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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河邊人家

竹竿河邊人家

左氏傳奇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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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3-20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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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河邊人家 左氏傳奇 3693 2021-03-19 23:51:47

  長水,邁開雙腿往前走。一步緊跟一步,走得極度心虛,神情慌張,擔(dān)心后面有人攆上來,把他逮回去。

  日頭懸在頭頂,像個蜂窩煤球燒得通紅,熾熱而又透亮發(fā)白。路兩邊的草,成排的柳樹,都卷起了葉子,露出了背部的淺白,像下了一層霜。柳樹背后的水田,一塊連著一塊,生長著茂密的秧苗。秧苗能遮住長水的膝蓋,正在拔節(jié)抽穗揚(yáng)花。稻花細(xì)小,白中帶黃,清香隨風(fēng)飄散,熏透了空氣,滿世界都是稻花的香甜味。

  長水走在柏油路上,上曬下蒸,像是蒸鍋里的包子,渾身熱氣騰騰。汗水從各處的毛孔滲出,從上向下蠕動,像毛毛蟲弓身爬行,一伸一縮。毛毛蟲不是一條,而是好多條,爬到哪里哪里就癢,長水忍不住去擦。擦了還有,有了再擦,長水像曬脫了水的葉片開始蔫巴,步子慢下來,尤其是喉嚨干澀疼痛,快要冒出煙來。

  這條柏油路向北連著縣城,朝南通向另一個省的省會城市。兩頭更遠(yuǎn)的地方通向哪里,長水不知道,他沒走過,從大人言談中聽到的有關(guān)這條路的信息就是這么多,就是讓他想他也想不出。柏油路以前是砂石路,上面鋪了指頭厚的一層細(xì)細(xì)的黃沙,走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特別好聽,就像聲帶沙啞的歌手輕柔而又深沉的低唱。兩年前,砂石路就鋪上了滾燙的瀝青。瀝青摻著大量砂石,黑漆漆的黏成一團(tuán),冒著淡青色的煙霧,被鋪路工人均勻地鋪在路面,笨重的壓路機(jī)碾過去,路面變得平平展展。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去看稀奇,跟著壓路機(jī)跑,研究壓路機(jī)的神奇。壓路機(jī)像個巨大的行列蟲,走一步吐一截絲,在后面鋪了一條長長的、望不到頭的黑色絲帶,每向前走一步,努力將絲帶鋪得更長。壓路機(jī)過去后,大人小孩都上了新鋪瀝青的路面。路面散著熱氣,已經(jīng)不是很燙,腳板熱烘烘的,渾身都感覺到舒服。柏油路好是好,可是再也聽不到那個沙啞的神秘歌聲了。

  長水穿雙咖啡色生膠涼鞋,踩在曬化了的瀝青上,走一步,就像踩在膠水上,滋拉滋拉地用力拔,才不至于讓瀝青像粘蠅紙一樣給粘在路上。涼鞋是新鞋,姥姥給買的,指頭腳跟和兩側(cè)都能露出來,通風(fēng),不怕水,才穿了不到一個月。家里的其他三個兄弟還沒有這樣的新鞋。長水擔(dān)心拔斷了鞋袢,停下來,脫掉鞋子,塞進(jìn)身上的黃挎包里。包太小,裝不下,長水將鞋袢解開穿過挎包帶子再扣上,涼鞋服服帖帖地掛在包的一側(cè),晃晃悠悠地跟隨屁股運(yùn)動的頻率顛簸。地面發(fā)燙,粘腳,長水勾起腳指走路,想把腳板支起來,離路面高點(diǎn)。這樣走路走不快,樣子怪。走著走著,就不覺得地面燙了,反而越來越享受那種來自腳底的烘烤的舒服勁兒。黃挎包比較流行,承載著一個時代的記憶,學(xué)生、青年男女都喜歡背一個在身上,走哪背到哪,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隨身裝飾品。黃挎包里裝著長水初三畢業(yè)的課本和姥姥給他買的一套夏天長袖衫、長褲。衣褲和身上穿的紅背心、紅褲頭都是姥姥買鞋時一塊買的。去時的一身背心褲頭,破了好多小洞,姥姥說快成漁網(wǎng)了,沒法補(bǔ),讓姥姥給塞進(jìn)柴禾灶里燒了。背心白色,褲頭藍(lán)色,在火焰里蜷縮,變成焦黑,冒起黑煙,燃起了火苗,頃刻化為灰白灰燼??粗俗约喝甓嗟谋承难濐^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告別,長水的心抽搐了一下。

  長水一路向南疾走。貨車,公共汽車,吉普車,自行車,毛驢車,行人,時不時地從他身邊過去。長水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去打量那些車和人,人家也看他,就像相互在欣賞一幅流動的風(fēng)景畫。看歸看,長水沒有停下。

  一個草棚子,靠著四根木頭的支撐立在路邊的樹陰里。長水走了過去??柯返囊桓⒅蠏熘粔K紙板子,三個歪歪斜斜的黑毛筆大字寫在上面:大碗茶。一張簡易方木桌空著,長水一屁股坐下去,腿肚子繃緊的肌肉也松懈下來。一個和長水差不多大的男孩走過來,問長水喝茶么?長水嗯了一下。孩子不動彈,眼睛看著長水的眼睛,就像長水眼睛里有什么吸引了他,不愿走開。長水指了指灶臺跟男孩說:“倒茶去?!蓖僚髌龀傻脑钆_,一個男人正在往灶里填柴草,粗糙的臉被汗水濕潤,映著通紅的灶火。一把黃銅壺?fù)潋v著熱氣,壺蓋配合著跳動,就像高明的舞者在音樂中舒展優(yōu)美的舞姿。男孩還是沒動,細(xì)聲地給長水說:“一碗一分錢?!遍L水噢了一下,好像想了什么似的,右手拉開黃挎包背后的一道拉鏈,摸索了半天,然后把一個銀白色的貳分硬幣舉到男孩眼前,跟男孩說:“兩碗”。男孩接過硬幣轉(zhuǎn)身走向灶臺,把黃銅茶壺提過來,又從桌子一摞倒扣的瓷碗取下兩只,翻正,擺在長水面前,給長水倒茶。黃銅茶壺,擦得白亮,泛著光。茶水跟黃銅茶壺一樣黃亮。剛倒出來的茶水太燙,喝不成,也急不得,只有慢慢地等水涼下來。

  樹陰里涼快,長水靜下心,想著心事。長水出走,沒有告訴姥姥、姥爺,也沒有向大姐姐一樣的五姨告別,收拾好東西,悄悄地就溜出了姥爺家。長水想家了,不想在姥姥家待。初三一畢業(yè),姥爺就來到長水家,把長水領(lǐng)回去,讓長水跟著姥爺出攤賣貨。姥爺以前是他那個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的職工,賣了一輩子的百貨。退休了,人是閑下來了,心卻不服老,又熟門熟路干起了老本行。從前是給公家干,現(xiàn)在是給自個干。

  姥爺?shù)泥l(xiāng)鎮(zhèn)單日子是集日,集市就開在長水走的那條路的鎮(zhèn)區(qū)路段。姥爺隔天出次攤。再多的人,長水不認(rèn)生,不怯場,幫姥爺看攤,幫著拿貨,幫忙算賬,手勤腿勤。姥爺喜歡,給姥姥說長水天生就是做生意的一塊料。每當(dāng)說到長水的聰明能干時,姥爺一家人就會心地笑。每天收攤回家,姥爺都會獎勵長水五分錢。這些錢長水都收在五姨給他的一個小錢包里,一共有1塊3毛。錢包是由紅燈芯絨做的,口子上串著一根細(xì)繩,一拉繩子,口子就扎緊了。五姨給長水時,長水不想接。一看那是女孩子用的東西,男孩拿著不合適,別人會笑話。長水最后還是接了,他不想讓五姨不高興。

  姥爺家加上長水四口人。姥爺忙他的百貨攤。姥姥在家忙,做飯,養(yǎng)雞,喂豬,洗衣服,比姥爺還忙。姥姥還要服侍姥爺,說她是農(nóng)家婦女,不掙錢,姥爺是掙錢人,有退休工資,還擺攤額外又掙一份錢,把他服侍好了,跟著有福享。五姨是姥爺最小的女兒,二十出頭,頂替姥爺也在供銷社上班。姥爺家條件比長水家好多了。三天兩頭都有肉,雞蛋天天有,自己養(yǎng)的雞下蛋,不賣全留著吃。整個煮,單個煎,打碎炒,攪成糊蒸雞蛋羹,長水吃不夠。白米飯隨便吃,管夠。姥爺家就長水飯量大,一頓吃兩碗大米飯,五姨老是把盤里的雞蛋、肉夾到長水碗里,她自己吃青菜葉子,說沾了肉味的青菜比肉還好吃。長水覺得五姨傻,哪有青菜比肉還好吃的?吃得太飽,長水像個孕婦,兩頭尖中間鼓,彎下腰都有些困難。姥爺一家都不笑話長水,讓他往飽里吃,長勁,長個頭,長成五大三粗的男子漢。恨不能長水一頓飯就長出一米八的大個子,他們似乎比長水還著急。

  放了暑假長水就來到姥爺家,轉(zhuǎn)眼20多天過去了,姥爺一家人誰也不提讓長水回家的事。長水問過姥爺兩次,姥爺說假期還長著呢,急啥急。每次都黑著臉,不高興。長水就不再問了。長水初中畢業(yè),不想離家太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沒有選擇他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高中,就填報(bào)了縣城第八高級中學(xué),分?jǐn)?shù)夠不夠,錄沒錄取,也沒人給他捎個信,眼看著快要開學(xué)了,長水心里急。有一次姥爺竟給長水說,讓長水在他這里上高中。長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姥爺又生氣了,眼睛鼓起來像個金魚,讓長水有些莫名其妙。姥姥、五姨也勸長水多住些日子,別想家,還說上學(xué)在哪里上都一樣,這里不是沒有高中。長水心里就莫名的慌亂。住在姥爺家,長水就掉進(jìn)了福窩,可長水心里長出毛了,越住越不自在,總覺得姥爺、姥姥、五姨他們默不作聲而又配合默契地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一張溫柔的網(wǎng),束縛了他的手腳,困住了他的心,讓他像網(wǎng)住的魚一樣失去了自由。長水就想跑出去,準(zhǔn)確地說,就想逃回自己的家。長水于是開始暗暗做好了逃跑計(jì)劃。

  這天,是個雙日子,是長水家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集日,姥爺不出攤,早早騎上自行車去縣城批發(fā)百貨,補(bǔ)充賣缺的貨物,回來快到黃昏了。五姨上班走了,中午下班才回家吃飯。姥姥忙完家里的活,端著一大木盆衣服去屋后的水塘清洗,估計(jì)得洗小半天。這是個好機(jī)會,長水趕緊裝好自己的東西,挎上包,帶上門,倉皇出逃。走出三四公里路了,離家還有一半距離的時候,長水后悔沒顧上留張紙條,說他回家去了,好叫姥爺他們放心,不要找他了。

  長水15歲了,好多事情都懂了。知道有的事情能做,有的事情不能做。不能做的事情,總會有不好的結(jié)果。走,要打聲招呼,這是最起碼的禮貌,長水覺得他沒有做好。想到這里,長水的心忐忑不安。

  長水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小心端起茶碗,撅嘴小口嘬了一口,茶水溫?zé)?,剛好,咕咚咕咚灌了一碗,放下碗,又抓起另一碗,一口氣見了底,張大嘴,長長地哈出一口氣,就像飽飽地吃了頓姥姥做的紅燒肉,肚子鼓起一個包一樣的滿足。

  再走起來,長水渾身卯足了勁,步子跟以前一樣快捷、輕盈。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一座熟悉的村莊映入眼簾。長水加快步子,恨不能像鳥一樣飛起來,一下子落在哪個長著一棵高大的香椿樹的院落。那個院落,住著一個叫做爸爸的男人,一個叫做媽媽的女人,還有比他大三歲的哥哥長河、小兩歲的三弟長川、小四歲的四弟長江。心一下子亂了,急切起來,雙腳頻繁地交替運(yùn)動,腳板叭叭地拍打地面,眼角濕潤起來,一股熱流涌出,和著汗水像雨一樣隨著身體跑動抖落,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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