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偃月春秋
醒來。
在一處荒野小廟中醒來。
頭腦昏昏沉沉的，卻有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關(guān)山越撓撓頭，又聽一聲豪灑笑語自身邊響起。
“已算死了一次，小兄弟還能睡得安穩(wěn)，某家佩服?！?p> 關(guān)山越轉(zhuǎn)過頭，只見一位青衣人蹲在身旁，沉靜的目光似要望向自己的神魂深處。
滿地春草隨風搖曳，青衣人身處其間，恍若扎根于這郁郁碧色中。
“此地是？”
關(guān)山越回想起自己先前被妖魔撕碎的慘象，渾身竄起陣陣銳痛，如一線纖細鐵絲在四肢百骸內(nèi)肆掠，額上不由得滲出冷汗。
可他面色卻平靜如常，像是早已習慣了這般苦楚。
青衣人撫掌而笑道：
“這般模樣，到頗似某家當年刮骨之時，怪不得你我有此緣法。”
隨即，青衣人袖緣晃漾，一痕清光如冷月，印在關(guān)山越眉心處。
一抹涼意自眉心蕩至全身，關(guān)山越只覺渾身一松，痛覺登時消弭。
青衣人扶著關(guān)山越站起身來，道：
“此地乃是某家道場，小兄弟有幸以武道拳意共鳴尊神一剎，因而得以夢見某家。”
“這是夢？”
關(guān)山越呢喃道，語聲中有些不可思議。
他因身負離魂癥，夜間也多有怪夢，卻從未見過如此“真實”的夢境。
可一想到那處滿是武道真意的北荒天地，關(guān)山越心中已是信了幾分，他問道：
“那之前那座戰(zhàn)場，也是一場夢？”
青衣人微微頷首，道：
“是夢，也是一場試煉。每一位能以武道意志與尊神相共鳴的武者，皆會有此關(guān)。過得去，便會分配一位與你之武道意志最為契合的英靈，負責為你解惑，并傳下一門武道。若是過不去，那與尊神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p> 說到這里，青衣人深深地看了關(guān)山越一眼。
“只是小兄弟卻有些不同，你身負一份九幽魔念，干擾了試煉內(nèi)容，神魂也有些動蕩。不過外界已有高人為你驅(qū)逐了魔念，此后當時無虞?！?p> 關(guān)山越記起那張人皮上的經(jīng)文，心頭一凜。
這幽世魔神竟然如此可怖，他不過是看了一眼經(jīng)文，便被其悄然無聲地種下一縷魔念，若是任憑這魔念發(fā)展壯大，后果實在難料得很。
想來當是先前那與師父有舊的前輩，出手為自己驅(qū)逐了魔念。
既然如此，那自家身軀當是安全，可以安心在此夢中學些本事。
關(guān)山越心中盤算，已將事件真相推演得八九不離十。
而當關(guān)山越抬起臉，仔細端詳那青衣人時，心頭卻忽而泛起一股熟悉之感，仿佛那張看似年輕的英挺面容，自己在哪里見過。
青衣人見他怔怔失神，莞爾一笑道：
“怎么，天天拜某家神像，卻是對面不相識？”
這話猶如一道驚雷，劈開了縈繞關(guān)山越心頭的疑惑。
在他的視線里，青衣人那張面容，竟與武廟內(nèi)那座武圣神像漸漸重合。
除了沒有美髯金甲，竟是分毫不差！
關(guān)山越忽然記起一事，自家武廟內(nèi)的那尊雕像，實乃師父一刀刀雕刻而成，可卻如此貼近這位武圣的原貌，莫非師父也曾來過這里？
可話到嘴邊，關(guān)山越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師父歸來后定要問個究竟。
他內(nèi)心深處，還隱隱有一種渴盼。
連武圣都要尊稱為尊神的存在，是否有辦法根治離魂癥呢？
關(guān)山越忽而問道：
“敢問前輩，那位尊神既然贈予我等如此機緣，關(guān)某日后又該如何回報？”
似是沒想到關(guān)山越會有此一問，青衣人一愣之后豪笑道：
“哈哈哈。小兄弟多慮了，尊神所愿，不過是此界武道繁榮昌盛。你日后若能得一新招，開辟武道新境，便是對尊神最好的報答。若愿意化作英靈，為后來者指引前路，那是更好！”
關(guān)山越微怔，青衣人又嘆道：
“以法傳人，譬如燈火相傳，碾轉(zhuǎn)不絕?！?p> 青衣人語聲溫醇，如春風拂面，可那風中又有一抹堅不可摧的剛直。
關(guān)山越心中驀然閃過一幅長卷——
沉夜中，一座巍峨高山下，忽而亮起星星點點的燭光，連成一片浮動的光，映出一條登頂之路。
武道傳承，概莫如是。
凝視著那片浮光，關(guān)山越怔怔失神。
盡管青衣人說的是武道傳承，關(guān)山越卻不免想到了整個北荒大地的歷史。
而在魔門這座高山下，他卻沒能望見一星半點的光芒，所能見的也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像是籠罩在整個北荒頭頂?shù)蔫F幕，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果沒有炬火，我能成為那唯一的光嗎？
關(guān)山越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強迫著自己不去移開目光，他就這樣凝視著那片心中的燭火，仿佛要讓這明亮燭焰在眼中長明。
關(guān)山越不想再逃了。
看關(guān)山越兀自沉吟，這位書卷氣濃郁的武圣雙袖一抖，說道：
“小兄弟若有所得，不妨出去之后，再細細體悟。當下還是先做好準備。”
準備？
關(guān)山越有些不解，卻見青衣武圣的眸中，掠過一抹沉凝冷肅。
砰然一聲。
關(guān)山越狠狠撞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然后整個人再高高彈起。
這位武圣出手之快，讓關(guān)山越根本來不及有半點反應。關(guān)山越渾身渾身血肉模糊，仰面倒下。體內(nèi)更是天翻地覆一般，五臟六腑，骨骼經(jīng)絡，肌腱大筋，沒有一處完好。
盡管傷勢極重，但關(guān)山越卻是不為所動，眼底更沒有流露出半點痛苦神色。
青衣武圣哈哈大笑道：
“空想何益，先讓某家來打磨一番，待你得一圣名，再說其他?！?p> 青衣武圣眼中光彩驟然銳利如劍，他手掌平伸，掌緣瑩潤如一痕清月。
他平視著關(guān)山越，淡淡道：
“某家這一刀，名曰春秋。小兄弟，請了?！?p> 兩人目光一觸，關(guān)山越忽感周遭驟明乍暗，在神思泯滅之時，他仿佛見到了一泓月光。
明月在天，俯瞰塵世，縱有云遮霧掩，仍不改其光。
恍惚間，他聽見那人兀自低語：
“某家夜讀春秋多年，悠悠青史只在心中淬成一抹月色，請君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