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白鶴渝禮貌性地往茶杯旁的桌面上叩了兩下,表示感謝——這是白鶴鎮(zhèn)的禮儀之一。
看著那零星的幾片褐色茶葉沉淀在茶杯杯底,她吹了口氣,騰騰升空的白霧就變得歪歪扭扭,茶水也如一湖春水皺了眉。
“蝮蛇先生,好雅致。”她啟唇微抿,一口溫?zé)岬那宀枞攵牵瑵庥麸h香肆溢,沁人心脾,“這茶,竟是用當下難買的青花瓷杯盛的?!?p> “茶杯而已,我也有…”白鶴撐著頭側(cè)躺在渝身后的虛空中,警惕地盯著正在搗鼓茶罐子的蝮蛇。若他敢對渝做什么,她就沖上去再打他一拳。
蝮蛇沉默不語,左邊臉頰上印了個淺紅色的大嘴巴子。乍一眼不明顯,但是時間越久印子就越看上去刺眼。
那是白鶴驚嚇之中打下去的。
他恢復(fù)了大人的模樣,換上了平時穿的白襯衫,西裝褲,黑皮鞋,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套上了一件長到膝蓋的白大褂。
褐色長發(fā)用發(fā)帶簡單隨意地綁在一起,垂在一邊肩膀上。胸口處的口袋里似乎裝著一個復(fù)古款式的懷表,金色鏈條掛在外面。
白鶴渝注意到他還裹著那條米白色的圍巾,疑聲問:“先生不熱嗎?”
蝮蛇聞言,苦笑說:“我的體溫偏低,四月也是冷的?!?p> 隨即又是一陣寂靜,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蝮蛇醫(yī)生真像一個從時間里走出來的人?!?p> 白鶴渝輕輕放下茶杯,好奇地目視著蝮蛇將茶罐子里的茶葉放進那個奇怪的玻璃容器中。他姿態(tài)優(yōu)雅,不緊不慢,修長白皙的手骨節(jié)分明,煞是好看。
記憶中,蝮蛇總是沒脫下過白色手套。
“你可是在形容我老?”蝮蛇輕飄飄吐出一句,手上的動作依然井然有序。不知他在臺下按了什么按鈕,只聽見一聲提示音,就有裝置往玻璃容器中注入熱水。不久,新的茶水順著玻璃管道緩緩流入蝮蛇面前的茶杯中。
“并非說你年邁,只是覺得先生身上有種滄桑的復(fù)古感?!卑Q渝在心中醞釀了許久,才說出這一自認為不會惹惱對方的語句。
誰會喜歡被人說老呢?
即使事實的確如此。
要是說錯什么話,她現(xiàn)在可插翅難逃。
白鶴渝懷著小心思,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邊的白鶴。
蝮蛇長而烏黑的睫毛輕顫,從袖口內(nèi)扯出一塊干凈的手絹,擦拭著原本掛在右眼處的單片眼鏡,淺笑道:“如果沒有歲月的底蘊,也談不上什么復(fù)古感了。”
“小老頭,略略略!”白鶴朝他吐舌頭,做鬼臉??礃幼樱笊咴谒睦锏挠∠笏坪醪惶谩?p> “我本不喜歡喝茶,也不會招待客人?!彬笊咧匦麓骱醚坨R,一只手拂去衣擺然后坐在白鶴渝對面,“這青花瓷,也是一個不知名的友人郵寄送來的。”
“你不喜歡喝茶,那為何家中還放有這么多茶葉?”白鶴渝上半身微微前傾,兩手交疊搭在臺面上,認真地問,“又為何……會有友人送不喜歡喝茶的人一套昂貴的茶杯?”
“你的問題有點多。”蝮蛇舔舔嘴角的水漬,垂眸摩挲著杯沿,思考著什么。片刻后,他又露出欣賞的表情,對她說:“但我喜歡這種敢于質(zhì)疑的精神?!?p> “習(xí)慣而已,我總是喜歡看推理小說。”白鶴渝差點以為自己踩雷了。
“一樣。”蝮蛇放松了姿勢,也將重心放在實驗臺上,兩手手指交握,隨著懷表滴答滴答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點著,“喝茶和收集茶葉也都是我的習(xí)慣,但這并不就代表它是我的愛好,想必我的友人是誤會了。”
“嗯……這也能解釋。”白鶴渝點頭說,為了緩解內(nèi)心的不安,她下意識地喝了口微涼的茶水。
“有什么問題,一并問了吧?!蹦腥送ㄍ赣殖錆M磁性的聲音伴隨著白霧飄來,白鶴渝看了看他的茶杯,里面的水還是滾燙的。
“沒什么問題,先生?!彼砂桶偷赜滞蝌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我昏睡多時,也該回家見見親人了。”
說罷,白鶴渝就要起身。
“等等。”蝮蛇叫住她,一把閃著銀光的手術(shù)刀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手中,直指眼中的少女。
白鶴渝像只受驚的小鹿般端坐回位置,她睜著圓碌碌的眼睛,和蝮蛇四目相對。
如果說白鶴渝眼中流淌著的是一汪清澈明凈的潭水,那么蝮蛇眼中的就是一片深邃不見底的沼澤。
一面生,一面死。
一寸光明,一方黑暗。
“你還不能走?!彬笊邌问种еX袋,熟練地玩轉(zhuǎn)銀刀,“只要兩日之期還未到,你就還是我的病人。”
“還未到嗎……?”自從白鶴渝醒來,她就沒去在意過時間,潛意識地覺得時間已經(jīng)過了很久。
蝮蛇松開支撐腦袋的手,掏出懷表遞到白鶴渝面前:“離開醫(yī)院后,你只不過昏睡了一個晚上?!?p> “等等,”她不敢相信地說,“可是我……”
“你想說你在夢里活了很多年,嗯?但時間流速是不同的,這里的一個晚上就相當于你的十八載。”
蝮蛇收回懷表,等待她的下言,意圖讓她好好理清現(xiàn)在的情況。而且他也很喜歡看別人苦惱的模樣。
“你又怎么知道我經(jīng)歷了多少年?”
“這是我的能力,你多少應(yīng)該知道的,它的名字叫回溯?!彼馕渡铋L地看向因為無聊正在搗鼓他實驗器材的白鶴,“在你回溯的時候,我能一定程度上與你視覺共享?!?p> “你到底往我體內(nèi)注入了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蝮蛇壞笑道,用手背抵住下巴,充滿痞氣,和方才在薰衣草花田中酣睡的男孩大相徑庭。
“……”
“那是我的毒液?!彼冻鲡惭勒f,“昨晚在醫(yī)院的談話你也一五一十地聽了進去,對吧?連我和雪松是妖都知道……你可真是不簡單?!?p> “你想殺我?”白鶴渝站起身來,俯視他道,話中隱隱含著怒意。從一開始,她就被蝮蛇牽著鼻子跑,不得不說,他套話的技術(shù)一流。對于他的問話,她只能默認。
“是,也不是?!彬笊哒f,“就算你陷入瀕死,我也有把握將你治好。”
“你真是個……瘋子。”白鶴渝漲紅了臉,沒想到自己曾經(jīng)離死亡如此之近。
“彼此彼此?!彼麆幼鬏p盈,有意無意地轉(zhuǎn)動著手上的刀,殺氣驟然凌冽迸發(fā)!下一秒,一縷白發(fā)掠過白鶴渝的目光所及之處,她愕然望向忽然擋在身前的少女,呆滯許久。
“既然能忍受鶴妖掏心肺之痛,想必你也不會懼怕一條小小蝮蛇?!彼麨檠矍暗木跋蠊钠鹫苼怼?p> “你最好認清你的立場,蛇妖?!卑Q寒芒倏倏,食指微動,稍一用力就將夾在指間的手術(shù)刀掰斷。霎時,無數(shù)光團圍繞在渝身邊,將她護在中央,“她想走,就能走。”
咣鐺一聲,刀片和刀柄相繼落地,喚醒了白鶴渝。
“老太婆可真可怕?!彬笊咴疫粕啵鐾督禒?,“我錯了?!?p> “你也年輕不到哪里去!”白鶴差點噴出火來,沖上去就要揪住他的衣領(lǐng),想把他的黑領(lǐng)帶撕成碎片,“要不要比比誰更老?!”
不愧是連小孩都敢拍巴掌的女人——或許只是因為知道是蝮蛇才敢打而已?
“白鶴!冷靜一下!”渝攔住白鶴,看見她這樣子,自己反而靜下心來。面對陰晴不定的蝮蛇,吵架肯定是不行的。
不久后。
“哼!”白鶴蹲在墻角畫圈圈。
渝扭過頭,收回了落在白鶴身上的視線。這一次,她放下了心中的恐懼與不安,以談判的態(tài)度和蝮蛇交流。在面對敵人時,白鶴渝往往會變得堅毅而勇敢。
“你有什么目的。”她挺直身板,不卑不亢。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蝮蛇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誘惑至極,“加入我和雪松的陣營,或者說,加入妖怪的陣營。”
“我是人類。”
“的確如此,這一點我已經(jīng)得到了證實。但你和妖怪關(guān)系匪淺,此言不虛?!彼麙吡艘谎郯Q,又看向渝,“從你踏入我們的世界開始,就已經(jīng)脫不了身了——你回不去?!?p> 白鶴渝知道,他說回不去的,不僅是家,還是人類社會。
“就算加入你們,我又能做到什么呢?人類的力量于你們而言,不是微不足道的嗎?”
“你還是沒把自己放在一個正確的位置上?!彬笊呱斐鍪郑疽馑咽终拼蜷_。白鶴渝猶豫地攤開一點點,一陣冰涼席卷而來,如暴風(fēng)雨中的巨大海嘯。
好冷的手。
“你就算碰到我也不會被毒死,可見你已經(jīng)擁有了一種很強的毒抗性。你早已脫離了人類的范疇,卻也未被妖怪承認?!彬笊哒f,“外邊的薰衣草是我用毒栽培的,和你一樣有這種性質(zhì)?!?p> “……”
“你并不渺小,相反,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強大?!?p> “你想要我做什么?!卑Q渝嘆了聲,心情復(fù)雜,“只要不違背我的原則?!?p> 知道她被說動,蝮蛇揚起燦爛的笑容來,立馬從實驗臺底下拿出一張地圖攤開在白鶴渝面前。
“大山里有個地下組織,疑似在做關(guān)于妖怪的骯臟交易。我需要你打入內(nèi)部,不要求你解救被困的妖怪,但至少要給我拿到必要的情報。”他指著其中一處說,語調(diào)低沉,不像在開玩笑,“你知道夜神珠嗎?”
“知道。”白鶴渝神色凝重,她最清楚不過了。小時候從母親那里聽說過鮫人泣珠的故事,前不久還親眼見過一只小鮫人,“難道他們在販賣夜神珠?可是鮫人不是很久之前就決定銷聲匿跡了嗎?怎么會被輕易抓到?”
“不排除有鮫人偷偷浮上水面的可能,而且,不僅僅是夜神珠……”蝮蛇說,“還有很多其他的貨物,全都價值非凡。連雪松的雪松果也被盯上了?!?p> “雪松老師……夜神珠……”白鶴渝越細想越怕,阿淮會不會出事……?
“他們之所以會盤踞在那里,是因為我們這座大山還沒被開發(fā),沒有供人行走的道路,錯綜復(fù)雜。更棘手的是,地底下還埋著數(shù)不清的地雷,都是戰(zhàn)時遺留下來的?!?p> “這太危險了?!卑Q渝說,“萬一踩到地雷我不就要被當場炸死?”
“你應(yīng)該相信白鶴,她曾經(jīng)是山神,對于這片區(qū)域的山,沒人比她更熟悉。”
“這件事,你不能做?”白鶴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趕緊飄過來抱住渝,“憑什么渝要聽你的?!?p> 蝮蛇笑道:“這附近有很多眼線。”
“我接?!卑Q渝毅然決然道,“但是有條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