著小孩買東西的行人，門口一些閑聊地人看到我們的車，都一個個地抬頭好奇地看著，一群小孩興高采烈地圍著我們的車跑著、跳著，好像沒有見過汽車一樣，都在睜著圓目向車?yán)锟础?p> 街道的落魄跟我那個年代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我上學(xué)的地方，小學(xué)跟中學(xué)依然是對門，只不過，這個年代的學(xué)?？雌饋碛行┦挆l，又小又破的木門歪斜地關(guān)著顯得不怎么規(guī)整，學(xué)校旁邊的小賣部也在，不過現(xiàn)在是公社的供銷社。從河鎮(zhèn)到吳家莊的路線八百年沒變過，只是從最初的泥土路變成石子路，又從石子路變成水泥路罷了。
出了河鎮(zhèn)街道，經(jīng)過一大片快要成熟的玉米田，接著一個轉(zhuǎn)彎，前方便出現(xiàn)了一個村落，那就是吳家莊，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然而現(xiàn)在這個年代吳家莊的規(guī)模并沒有我那個年代大，從西隊到東隊只有四十幾戶人家。因為我們家是吳家莊的大姓，老屋雖然比不了其他吳姓家庭，但比起外姓村民的家還是比較大的，所以老屋的位置我還是能夠憑借著記憶找到的。我家的構(gòu)造是以前關(guān)中農(nóng)村常見的四合院，我的童年基本上都在那個四合院里過得，小時候，我大伯一家，我三伯一家，我家，還有我五爸，除了犧牲的二伯以及出嫁的姑姑，我們一大家子都住在那個四合院里，家里算上我爺爺奶奶的屋子，總共有七八間房子。我們家并不是什么地主老財，這些產(chǎn)業(yè)都是我爺爺一斧子，一木楔子用他那木匠技術(shù)換來的，當(dāng)年整個河鎮(zhèn)所有村子的木活都是找我爺爺做的，沒辦法，活計太好，壟斷了整個市場一家獨大了，當(dāng)然，吳家莊的吳姓里肯定是有地主的，不過那些都跟我爺爺沾不上邊。
一家...兩家...三家...車一進(jìn)村子，我就從村里最西邊的那戶人家開始心里默數(shù)著，過一戶數(shù)一下。
第十五家...，對，就是這里了，在老屋的門前我把車停了下來，看著熟悉的土磚外墻，還有那扇半開半合的黑色木頭門，我的內(nèi)心激動不已。小時候我在這扇木門上用小刀刻了多少字我都不記得了，而現(xiàn)在，這扇木門還是最開始的樣子，完好如初。我期盼著那扇門被從里面打開，最好是我爺爺，或者是我二伯從里面走出來，也好讓我在你們這個年代里真真實實地見你們一面，好好看看你們的模樣。
“小吳同志，這是到哪兒了？”在我看著木門思緒萬千的時候，副駕駛的小李同志問道。
被小李同志突如其來的一問，我險些脫口而出說這是我家，差點忘記了自己在這個年代是孤兒沒有家的，我調(diào)整了一下激動的心，然后對小李跟劉政委說：“這里就是吳家莊了?！?p> 小李同志和劉政委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打開車門下了車，我也緊隨其后下了車。我站在車旁，眼睛盯著那扇熟悉的木門，腳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我想現(xiàn)在就去推開那扇門，然后走進(jìn)去，看到我爸，看到我奶，還有那兩位從未謀面的爺爺跟二伯。
在我盯著木門慢慢走近的時候，門被打開了，一個扎著辮子的女孩從里面走了出來，跟快要走到門跟前的我打了一個照面。
“你找誰？”女孩輕聲細(xì)語的問道。
看見屋里出來人了，我站在門口仔細(xì)打量了一下身前的這個人，女孩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不知道是棉服還是襯衫，左邊的肩頭上打了一塊黑色的補(bǔ)丁，看起來不怎么協(xié)調(diào)，身下穿著一件看起來有些破舊的綠色褲子，腳下一雙黑色的布鞋有一只鞋已經(jīng)破了一個洞，漏出了大腳趾在那窟窿里來回進(jìn)出，女孩一臉的消瘦，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眸看著我，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搭在肩頭，辮子梢的紅繩子，搭配那件紅外衣，煞是好看。莫非這就是我姑姑？我出于本能的想張口叫姑姑，又想到自己是從未來來的，莫名其妙地叫別人一聲姑姑，怕是會嚇到人家，就打消了念頭。
當(dāng)我準(zhǔn)備開口說話的時候，女孩轉(zhuǎn)頭看到了站在汽車旁的劉政委跟小李同志，“你們是解放軍，招兵的嗎？”
正在低頭看資料的劉政委跟小李同志聽到有人說話，兩人都抬起頭看了過來。
“女同志你好，我們是來驗兵的，請問.....”還沒等小李同志問完話，女孩就轉(zhuǎn)身跑了進(jìn)去。
“媽，解放軍同志來找我四弟了....”院里傳來了女孩高興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位裹著小腳，帶著頭巾的中年婦女喜笑顏開地走了出來，樸素的穿著，衣服上同樣打著各種補(bǔ)丁，不用問，這位還沒滿頭白發(fā)，走路還沒靠拐杖的婦女就是我奶奶了，眼見她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心不主地顫抖。
“奶奶...”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我奶奶縱然對我父親有些不滿意，但是她對我卻倍加疼愛，因為我是吳家最小的孫子，從小在她身邊長大，我就算再怎么壓抑自己的內(nèi)心，可是當(dāng)看到還未年邁的奶奶時，自己還是忍不住叫出了聲。
這一聲奶奶被其余的幾個人清晰地聽到了，剛踏出門檻的奶奶愣住了，上下看了我?guī)籽??！澳氵@小同志，怎么這說話，看你的年紀(jì)，我跟你媽差不多大吧，怎么我就那么老了嗎？”
看著眾人詫異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這一句話就把別人給叫老了，誰能不生氣呢，她又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她將來特別寵愛的小孫子。
“大娘，您別生氣，這是我們的司機(jī)，今天腦袋可能有些犯糊涂，您不老，別跟我們這小同志一般見識?！币姶饲闆r，小李同志趕忙走上前替我解圍。
“不生氣，自稱了這么多年姑奶奶，今天還是頭一遭被人叫奶奶，高興還來不及呢，解放軍同志，你們是來找我家新軍的吧？”
“您說的是吳新軍是吧？”劉政委翻了一下資料，問道。
“對，我們家老四就叫吳新軍?！?p> “那行，就先從你們家開始吧”劉政委合上資料，走了過來。
“大娘，這位是我們的劉政委，負(fù)責(zé)這次的驗兵，收兵?！毙±罱o我奶簡單介紹了一下。
“哦，政委同志，快，趕緊進(jìn)屋?！蔽夷搪犕晷±畹慕榻B，連忙招呼著我們進(jìn)門。
進(jìn)到院里，院中間的那口水缸原來一直都在那里，兩邊各有一排南北的連屋，一共六間，迎面是一間東西格局一明兩暗的屋子，東邊那間是爺爺奶奶的房間，西邊那間本來是我二伯的，后來變成了雜物間?？粗煜さ沫h(huán)境，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小時候，我想起了有一天下雨我站在里屋的門口，看著我爸跟我大伯三伯拿著棍子打老鼠的情景，那只老鼠被追的慌不擇路，最后跑到水缸旁邊，被我爸給一棍子敲死了，那個時候老鼠是真的多。
兩邊屋子的歸屬權(quán)在誰，我都一清二楚，這間我爸的，這間我大伯的，這間我三伯的，這間我五爸的，我像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一樣，每個屋里都看了一遍，有幾間屋里的擺設(shè)幾十年都沒變過，還是原來我記憶里的樣子。
“老五，你個挨千刀地又偷吃窩頭....”在我正仔細(xì)欣賞每間屋子的時候，里屋傳出了我奶罵人的聲音，緊接著，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從里屋跑了出來，一頭短發(fā)像是好久沒洗一樣，亂糟糟地，一身寬大且不合身的衣服，顯得他十分瘦小。他一手拿著窩頭，胡亂的塞進(jìn)了嘴里，用手背擦去鼻子上即將流下來的鼻涕，風(fēng)一樣地從我身邊跑了出去。這是我五爸？看起來這個時候挺機(jī)靈地嘛，為什么幾十年后卻像個傻子似的成為了村里人的笑柄，誰都可以隨便欺負(fù)他，就連村里的小孩都喜歡拿他逗樂。將來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沒討到老婆，甚至在我奶臨去世前，他一直都是我奶心中放不下的一塊心病。我奶一直擔(dān)心自己走后，我五爸無法生活，怕他被村里人欺負(fù)，有一次，我奶拉著我的手哭著說：“棟柱啊，奶奶將來走了以后，你要替奶奶多照顧你五爸，別讓人欺負(fù)他，這個家里除了你跟你爸會善待他，其他兄弟都不怎么待見他，我真不知道將來他離了我可怎么活?！蔽也恢牢灏譃槭裁椿畛闪撕髞淼哪?，對于他的經(jīng)歷，全家族的人都像是一個秘密一樣，對我們這些小輩只字未提。
五爸跑出去后，我奶一手拿著笤帚疙瘩邁著小腳踉蹌地追到大門口，氣不打一處來的喊道：“你個小王八蛋，你爸回來打你我不攔著，家里就沒剩多少口糧了，你還天天惦記著房梁上的窩窩頭，要不是看今天解放軍同志來了，非打死你不可。”
偷吃窩頭的事情我聽我爸說起過，他們那個時候吃不飽，家里的糧食不夠，他們哥幾個又嘴饞，經(jīng)常半夜起來偷吃窩頭，后來我爺爺為了防止他們偷吃，就把窩頭放在籃子里，吊在了房梁上。就算那樣，也難不倒他們哥幾個，他們幾個為了偷吃窩頭，就做人梯，一個踩一個肩膀爬上房梁從籃子里拿窩頭吃。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他們幾個可沒想到我爺是個精明的人，每次放進(jìn)籃子里的窩頭都會親自數(shù)一遍，但凡少一個窩頭，就把他們哥幾個一頓胖揍，有時候我奶氣不過，也會加入我爺?shù)挠懛ゴ筌姡瑢λ麄兏鐜讉€輪番打，我爸那一輩估計是最早體驗過男女混合雙打的人，那種打不是說輕微的教育，而是真的往死里打。我雖說沒見識過我爺怎么打他們，但是這樣的教育方式薪火相傳，我見過我大伯打我堂哥，我三堂哥上中學(xué)的時候犯過一次不算太大的錯誤，我大伯就把他扒光了衣服綁在院子里的樹上，用皮帶使勁的抽，誰都不許攔著，也不許任何人求情，抽累了休息一會，喝口水，又接著掄起皮帶抽，慘不忍睹。這種只有對待敵特份子的刑罰用到自己家孩子的身上，簡直是太可怕了。
我爸說，那個時候，為了解饞，沒少被我爺爺揍。這個年代的人沒辦法，誰不希望自己家的孩子能吃飽，可是，全家那么多張嘴，糧食就那么些，一個多吃了，另外一個就得挨餓，誰都不敢偏向?？磥?，五爸今晚回來免不了一頓男女混合雙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