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了,小家伙?!睆牡诙位杳灾行褋淼拿闪?,一睜眼,天色就已經(jīng)十分明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天氣和接二連三的幻境,昏迷,讓他自己都開始懷疑,先前發(fā)生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場夢。
蒙流接連幾次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如同被枷鎖牢牢卡住一般,動彈不得,肌肉稍稍一牽扯便脹痛難當(dāng)。
扭頭望向那個坐在箱子上,黑袍無面的男人,只見他手中晃著酒囊,面向自己,他好像是在笑?
當(dāng)黑袍男子手中晃動的酒囊停下,緩緩起身向自己走來時,蒙流十分清晰地察覺到,他從愉悅的心情轉(zhuǎn)為憤怒。
黑袖中探出一手,再次抓過蒙流后頸的衣領(lǐng),把他從地上直直拎起來,右手虛抓著的劍匣也隨之墜落。
蒙流看不見背后的牽馬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現(xiàn)在的他連撲騰的力氣都沒有。
牽馬人單手提抓蒙流,輕輕向上一提,轉(zhuǎn)而松手。
蒙流才剛剛察覺到后頸壓力消失,身體即將墜下時,那道黑影瞬間就站在自己身前,無面人毫不留情地踢出一腳,直踹蒙流腹部。
蒙流再一次如斷線風(fēng)箏般倒飛出去,再一次疼得叫出聲。
在地上滑過長長一條痕跡,在痕跡的終端,嘴角流血的蒙流咳出一氣。
無法動彈的蒙流直直躺在原處,身體的各種痛苦從四肢軀干處傳來,可他偏偏就是動不了,咳出一氣后,雖然感覺好像對身體的掌握又回來那么些,但同時疼痛感也愈加強(qiáng)烈。
側(cè)目只見,黑影再近,蒙流的衣領(lǐng)再次被提起,和之前被踢飛是一模一樣的動作,還沒等蒙流喊出救命二字,又硬生生倒飛出去,半空中滑過一聲長長慘叫。
“喲,還想求饒?”又是那個如同夢魘般的尖利女聲。
蒙流心中暗暗罵道:娘的,我還沒出口呢,每次遇上這瘋婆娘,準(zhǔn)沒好事兒。
“臭小子,你還敢罵我?”女聲嘶著喉嚨喊道。
蒙流暗叫不好,這一次他都沒反應(yīng)過來衣領(lǐng)被提起,直接就倒飛于空中,慘叫聲剛起,無面人就再次補(bǔ)上一腳,蒙流的喊聲,戛然而止。
無面人一連被踢了快百下,蒙流倒伏在泥地,面部已經(jīng)是鼻青臉腫,身上衣物也沾滿泥巴,烏黑一片,口水早就不受自己控制,一停不停地外流,時不時還會吐出一氣。
雖然現(xiàn)在臃腫如豬頭,但是蒙流的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個整理衣衫的黑袍牽馬人,被無端打了那么久,原本的慘叫早就變成了怒吼,心中更是怒火中燒。
無面人負(fù)手傲視這個被自己打了那么久的蒙流,心中細(xì)細(xì)咀嚼著從他身上傳來的怒火,十分愉悅。
“臭小子,劍氣散得差不多了,有本事就給老娘站起來,不是生氣嗎,來打我??!你可還記得前幾日就著趴在地上死了的你娘,你師傅,??!”牽馬人話音剛落,只覺滔天的憤怒如同暴虎一般,從蒙流身上席卷而來,他自然不怕,反而愈加興奮。
一提到死去的娘親,師傅,蒙流原本的悲痛再一次涌上心頭,緊接著就是愈發(fā)彌漫的怒火,怒火之旺,甚至能讓他在頃刻間便站立起來。
牽馬人只見,蒙流身上環(huán)繞著那層薄薄的滄浪劍氣,心中很是滿意,打了那么久,居然還能有如此之巨的劍氣透體而出,看來蒙流身體所能吸納的劍氣比他想象中還要多出不少。
淚水滑過臃腫的臉頰,蒙流垂著雙臂,眼睛死死盯著這個孤傲至極的黑袍,轉(zhuǎn)瞬間,便傾身向前沖去。
“我要你死!”霎那間,怒氣沖天。
蒙流跑得極快,身后留下淡淡藍(lán)色,依舊負(fù)手而立的黑袍并不著急,等蒙流近了,才緩緩抬起做拳左手,一個上鉤,蒙流口中吐出大量鮮血和劍氣,身體再次向后倒去。
“?。 痹俅蔚沟氐拿闪饕贿叧槠?,一邊怒吼。
“臭小子,只會哭嗎?不是要殺我嗎?你來啊!”牽馬人一腳踩在蒙流的右臉,把試圖動彈的蒙流狠狠壓著。
蒙流心中悲傷與憤怒不斷交織,“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一直沒法動彈的手猛地箍住按在臉上的大腿,用力一拔,或許牽馬人也沒想到蒙流的雙手不僅能動,還能用上如此力氣,只是這一拔也僅僅只能把腳從他臉上拿開而已,另外一腿再是一屈,將蒙流的左手和軀干一同壓下。
軀干傳來的巨力,讓蒙流幾乎無法呼吸,發(fā)紅脖頸青筋暴出。
“還想殺嗎?”相比痛苦掙扎的蒙流,牽馬人顯得格外輕松。
“我殺,我殺,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話語間,原本就在空中隨意飄散的滄浪劍氣開始噼啪作響,隱隱之中帶著血腥的兇氣。
劍氣紛亂,不停擾動成團(tuán)。
劍氣所及之處,黑袍破碎。
無面人不得不松開身下這個憤怒至極,一直揚言要殺自己的孩子。
他這一退,蒙流便又能再次強(qiáng)撐著站起來,裹挾滄浪劍氣,直沖向黑袍。
黑袍緩緩抬手,怒斥一聲:“夠了!”此刻傳入耳朵是那個溫潤的男聲和馬鈴叮當(dāng),蒙流迅猛前沖的身形瞬間便禁止,無法再動,原本暴動環(huán)流的劍氣此刻如高山來水般,直直傾瀉。
黑袍步履輕慢,鼻青臉腫但仍然不改怒色的蒙流死死盯著這個越走越近的黑袍,難以言狀的壓迫感隨著距離的縮短而愈發(fā)強(qiáng)烈。
“憤怒和仇恨會讓人強(qiáng)大,也會讓人失去理智,縱使你想殺我,也永遠(yuǎn)殺不得。人逝好比花敗,來年同枝花卻不同。”牽馬人抬起左手,輕輕按上蒙流的心口,低聲沉吟。
蒙流因為眉眼的腫起,視野只有正常時的一半,依稀之間,看到牽馬人頭上簪著的艷麗梅花迅速枯萎,原本燥動不安的心緒如絲,被牽馬人盡數(shù)抽走。
馬鈴再是輕搖,從靜止中掙脫的蒙流盤膝而坐,從未有過的澄澈心境讓他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眼,縱使身上傳來千般疼痛,也依舊巍然不動,如同老僧入定。
牽馬人伸出的手緩緩收回,身形不免踉蹌,強(qiáng)忍下從喉間綻出一絲甜意,那個尖利刻薄的女人如同瘋癲般在腦海中叫喚個不停,那個頑劣孩童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蒙流用長長幾個日夜的時間吸納盒中的滄浪劍氣,這些劍氣大多都是李滄浪用盡四絕后所殘留下來的無主劍氣,至于為何長長九年都未曾流逝完,又不得不提及盒中位列十大名劍的滄浪。
相傳千百年前曾有場天地浩劫的大變故,無數(shù)仙人如雨隕落,其中隕落最為密集便是那藏劍山所在的山脈,與山下地界不同,藏劍山上一年就有兩次的四季回轉(zhuǎn),生機(jī)無限。
而錯落于山間山巔的古劍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山下人擇寶劍,山上卻是寶劍擇人,誰都不曾懷疑能從藏劍山拔劍出來的人是區(qū)區(qū)凡夫俗子,藏劍山也因此常常引來江湖游俠無數(shù),試問誰不想從這藏劍山上拔出一劍,名滿天下呢?
但在江湖里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山巔乃是藏劍山的禁地,擅闖者殺無赦,其中劊子手便是守候在山巔的劍奴,他們手中各握一柄藏劍山名劍,其中更有五大劍奴人手一柄位列前十名劍,實力到底幾何,恐怕也只有那個死去的劍神李滄浪知曉,畢竟從古至今,他才是活著從藏劍山山巔逃出的第一個人,其他人全都做了為劍驅(qū)使的劍奴。
有人猜測李滄浪當(dāng)年大病與名劍滄浪脫不了干系,事實上確是如此,用無數(shù)仙人氣運堆疊,孕育而成的劍又豈能是凡物?
哪怕在劍主李滄浪死后,自有靈的滄浪劍依舊會吸納天地氣運化為己用,四絕劍氣本就浩蕩無涯,又有愿意勤懇補(bǔ)貼家用的小娘操持,若沒有蒙流這幾夜的吸納,就是百年過去,劍氣也會凌然依舊。
劍氣入體通常而言對任何人都有著十足的危險,絕無半點裨益,若非蒙流體內(nèi)有著李滄浪的血脈,再加張仲茂一生的天象修為護(hù)住五臟六腑,劍氣再如何肆虐也只能慢慢地在蒙流筋絡(luò)中沉淀,凝固,以此來鉗制蒙流的氣機(jī)流轉(zhuǎn),這也是為何,蒙流在初醒時,根本無法動彈的原因。
牽馬人這一番看似毫不留情地痛打,實則是想打出蒙流體內(nèi)的劍氣,若沒能及時打出體內(nèi)劍氣,縱使護(hù)住了五臟六腑,也要落下一輩子的殘疾,另外那一番有意激怒,著實讓牽馬人十分意外,這孩子居然能自行排出一些混亂的劍氣來殺自己,這不僅僅意味著滄浪劍對蒙流的認(rèn)可,更意味著蒙流這個半路出家的毛頭小子真真正正地踏上過了劍道門檻。
蒙流的這番入定不似之前昏迷,一炷香的時間便自然轉(zhuǎn)醒,臃腫眼眸睜開的那一霎那,便有淡淡的藍(lán)色散出,雖然這個孩子傷痕累累,臉色慘白,身上青紫交疊,血跡斑駁,破碎衣物更只能勉強(qiáng)蔽體,要知道肅州的寒冬,可并不溫柔,可蒙流卻始終保持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平靜,站起來的一瞬間,渾然無波。
蒙流只見那個牽馬人依舊悠哉悠哉地坐在箱子上喝酒,背靠著瘦馬,黑袍右手摸過一件衣物,遠(yuǎn)遠(yuǎn)扔到蒙流懷中。
“從別人院子里拿的,北邊有個池子,去洗洗換上,我們該走了。”溫潤的男聲依舊親切。
蒙流接過衣服,點了點頭,并不言語,只不過在去池子之前,先撿走了丟在灰燼旁的黑色劍匣。
蒙流回來時,長長的破舊衣褲掛在身上并不十足合適,只能拖著,不過這也確實是他迄今為止穿過最暖和的衣物。
大亂,幻境,昏迷,蒙流自己也說不清這如夢如幻的幾日自己都經(jīng)歷了什么,此刻梳洗完后,只覺自己的身軀似乎比之前是要強(qiáng)壯些許,方才看著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臉龐,盡管此刻的蒙流面部臃腫如豬頭,可若是有故人見著他那一雙平淡的眼眸,必然感覺要陌生上許多,只是如今故人已故,哪堪再見。
“反正還長大的,不打緊?!睜狂R人懸著一壺酒,耳畔枯枝早已換上了新花,站起來抖了抖自己衣服上的塵埃,笑著說。
蒙流輕輕點頭,把張仲茂送自己的六柄刀具放在衣內(nèi)腰間,原來破碎的舊衣服剛好能夠用來捆縛劍匣,于是蒙流便簡單洗了洗,把劍匣捆入衣中,背在身后,現(xiàn)在還有池水點點而下,腰間是師傅,背上是從未謀面的父親。
蒙流望著牽馬人,語氣平淡道:“娘親,師傅還有野大哥,他們.....葬在哪里?”
“沒葬,他們的尸首都進(jìn)了龍門浦下的大河,一路向南還是在哪里沉底......說不好?!睜狂R人轉(zhuǎn)身捋著瘦馬的毛發(fā),順手?jǐn)n過馬韁,牽馬而行,“世道遇上了,還是走吧,漂泊無定就回不來了。”
走在前頭的牽馬人,抬頭望天,喃喃道:“肅州.....要有龍來哩?!?p> 走在后頭的蒙流看到牽馬人方才坐著的箱子上放著一本書,當(dāng)是師傅常常手中捧著的那一本,書名曰:春秋。
蒙流把他揣到懷里,小跑著跟上去,終于這一次不再是被牽馬人拖在地上一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