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里公交車很少,也不知道在這兒要待多久,吳思想起了蔣悅,他上了一輛公交車前往蔣悅的車行。下車到車行后,吳思看到蔣悅正在一輛車下忙,他只有一雙腳露在車外面,腳上的牛仔褲滿是污漬和汽油。蔣悅也無暇顧及吳思,只跟旁邊的同事招呼一聲,那人就拿了一把鑰匙,指了指外面一輛白色的小汽車,吳思接過鑰匙,想謝過蔣悅,沒有說出口。他很快出門,開了車就走了。
天空一點點亮了起來,微弱的太陽漸漸凸顯,淡淡的,掛在云層后面。吳思開車駛過了長長的街市,到先云與森江連接的道路口,轉(zhuǎn)彎進(jìn)入右邊的馬路。到了馬路上,他把車加速,開窗,讓冷風(fēng)進(jìn)入車內(nèi),感覺到寒冷,就能感覺到清醒,還有,不用停車的感覺就是好。很快,在一個馬路邊的分叉口,路面很窄,他減速將車開入,光滑的水泥路兩旁是成片的油菜花,他最熟悉這個花香,以前每年春季都能看到,就在福利院不遠(yuǎn)的地方。見多了,沒有新奇感,現(xiàn)在回來了,再見……也就那樣。在福利院的光陰大多是孤獨的,和其他人一樣,他離開后就再也不想回去。因為,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有一種感覺縈繞著他,那就是,有一天,他必須離開。
不一會兒,吳思把車開到了兒童福利院的門口。將車停好,下車,吳思看了看,門關(guān)著,伸縮門里的院子依舊是一片水泥地,院子三邊圍著兩層的樓房,二樓的走廊加了防盜窗,防盜窗上掛著一些小孩兒的衣服。吳思走到伸縮門門口,門衛(wèi)攔下他:“你找誰?”
“呃……我找張院長,今天來做義工。”
“你過些時候再來,疫情規(guī)定,暫停志愿者活動?!?p> 吳思正想解釋,張院長站在一樓的走廊外,他看到吳思,小跑著到了門口:“這是在我們福利院長大的孩子,讓他進(jìn)來。”
“張院長,要是把病傳進(jìn)來,上面肯定要怪罪?!?p> “我是院長,要怪肯定是怪我,放心,出了事我負(fù)責(zé),不會連累別人丟了工作。”
“話不是這么說啊……”
“那是怎么說?還有至少十幾天才開學(xué),大的小的都在,要安排他們上網(wǎng)課,還有一大堆事兒,你不知道我們?nèi)耸植粔??孩子不可憐?”
“我……”
吳思趕忙解釋道:“師傅你不用擔(dān)心,我前一段時間做過核酸檢測,之后也沒有跟確診病例接觸過,你放心。”
門衛(wèi)聽了,只好把伸縮門打開,吳思跟著張院長進(jìn)去。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我聽說你的事了,你呀,怎么就這么沖動呢?你何叔叔肯定會幫你吧?”
吳思陪笑一下,沒有回答。兩人來到一個辦公室,辦公室里有八個人,都戴著口罩,吳思盯著其中兩個。
“你們認(rèn)識?”張院長問道。
“是你啊,哎,巧哎,我早上去他家準(zhǔn)備問他租房的事情。”
“你房子租到了嗎?”
“還沒有?!?p> 吳思與那在早餐店遇到的年輕女人對視了一眼,她扎起了馬尾辮,沒有劉海,應(yīng)該也沒有化妝,額頭上微露東方人特有的膚色,一雙大眼睛稍有些警惕地看了吳思幾秒鐘,又把目光移開,兩人都沒有說話。
“你也認(rèn)識小于?”
吳思想起了昨晚的琴聲,他回過神來:“早上在早餐店見過?!?p> “既然你們見過,”張院長對著小于和小伍說道,“吳思是從我們福利院出去的孩子,現(xiàn)在是警察?!彼挚聪騾撬?,“小于和小伍在這里做義工有一段時間,尤其是小于。那吳思,你就跟他們一組?!?p> 吳思點點頭,大家站在那兒聽張院長交代,一番工作分配之后,吳思一組準(zhǔn)備去育兒室。
“你叫吳思???這名字……好哎?!?p> “你叫小伍,姓什么?”
“田,四口田,田小伍。”
“她呢?”吳思指了一下前面的小于,低聲問,“她姓什么?”
“姓于啊?!?p> “于小于?”
“于醉墨?!?p> 吳思也不去深究這姓與名,他只想找些想做的事情做,疫情這么長時間,接到的盡是一些硬闖關(guān)卡的小案子……
田小伍帶他來到一個大大的育兒室。這個地方他并不陌生,一樣的房子,一樣的玻璃,一樣的粉紅色的卡通窗簾,過去這么些年,這里還是沒有太大的變化。里面一排排桌旁坐著有二十幾個小孩兒,殘疾的居多,有的在一邊兒玩兒,有的坐在桌旁,幾個媽媽似的工作人員在給幾個小朋友喂飯,同樣,吳思并不陌生這樣的情景,有的孩子有自閉癥或者多動癥,抗拒吃飯,有的還小,拿不了勺子,幾個媽媽都是先安頓好愿意吃飯的,有空了再來喂他們。吳思在一群小孩里看到一個沒有雙手的小男孩,他的心一顫。只見那個小男孩穿著長長的黑色棉襖,棉襖的兩只袖管里空了一大截,他怎么吃飯呢?吳思好奇著,不一會兒,他看到小男孩用左腳脫下右腳的鞋襪,再將右腳舉到桌面,用大拇指和食指艱難地夾起勺子,舀了一口飯送進(jìn)嘴里,試著舀第二口的時候,勺子滑掉了,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吳思想過去幫他撿起來,田小伍攔住他:“讓他自己來,他不能在這里生活一輩子,你應(yīng)該懂?!?p> 吳思看了看田小伍,知道他說得對,只是沒想到他比自己更深諳福利院孩子的未來。田小伍遞給吳思一塊抹布,指了一下右邊空曠的地方:“咱們兩個把這兒童樂園打掃一下,再給他擦干,滑滑梯什么的都要挪開,把里面擦干凈,墻角,邊邊角角都要擦,擦完了,再去打掃樓梯和臥室,你在這里長大,應(yīng)該清楚怎么做的吧?”
“清楚是清楚,不過我們以前沒這么講究。”
“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疫情,上面查的勤,衛(wèi)生要求高,而且,”小伍看了一眼那些孩子,“現(xiàn)在條件好了,但是棄嬰好像更多了,尤其是有殘疾的?!彼挚椿貐撬迹斑??你是警察,不上班?現(xiàn)在不正是忙的時候嗎?哦……疫情,犯罪幾率下降了?”
“沒有下降,我被停職了?!?p> “為什么?”
“秘密。”
“什么秘密?”田小伍停了一會兒,“你不是貪污腐敗了,被揭發(fā)了吧?”
“貪污腐敗是要被拘捕的,大哥!”
“那是為什么?”
吳思沒有回答田小伍的的話,他看向于醉墨的方向,于醉墨懷里正抱著一個嬰兒,輕輕搖晃,期間斷斷續(xù)續(xù)地給小孩兒喂一點兒牛奶。
“于醉墨,她的手是不是……”
“你看出來了?厲害,警察觀察力就是強,我認(rèn)識她好久才發(fā)現(xiàn)的。”
“那是?”
“她的右手是先天性肌肉萎縮,不能太用力,尤其是拇指,所以,一般需要雙手的重一點兒的體力活,我們都不讓她做。”倆人一邊干活,一邊看了看于醉墨,“還有,她跟你一樣,也是在福利院長大的,不過不是這里的?!?p> 吳思的眉頭皺了一下:“那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先云縣殯儀館,守夜的。”
“守夜?”
“就是夜班,守著還沒能火化的尸體,看看設(shè)備運作,接聽電話什么的。”
一個孩子突然放生大哭,把兩人嚇了一下。他們又加快了手中的活。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生意人?!?p> “什么生意?”
“不……那么違法的生意?!?p> “不那么違法?”
田小伍只低頭擦地,不說話,吳思笑了:“你打聽別人的事情倒是很積極,自己的事情卻惜字如金?!?p> “那別人的事情我不知道,當(dāng)然好奇了。我自己那點兒破事也不值得說,自然就惜字如金?!?p> “我看你過得有些窘迫,怎么會來當(dāng)義工?”
“窘迫就不能做好事了?”
“不是,一般來說,窮則獨善其身?!?p> “我是有時候……”田小伍眼珠一轉(zhuǎn),想起了什么,用手指著他,呵呵地笑了兩聲,“你這是想套我的話。你這個警察同志太狡猾了!”
兩人笑著,一邊干活兒,一邊聊天,吳思加快了手上的活兒,覺得精神了很多。人啊,還是不能太閑著,一閑著就容易空虛。
下午一點鐘,福利院安排結(jié)束上網(wǎng)課的孩子一起吃午飯。志愿者也分組跟不同的孩子坐在一起,一邊自己吃一點兒,一邊喂上午沒怎么吃飯的孩子。期間,一個小孩兒奶聲奶氣地喊道:“墨墨阿姨,我想喝青菜蛋湯。”于醉墨放下筷子,準(zhǔn)備去端,吳思一只手過去,一大碗湯端到了那小孩兒的跟前。于醉墨看了他一眼,小孩兒不樂意了,“我不要你端,我要墨墨阿姨端?!北娙艘恍Γ粋€人打趣道:“可能你太嚴(yán)肅了吧?!眳撬加行擂蔚匕褱策h(yuǎn)了一點兒,于醉墨拿了小碗,盛了一點兒,遞到那小孩兒的跟前。
下午四點多,張院長接了一個電話,政府有志愿代表來慰問,他在電話那頭強調(diào)了福利院的困難,就是人手不夠,雖說資金不是問題,但是這個敏感時候,招聘是一個難題。溝通了許久,張院長掛了電話,笑著跟幾個義工聊了幾句,大家就準(zhǔn)備回去了。吳思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福利院,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張院長送別志愿者后很快就進(jìn)去了,幫著去安頓管不過來的孩子。想起張院長兩鬢多了更多的白發(fā),吳思就有些心酸,他想幫張院長,奈何自己能力有限,若他家財萬貫……又想遠(yuǎn)了,什么家財萬貫,那從來都不是他的夢想!
一行人出去了,田小伍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吳思把車開到路口,看到于醉墨在門口等公交,他放慢了車速,問道:“你回小區(qū)嗎?”
“嗯。”
“我也回家,我?guī)阋宦?。?p> 于醉墨搖搖頭:“不用,謝謝?!?p> 吳思也不勉強,準(zhǔn)備走了,田小伍從后方風(fēng)一般地沖過來:“墨墨同志,現(xiàn)在公交不好等,讓吳思送你回去吧。我跟你們方向相反,今天送不了你?!?p> 于醉墨看了一眼田小伍,猶豫了一下,打開了吳思的后車車門。田小伍朝著吳思做了一個告別的手勢,又風(fēng)一樣地離開了。通過后視鏡,吳思看了一眼于醉墨,她跟那個田小伍也許是戀人,也許彼此有好感,至少,她信任田小伍更多一些,這個倒是有些匪夷所思,他是警察,難道不比田小伍長得更像好人一些嗎?
一路上,于醉墨戴著口罩,也不說話,也不看他,他想,這個女的一定很拘謹(jǐn),這么看來,還不如跟田小伍說話有意思。車開到一片草莓園旁,于醉墨突然叫了一聲:“停車!”吳思慢慢把車停下,好奇地回頭看她,這時候,吳思也聽到了什么,他趕緊打開車門,于醉墨也下來。尋著聲音望去,不遠(yuǎn)處,一個紙箱丟在路邊,里面?zhèn)鞒隽藡雰旱目蘼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