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

兀自南流

第二十八章 扶桑

兀自南流 北海小菊花 3081 2021-04-11 20:23:51

  錢家,頭頂瓜皮的公子哥跪在錢家大院子里,在其后不遠(yuǎn)處一個女人也跪著,只不過這身上衣服臟兮兮的,堂堂一正房妻子,眉眼低垂,確如乞丐一般。

  倆人跪?qū)Φ姆较?,是錢家用于供奉,祈福的偏房。

  一個只穿著簡樸土黃袍的老人,跪在供奉有錢家上五代的靈牌前,手里攥著念珠,微聲細(xì)語,若是仔細(xì)聽,倒似小乘梵文,一節(jié)一叩首。

  撫朝猶在之時,常有菩提僧入還歸于李家王朝的西都說法,一并有無數(shù)佛門典籍,若《金剛經(jīng)》《大般若經(jīng)》一類,還有便是以腳力見長的苦行僧,傳說有高僧一路向東苦行,面見當(dāng)時的李家皇帝。

  李家向來以黃老后人自居,講求的都是一指叩長生的理,什么因果輪回,緣起性空的,玄之又玄。所幸,當(dāng)時的李家皇帝極其包容,與東行高僧以黃老之說討教,自言收獲頗豐,并且下令西都護(hù)府不得阻攔西來僧人,任其在西都生根發(fā)芽。

  短短三年,便有上千人名僧人入京說法,帶來經(jīng)書萬冊,后皇帝欽點(diǎn)高僧冊封達(dá)賴班禪,交由西都護(hù)府統(tǒng)轄。

  三十年,佛家弟子遍地發(fā)芽,隱隱有奪道家大統(tǒng)之勢,道庭老祖騎牛下萬象山,去已蔚然成觀的四金門與數(shù)十名佛道高僧說法,老祖一人之力,舌戰(zhàn)群僧。

  后來一個掃地僧童,一言長生復(fù),不復(fù)何求,直接就把修道兩甲子的老祖給弄得無語凝噎。世人鮮知,禿驢一詞是濫觴于此,而且正出自這仙骨道人之口,后人戲說,釋道釋道,一句禿驢便釋道。

  落寞而歸的道庭老祖在萬象山化形證道,并把佛門堪細(xì)盡數(shù)收納,自成小派入道,又是一甲子,出關(guān)便再度西行,舊年說法老僧早已化作舍利,新生僧人根本無力匹敵釋道合一的道庭老祖,節(jié)節(jié)敗退。

  說法結(jié)果自然是道庭勝出,不過年至三甲子的老祖,卻也被佛門金人安上了一個老不死的名號,不喜不怒的老祖也不理會,上京便是新編年歷,力主滅佛。

  說到底還是佛門后臺不比皇帝認(rèn)祖宗的道庭硬,江南北地許多小寺院盡數(shù)毀去,大寺院也不少都給改寺作觀,不過滅佛終究難滅人心,貧瘠之地的西都百姓,很多也還是持念珠食齋飯,天龍寺和四金門也得以至今屹立不倒。

  此刻跪在靈堂誦佛經(jīng)的現(xiàn)象,卻也見怪不怪了,鄉(xiāng)野老百姓不求金身舍利,只求緣好因,得好果。

  已經(jīng)持家三十年的錢家老爺,錢佑道一生勤儉,為人也極其仁厚,早年商賈得財(cái),買下了些許田地,租給佃農(nóng)農(nóng)作,卻從不強(qiáng)收田稅,若適逢年收不佳,還會自己掏米散糧,名聲口碑是人人皆傳。

  可自己上輩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兒子,天天吃喝嫖賭,游手好閑。本以為是錢栩還小,未成家,便和老王家商量了門親事,讓他把那水靈閨女嫁給自己兒子,是千般好處給盡才成的婚事。

  成家后,小倆口一開始還如膠似漆,把老錢給高興的,可等到王家女有了身孕,錢栩又開始不安分了,不僅數(shù)次偷帶青樓女子入家門,統(tǒng)統(tǒng)都讓老錢持著棍子給嚇跑了。

  后來還重回賭場,更是越賭越大,今天本想著讓懷子六月的鳳青去勸回錢栩,不曾想這不知好歹的狗東西非但沒有動惻隱之心,還腳踢懷有自己親身骨肉的鳳青,更甚的是,錢栩還偷拿自己的兩畝最好良田地契,押給許家莊的人。

  這街市里人誰不知道許家莊老大許正舟和半邊天之稱的宋紹丘是結(jié)拜過的兄弟,那宋紹丘本就覬覦錢家的田地,這敗家子把地契押給許家莊,許正舟還真能讓你翻本不成?

  那種著兩畝良田的佃戶是掛著鼻涕和錢佑道哭訴,自己這一家老小要養(yǎng)的,入了宋紹丘的手,豈不是要餓死自己的妻兒和家中老人,可錢佑道也沒辦法,自己手上委實(shí)沒多的田來給他,只是差人從糧庫里調(diào)了一點(diǎn)糧食給他,本以為就此別過。

  后來聽說佃戶家的兩個老人半夜都投了河,估計(jì)老人怕自己成了一家數(shù)口人的拖累,誦念佛道功德的錢佑道又差人貼了些撫恤錢財(cái)給佃戶。

  錢佑道梵文誦盡,念珠一共三千轉(zhuǎn),回頭看身后的不肖子,是氣得直接捏碎手中念珠兩粒,他竟然趴在地上給睡著了。

  錢佑道看到再后邊兒認(rèn)真跪著的鳳青,想起那個涕零哀求的佃戶,夜半投河的兩個老人,還有原本就對自己虎視眈眈的許正舟,宋紹丘二人,起身欲疾步上前,不料跪太久也吃了一個踉蹌,一把扶住身前的臺桌。

  這一扶,桌臺所有的靈位,如巨山顛覆般崩塌在錢佑道身上,噠噠的木頭跌落地面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錢佑道去撿起那些散落一地的靈牌,看著上面一個一個熟悉的名字,總?cè)滩蛔《鄵崦粫?,才把它恭恭敬敬地?cái)[了上去。

  直到最后一塊,根本不著墨跡的空靈牌入手,才成了壓垮錢佑道這個老人最后的稻草。

  手里捏著這一塊為自己裝備的空靈牌,心中懷戀化為悲憤,這種懷戀累積已久,這種悲憤也是如此。

  年老的錢佑道把手中還剩下的八十六顆念珠,帶著那空靈牌一并砸在這個不肖子孫的臉上,自從錢栩娘親死去,錢佑道是從未舍得打罵過這個逆子,之前種種的紈绔行為,他都是讓錢栩跪在這偏房之外,跪一晚就心軟了。

  可這次并不一樣,他原本自取滅亡也就罷了,還禍及他人性命。

  轉(zhuǎn)醒的錢栩只覺臉上一疼,剛想任性罵娘,老子二字剛剛脫口而出,便看到了地上的空靈牌,還有散落滿地的念珠,順著眼前那個幾乎占滿自己所有視野的鞋子向上看,那是一張年老卻也帶著怒火的臉。

  錢栩不禁咽了一咽口水,似是要將剛剛的渾話咽回去一般,咧嘴叫了一聲爹。

  錢佑道是怒抽一氣,一腳踹在了這個錢栩的笑臉上,“逆子,早些年老夫不打你,不罵你,是老夫覺得虧欠你,是你娘在庇佑你,事到如今,你私拿田產(chǎn),硬是抵押給了那個許正舟,你是嫌棄老夫命太長了是吧!??!逆子!”

  “老夫今日定要給死去二老,為你方才拳打腳踢的鳳青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討回公道?!卞X佑道是真氣上心頭,兩鬢白髯飄飛,漲紅了臉,可畢竟年事已高,一陣拳打腳踢,卻不著力道。

  興許是被打煩了的錢栩,也有了脾氣,一手撇開錢佑道上來的腿,沒好氣道:“什么逆子,逆子的,你這個老不死的,還有臉提我娘,我娘還不是因?yàn)槟惝?dāng)初破了大財(cái)才死的,你知不知道當(dāng)初我和我娘在家里有多害怕啊,她讓我躲在暗室里面,那幫畜生是怎么對她的,你心里還有數(shù)嗎?”

  什么老不死的,到錢佑道耳朵里猶如炸雷,后面錢栩說的每一句話卻是事實(shí),字字誅心,曾經(jīng)用老婆孩子,換自己東山再起是錢佑道早已成為一輩子無法抹去的污點(diǎn)。

  “你!你!你!逆子!”錢佑道又是抬腿踢了上去。

  錢栩很是靈巧地躲過了老父親憤怒,甚至還順手推了一把,站立不穩(wěn)的錢佑道后腳剛巧不巧地踩中一顆散落地上的念珠,仰天摔去。

  前半生一心光耀門楣,手段無數(shù)的錢佑道,后半生心中愧疚難當(dāng),樂善好施,習(xí)慣在偏房靈堂誦經(jīng)的錢佑道,還有此刻躺在地上如同小孩一般,哽咽慟哭的錢佑道。

  滿園皆風(fēng),滿園皆哀,入冬后,錢家大院角角落落的血紅扶桑早已開得艷麗,此刻搖曳有落英。

  錢栩撣了撣有些臟兮兮的錦緞,不去理會蜷縮在院子里哭泣的錢佑道,也沒有看那個一直跪在旁邊,畏畏縮縮的懷孕女子,過院門,穿門廊,就回房去了。

  王家女鳳青,自然也聽到了自己夫君口中以前的那個錢老爺究竟是如何如何的人,可她心底就認(rèn)一個理,錢老爺一直救濟(jì)王家,那便是有恩,自己是萬萬不能恩將仇報(bào),女子無才無能,最后能給的不過自己還年輕的身體。

  等到年老珠黃再無它用的那天,差不多也就該結(jié)束了。

  鳳青護(hù)著小腹,想勸動躺在地上掩面哭泣的錢佑道,可如何勸得動啊。

  錢佑道口中念念有詞,是抱怨也是責(zé)備自己,后來是錢佑道教她離開,鳳青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的,家中管事聽到了動靜,卻也不敢觀望。

  直到夜里吃飯,鳳青端著些飯食來伺候錢佑道時,可嚇得不行,只看到紅色扶桑滿目,有的懸于空中,有的在地上翻滾。更有扶桑從院子中央蔓延開去,遇到磚縫便向下滲透,而后繼續(xù)蔓延。

  鳳青不敢上前去瞧那個處身于鮮紅之中,一動不動的老爺,全身倏忽的失了力氣,眼前光彩漸遠(yuǎn),米飯,湯水,菜混在破碎聲中。

  錢家外,馬鈴在窄巷回蕩,牽馬人伸手抹了抹已然開出錢家院墻的血紅扶桑,輕輕摘下,放入了自己的嘴里,細(xì)細(xì)咀嚼,徐步走著。

  巷深有鈴,馬蹄噠噠。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