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守靈的人少了一多半還不止,除了一些打牌的,以及道士以外,親朋好友不到十人。
凌晨的山里,可真夠冷的,雪也是越下越大,地上都積了兩寸厚,照得夜晚白花花的。
負責燒火和燒水的人回家休息了,別浪給各處的爐子加著炭,給道士添水,忙碌了半夜。
第二天凌晨五點鐘,道士做法,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開棺道別。
別浪跟著于小美的至親一起,圍著棺材緩緩行走,見于小美最后一面。
于小美的父親和伯母,哭得昏天暗地,被幾個親戚抱著。
于小美的伯父,也忍不住摸著眼淚,勸慰老婆和弟弟振作一點。
別浪見到于小美的遺容,嘴微微長著,牙齒也能看到,黑血從口腔、鼻腔、耳朵、眼角溢出,沒有了昔日的美麗動人,讓別浪感覺于小美被撕毀了。
這不是于小美!真正的于小美,去了哪里?
他很激動,也很絕望,嚎啕大哭著,情不自禁地往棺材里撲,被幾個壯漢抱住。
于小美的伯父勸慰道,我們跟你的心情是一樣的,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讓春梅入土為安!你這樣,是對亡人的不敬!
別浪雖然已經(jīng)被拖離了棺材,但滿腦子都是于小美那恐怖的遺容,讓他忍不住抓狂。
他嚎啕大哭著,咆哮著,他努力要去還原于小美的一顰一笑,恨不得伸手到腦子里去,把這個變形的于小美扯出來。
對亡人不敬!對亡人不敬!伯父的話還在他耳畔回蕩,讓他頭痛欲裂。
于小美是死了,死了就應(yīng)該有死了的樣子。下一步埋入黃土之中,她的遺體,會隨著棺材一起慢慢腐朽,最終剩下一堆白骨。
遺體告別儀式匆匆結(jié)束,再度封棺。道士宣布起喪,十幾個壯漢抬著杠子,將棺材往外運。
大家都搭把手!伯父大聲吆喝著。
別浪才冷靜了一些,加入了抬喪者的隊伍。他感覺,肩上有千斤重擔,腿腳如同灌了鉛一樣難以動彈。
天還沒亮,大家提前自制了桐油火把,就是用一截竹子灌好棉花,用布包好,拿桐油浸泡透,然后點燃。
別浪也被給了一根火把,舉在半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桐油燃燒的香味。
大家喊著整齊的號子,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留下一串串雜亂的腳印。
沿路都有專人燃放著煙花爆竹,似要將這大山炸個天翻地覆。
于小美的墓地,被選在了三百米開外,按照道士的說法,此地對著西源城的方向,也算是給亡人一種守望。
前往墓地,要經(jīng)過一段陡峭的小路,還要鉆進長滿雜草和灌木的荒地,顯得更加艱難。
道士一路做著法,拋灑著紙錢,響聲震天,火光閃閃,號子聲低沉而持久。
一路沒有停歇,十分鐘才到了墓地,已提前挖好了墓坑。
這里是一處山谷,三面環(huán)山,南側(cè)是一道坡。道士說,天氣好的時候,這里能看到遠處的山脊線,就是夷江區(qū)石云鎮(zhèn)的高地。
在于坤華的指揮下,大家開始鏟土掩埋,別浪想著于小美的遺容,狠狠地揮舞著鏟子。
掩埋成一個土堆后,大家開始在附近搬運石頭,堆砌在土堆之上。
因為附近石頭不過,于坤華組織大家,到一百多米開外,用板車搬運石頭過來,一直忙到六點多,才砌好了墳?zāi)?,留出了墓門,并點上了桐油燈。
據(jù)說,這燈能燃三天三夜,后續(xù)還要加油,一直到五七三十五天后,才不用再續(xù)油。
于小美已經(jīng)入土為安,一番轟轟烈烈的鞭炮過后,親友們陸續(xù)撤離,別浪獨自留了下來。
手機QQ消息提示響起,一連幾次。別浪打開一看,是唐怡欣發(fā)來的一則新聞。
這是一則交通肇事逃逸案被破獲的消息,發(fā)布者是夷江區(qū)公安分局。
二零一三年一月九日二十一時十五分許,夷江區(qū)古城街道古城三巷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農(nóng)用車失控撞向行人,一女子于某某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另有兩人受輕傷,經(jīng)及時救治已康復(fù)出院。肇事者逃逸。
經(jīng)公安機關(guān)全力布控偵辦,一月十一日凌晨三點,肇事者胡林投案自首,目前正在看守所羈押,等候法律制裁。
這則消息,還多肇事逃逸者胡林做了簡要介紹。
胡林是夷江區(qū)人,二十五歲,無業(yè),離異,曾因擾亂社會治安罪服刑一年半,剛剛出獄一個月。他所開的農(nóng)用車,是借的朋友的。
新聞還附上了現(xiàn)場視頻,一共十幾秒,比較模糊。說明是來自附近私人安裝的監(jiān)控。
別浪反復(fù)觀看著這段視頻,這輛農(nóng)用車,之前是停在岔路口靠左邊的一個小巷子里的,別浪和于小美的背影,隔了不到一尺的距離,別浪在左,于小美在右,從主巷緩緩走出來。
那輛農(nóng)用車突然啟動,急速朝著別浪沖過來。
于小美有一個回頭的動作,然后快速跑過來,用身體狠狠將別浪撞向左前方的人行道,自己卻失去了躲閃的機會,被農(nóng)用車撞飛在左側(cè)的車行道上。
與此同時,農(nóng)用車在甩尾的時候,還絆倒了一輛摩托車,車上一男一女順勢滑倒在地,很快就爬了起來,跳著腳應(yīng)該是在叫罵。視頻到此戛然而止。
目睹了這段視頻,別浪心如刀割,更加確定,這是一起蓄謀已久的交通肇事!而目的就是要取他別浪的命!
胡林這個名字,以及他的照片,深深刻在了別浪的心上,他的生命中,又多了一個仇人,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此前,別浪已經(jīng)將于小美留下的玉佩,戴在了胸前。
此刻,別浪將手按在胸前玉佩的位置,站在于小美的墳前,狠狠調(diào)動著思維,感覺腦海中,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怒吼著沖向這個面目全非的于小美,將她擊倒在地。
而這個身影,也漸漸清晰,最終成為于小美原本的樣子。
雪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的迷霧,以及煙花爆竹燃放后的硝煙已經(jīng)散盡,天空明亮瓦藍,旭日東升,積雪反射著陽光,很刺眼。
雪后,遠近的山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潔白的被子,顯得特別靜謐。
而于小美的墳,則沒有覆蓋積雪,顯得有些別具一格,特別醒目。
順著南方極目遠眺,可以看到遠處綿延的山脊線,呈銀灰色。石云鎮(zhèn)的海拔更高,應(yīng)該也是下了一場大雪。
別浪又想起了道士的話,將于小美安葬于此處,可以看到西源城的方向,也算是一種守望。
既然是這樣,那在石云鎮(zhèn)的山脊上,自然也可以眺望到太平鎮(zhèn)太平村的這個山谷,守望埋葬于此的愛人!
一群不知名的鳥兒,停在了不遠處的竹枝上,積雪受到震動,嘩嘩啦啦落了一地,被壓彎的竹子噼里啪啦豎起來,鳥兒們嘰嘰喳喳地落荒而逃。
我槽你們祖宗!別浪捏了一坨雪,狠狠地扔向竹林,擊打得幾棵竹子紛紛抖落身上的積雪,直起了身子,發(fā)出熱鬧的脆響。
他的吼叫,在山谷里久久回蕩著。
在于小美的墳前呆了足足兩個小時,別浪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她家中。
于坤乾是這種情況,別浪也不敢把錢財?shù)氖屡c他交接,只得找到于坤華,說了自己與于小美的債務(wù),并把沾滿血跡的欠條,交給于坤華。
同時,把馬婭借的一萬塊錢給了于坤華,委托他幫忙安排于坤乾的生活開銷。
于坤華只要了那一萬塊錢,卻不肯要欠條,他說,我不知情的事情,就不會插手!而且是這么大一筆款子,我就更不好插手了,你還是直接找于坤乾。
別浪解釋道,伯父,您就當幫小美一個忙,也算是完成她的遺愿!您想一想,小美名下還有不少資產(chǎn),到時自然是由她爸繼承,已經(jīng)是很多錢了,他沒準要不了多久就浪費完了。這筆錢,我每年還幾十萬,存在您這里,也算是我們老少兩人共同為她爸養(yǎng)老留條后路!
不行!我不能管這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這筆糊涂賬,我說不清楚!于坤華繼續(xù)堅持道。
伯父!求求您幫幫我!不然,我就不起來了!別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幾乎要哭了。
如此再三哀求苦勸,甚至用上了下跪這一招,于坤華沒有辦法,才收起了欠條,扶起了別浪。并拿筆在欠條上批注,何時還款一萬。
繼而感嘆道,小別啊,你還真是個實誠孩子,換作別人,還不樂開了花,悄悄銷毀了證據(jù)?。??可惜我們春梅命苦啊!
我欠小美的,豈止是這些?我欠了她一條命!只有來生再還上了!別浪動情地說。
于小美已經(jīng)入土為安,別浪又陪了于坤乾兩天,他悲痛欲絕,念叨得最多的是,以后日子可怎么過,讓別浪一陣陣痛心。
一方面,于坤乾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成了孑然一身,打電話也沒了對象了,逢年過節(jié)也沒人來看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了,日子沒得過了。
另外一方面,女兒走了,再沒有經(jīng)濟來源了,恐怕等不了多久,就餓死了也未可知,日子沒得過了。
對于坤乾,別浪充滿了同情和擔心。他體會到了于小美的苦,于小美的難。
以后,自己又多了一個牽掛的人,逢年過節(jié)是該來看看于坤乾的。
九峰縣城至夷江區(qū)的班車,要經(jīng)過太平鎮(zhèn),下午兩點多,別浪作別于坤乾兄弟,步行到集鎮(zhèn),中途搭了破舊的末班車,回夷江區(qū)。
望著窗外的一木一草,白雪皚皚,別浪感覺自己的心也是一片死寂。而自己的身軀,就如這哮喘的班車,似乎隨時要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