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太極宮對李曄來說真的是一秒鐘都不愿意多待下去,下朝后,李曄在宮人的服侍下回到了寢宮。一路上,身后的宦官都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可他這個皇帝卻只能裝作沒聽見。
于宮內(nèi),大太監(jiān)張居翰給他出頭,于朝堂,大軍閥朱溫替他做主。這樣的掙扎,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是難以忍受的。
此刻,冰冷的皇位對他來說變成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束縛,他從沒想過自己從兄長那里接手的竟是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身處這樣的泥淖,也許只有家庭的溫情能夠稍解他內(nèi)心的煩躁了,他思忖片刻,轉彎去了清寧宮。
時近晌午,清寧宮內(nèi)充滿著皇帝一家人的天倫之樂,郭太妃握著李曄的手,慈祥的眼神看著他,略感欣慰地說:“曄兒,你雖然不是我親生,但自小就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比你皇兄孝順,先帝幸蜀,把我們一家老小留在長安,是你冒著生命危險把我們接了出來,孩子,為娘看到你能繼承皇位,懿宗皇帝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p> “母親”,李曄的手緊緊握住郭太妃,動情地說道:“您把握撫養(yǎng)長大,您就是我的母親,皇考留下的四位太妃里,只有您一人健在了,您一定要長壽,兒子會孝敬您一輩子,讓您享盡人間尊華?!?p> “是啊,母妃,您一定會萬壽無疆的?!闭驹谝慌缘闹戾晚n妃趕忙插話道。
“老身不要萬壽無疆,老身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大唐有今天不容易,咱們一家人能活到現(xiàn)在也不容易?。 惫ё』实鄣氖?,動情地說道。
“母親,讓兒子給你剝個橘子吧?!崩顣系?。
“不急,皇上,有件事哀家想問問。”太妃說著,抬眼看向兩位媳婦。
李曄不解地看著太妃,又抬眸掃過朱、韓二妃。
“皇上,你有多久沒去過她們寢宮了?”太妃不動聲色的一問,、李曄不知如何應答。
不等自己開口,太妃又轉頭對朱、韓二妃說道,“老身沒有別的指望,只想快點抱上孫子,你們可得抓緊啊。”
“唉吆,這事兒兒媳們可做不了主,您得問皇上。”朱妃使了個眼色說道。
李曄皺著眉頭,他最煩被人脅迫,尤其又是這種事。
太妃會意地瞟了一眼朱妃,咳嗽了兩聲,故作鎮(zhèn)定地對李曄說:“曄兒,你叫老身娘,那為娘的在這里把話先放下,不管你的國事有多忙,一定要對我這兩個媳婦好,要是她們受了半點委屈,娘可不答應!”
“那當然,請母親放心。”李曄低聲稱是。
見目的達成了,兩位后妃知趣地告辭
了太妃,離開了清寧宮。
日過未時,清寧宮的窗外,兩只老斑鳩喳喳地叫著,宮女們則三三兩兩慵懶地站在回廊外,如同這此刻老病纏身的大唐,沒有一絲生氣。斑駁地樹影打在窗欞上,映出了一個大大的“回“字,李曄本想告辭,卻被太妃叫住了。
老太太敏捷的目光掃視了一圈,見此刻已無外人,便低聲說道:“孩子,你可知這兩個妃子今天為何找老身嗎?”
“想必是來給母親請安的吧?!崩顣系?。
“哼,請安,她們平時看都不看我一眼,會給我這老太婆請安?”太妃氣鼓鼓地說道。
“那她們這是?”
“她們,是來看你的口風的,今天是你第一天上朝,所有人都在盯著你,也包括后宮,這韓妃是華州刺史韓建的侄女,這朱妃是東平王朱全忠的堂妹,他們之所以給你安排這兩個人,就是為了監(jiān)視咱們娘倆啊,傻孩子!”太妃一字一句說道,滿臉愁容。
“是孩兒無能,讓母親跟著受累了?!崩顣系拖骂^,自責地說道。
“哎,孩子,別這么說,咱們娘倆能夠活在這亂世,就是最大的福分了。哎,可能為娘真的老了吧,最近常常做夢,夢到,夢到的盡是你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
“是啊,那時候,你的生母恭憲皇后還在,老身記得……”
李曄扒著床沿,略帶淚眼地望著太妃,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xiàn)。
“杰兒,你去哪了?父皇召見你,半天都看不見你人影,父皇都生氣了。”
“姐姐,我已經(jīng)十七了,不要總把我當孩子管,父皇找我有什么事?”
“這個不清楚,不過好像,好像,是給你納妃的事兒,哎,你去了就知道了。”昌寧公主說著,一把把李曄拽了過來。
“納妃?!!”李曄的腦子嗡的一下?!拔业睦辖惆?,你知道的,我從小就不喜歡強迫我做什么事,什么納妃,我不要??!”
“你這臭小子,這哪里由你做得了主?婚姻是大事從來是父母說了算!”這時,母親王貴妃從遠處走了過來,語態(tài)嚴肅地說道。
李曄回頭一看,無奈只好跟著母親和姐姐來到了皇帝跟前。
寢宮內(nèi),皇帝正坐在龍榻上,三人趕忙行禮,懿宗皇帝抬其滿是白發(fā)的頭看向他們,示意他們起來。
“聽說你不要結婚?”皇帝咳嗽了幾聲,表情嚴肅地問道。
“父,父皇……”李曄一驚?!皟撼疾皇悄莻€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小小年紀,就知道違抗圣旨,你可知罪?”
“父皇……兒臣知罪,只是,兒臣尚幼,納妃的事,是否晚兩年再說?”李曄緊張地答道。
“十七歲了,還??!”皇帝有些生氣地說,“朕在你這個年紀,都已經(jīng)做了父親了!”
“兒臣……”李曄欲言又止,轉頭看了看母親,在得到肯定的目光后,趕忙低下了頭。
“陛下,杰兒不懂事,您不必生氣”,王貴妃轉頭對李曄說,“傻孩子,你可知父皇給你選的,是哪家的千金嗎?”
“是誰…誰???”李曄斜視著母親和姐姐,為難地問道。
“韋國公家的三女兒,銜草?!辈龑幑魑⑿Φ馈?p> “銜草?”李曄隱約記得,小時候曾和她見過幾面,這丫頭,從小就是個母老虎,九頭牛都拗不過她,要是把她娶回家,那還不……李曄不敢再往下想了。
韋國公作為本朝勛略,世代與皇家聯(lián)姻,家族甚是尊貴,其子韋昭度更是咸通年間的進士,朝廷的尚書郎。這些,李曄雖然都知道。但結婚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他不愿意自己的婚姻,就這么草草的被人定下了。
“父皇,我……”
“你不要再說了,只要好好準備結婚,其他的就莫操心了”?;实塾妹畹目跉庹f道,“日子朕已經(jīng)選好了,下月十五,你和韋銜草即刻完婚。完婚之后,你就不要叫李杰了,朕給你選了一個新的名字——李曄!”說罷,皇帝起身,揚長而去。
李曄滿腦子一下子全被大婚的窘迫裝滿了,一想到婚后截然不同的生活,長期以來悠哉悠然的好心情便一掃而光……
轉眼,二月十五如期而至,李曄每天掐算著日子,從此,他的人生就要翻開心的篇章了。
或許是上天的眷顧,大婚當日風和日麗,京城內(nèi)外,花團錦簇,大唐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盛世的模樣。韋府的門前更是車水馬龍,送禮祝賀的官員擠滿了整整一條街。
晌午剛過,迎親的花轎在吹吹打打的喜樂聲中向皇宮走去。朱雀街上,早已粉刷一新的圍墻邊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人們滿心歡喜地看著迎親的長隊緩緩駛過,燈籠,彩球,舞龍舞獅,儼然一派節(jié)日的氣氛,老人們不由得感嘆,大唐好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花轎由左銀臺門而入,過崇明門,經(jīng)蓬萊山、太液池,直奔壽王妃宮。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司儀花鼓列隊朝迎。卯時,帝后由含元殿啟程,過光順門而至。百官跪迎。依禮,鳴鞭十五響,繼而,鼓樂齊鳴。
新王妃由眾人牽扶下從寢宮正門而入,李曄從側面甬道而出,在侍女手中接過乾坤結,夫妻二人同入正堂,叩拜帝后。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批紅掛彩的正堂內(nèi),帝后端坐中間,眾官環(huán)立兩側,目睹新人拜堂,不勝欣喜。
“禮成?!彼緝x官長奏,眾人依次至后堂入宴。
皇帝起身,答謝文武眾官:“今日良宵佳宴,新人喜結良緣。朕,欣喜不已。李曄既已大婚,依禮當前往封地就藩,至于封號,可由禮部酌情擬定?!?p> “陛下福澤萬里,各位皇子皆是天縱英姿,此乃我大唐之福!”韋國公起身言道,“在此,臣等僅賀陛下福如東海,我大唐國祚萬年!”
“親家免禮,今日我們不論君臣之禮,只敘親戚之誼。來,讓我們共同舉杯,祝福我大唐國泰民安吧!”皇帝緩緩說道,抬眼卻看見王貴妃正在流淚。
“今天是什么日子,哭什么哭?”皇帝小聲嚴責道。
“是,臣妾不敢,只是一想到杰兒以后就要到外地就藩,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p> 皇帝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擅餮廴丝吹贸?,皇帝急的給各位皇子許親,就是為了讓他們趕緊就藩,好給太子李儇掃清障礙。
“皇帝老了,老糊涂了。”尚書郎韋昭度低聲道。
“是啊,要不然也不會立那位當太子?!毙鞆┤魮u頭道。
“李儇嘛,呵呵?!表f昭度請抿嘴笑了笑,便不再作聲了。
李儇是何等人也,在京師小兒的口中,只是一個生于深宮之中,長在婦人之手的皇家浪子而已,只因為酷愛蹴鞠,所以被宦官相中,極力推薦成為太子。也該著這大唐倒霉,這昏君,是一個,連著一個……
是夜,大明宮里火樹銀花,皇城內(nèi)外更是通宵達旦,徹夜不眠。
待眾人離去,洞房內(nèi),只留下小夫妻二人。李曄手持玉箸,躡手躡腳地走到新娘跟前,遲疑了一會,才緩緩挑開蓋布。
時間絲毫停滯了,紅暗燈光的映襯中,新娘的玉容逐漸浮現(xiàn)在李曄面前。京兆韋家出美人,果不虛言,新娘韋氏雖稱不上國色天香,但在這大明宮里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了。
十七歲的新郎眼看直了,只見新娘體態(tài)豐盈,紅唇微翹,潑墨般的長發(fā)高高盤起,柳刀眉下,烏黑的雙眸好奇又困惑地望向夫君,那眼神似欣喜,似羞澀,千嬌百媚,攝人心魄。
李曄有些恍惚,胳膊僵在那里,欲言又止,頃刻間玉著在手中滑落。
“杰哥哥?!毙履镢暡葜齑轿印?p> “你叫我什么?”李曄睜大眼睛看著新娘。
“我們以前見過的,想必,想必杰哥哥記不得了?!便暡菪邼氐拖骂^。
“見,見過嗎?!泵鎸@樣一個玉一般的美人,李曄一時竟語無倫次。
“那是,小時候……”銜草望著李曄,娓娓道來。
那是在西宮的大槐樹下,兩個沖齡孩童在草叢中嬉戲,粉蝶從他們頭上飛過,落在了旁邊的櫻花樹上,女孩淘氣,非要去捉,就所幸站在男孩的背上,本想伸手去夠,卻一不留神,栽倒在地,幸虧男孩反應及時,一把抱住了女孩。
李曄努力回憶著,從銜草的話語中拼織著記憶,沒想到,曾經(jīng)稚嫩玩鬧的小姑娘已經(jīng)出落成了傾國傾城之貌的大美人。
“我想起來了,小時候,令尊常常把你送進宮來,我們總在一起耍鬧?!崩顣匣貞浀馈?p> “是啊”,太子妃笑了一聲,說道:“那時候我淘氣,總是給杰哥哥闖禍。還好,貴妃娘娘總是包容我。”
“哈哈?!崩顣贤蝗蝗滩蛔⌒Τ隽寺?。
“怎么了?”銜草問。
“你知道嗎?聽宮里的太監(jiān)說,這位韋娘子長得一張柿餅臉?!崩顣项D了頓接著說,“之前我還擔心呢,直到今天才知道他們在胡說。”
銜草“撲哧”一聲也笑了,剛才的拘謹氣氛一掃而光,笑靨在紅燭的映襯下更加嬌媚?!笆菃幔悄阕屑毧?,我的臉像什么?”
李曄抿嘴笑了笑,沒有接話茬,只是伸手握住銜草的手說道,“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嗯?!便暡萃送顣?,緩緩開口:“父親平時管束很嚴,還有一個在朝中做官的哥哥,從不讓我出門,今日一見,長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認不出了?!?p> “所以,你還記得我?”李曄緩緩道。
“杰哥哥……不,王爺。”銜草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已經(jīng)不是李杰了,皇帝賜給我了新名,李曄?!?p> 銜草點點頭,道:“很多年了,我一直記得皇宮西面的大槐樹,記得我們在樹下玩耍的樣子,雖然過去很多年,可我從來沒有忘記。”
“銜草?!崩顣衔兆⌒履锏氖郑瑯O盡溫柔地說道。
“嗯?”銜草一雙锃亮的眸子望向李曄。
“你,你真美?!崩顣险f著,雙目炯炯有神地視著新婚妻子。
聽到這句話,銜草的脖頸頓時羞得通紅。除了母親,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這么說。李曄冰冷修長的指腹穿過銜草烏黑的發(fā)髻,“?!钡囊宦暎耵⒌袈湓诘亍?p> ……
正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仆人們知趣地散去,新婚夫婦的一夜柔情才剛剛開始。
李曄本以為這就是人生的幸福,可何曾想這幸福的時光竟是如此的短暫。
中和三年,壽王妃韋銜草病逝。
彌留之際,李曄和銜草依依不舍地告別。銜草把一個繡著櫻花的手絹遞給李曄,告訴他,來生還做夫妻。李曄趴在床上泣不成聲,望著漸漸沒有知覺的妻子,淚水模糊了雙眼……
“曄兒,你哭了?”郭太妃心疼地說道。
“額,沒事,朕只是想起了她?!崩顣蠌姄沃鸬馈?p> 離開清寧宮,李曄的心里依然回想著曾經(jīng)和銜草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或許,這輩子再也遇不到這樣的女人了吧。
龍輦一路穿梭在皇宮里,轉過拐角,速度忽然放慢了。
“停一下,朕要下來走走?!?p> 李曄走下龍輦,若有所思地停在了一座假山前。
“張公公”李曄轉身對身邊的張居翰說道,“朕,今天才發(fā)現(xiàn),東平郡王真是個很會辦事的人啊。今天的朝堂上,幾句話就解了朕的圍?!?p> “皇上英明,朱大人文武兼?zhèn)洌拇_是我大唐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張居翰話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
“你說吧,朕恕你無罪?!崩顣系?。
“謝皇上……”
見張居翰支支吾吾,李曄有些不耐煩地道:“你若不說,朕也不聽了?!?p> “皇上,昨日,昨日朱大人送給了奴婢一柄鑲金的木如意?!睆埦雍睬忧拥卮鸬馈?p> “哦?”李曄頗感吃驚,道:“他跟你說什么了嗎?”
“沒,沒有,皇上,朱大人什么都沒跟奴婢說。把東西放下,就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回陛下,近來京城小童傳唱,金克木,木克土,大唐天子木子李,明日黃袍何處度……”
“哦,朕知道了。”李曄敏銳地覺察到不對,木如意鑲金,難不成是暗指有人將要取代李唐江山嗎?
回到寢宮,李曄很久沒有說話。童諺無知,宮闈險惡,安知今天張居翰不是朱全忠派來試探自己的呢?
此刻,他的腦子里亂極了,忽然,又想起了今天一早朝堂上的一幕,朱全忠在遞交奏疏的時候分明在和張居翰交流著什么,當時眾人都在場,他們就敢暗通款曲,可他們在交流什么呢?
李曄長吁一口氣,眼眉瞇成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