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間的真正用意————天花板上用黑色的油漆寫著一行大字。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請以偵探的身分活下去。
那么潦草的筆跡————怎么看都不是今日子小姐的字。
4
當(dāng)我把現(xiàn)場的犯罪痕跡全部清除,離開掟上公寓的時候,末班車已經(jīng)開走了,而我也沒有閑錢可坐計程車(想來是領(lǐng)不到當(dāng)助手的薪水了),只好抱著兩大箱的書,用走的回去————或許這才是最吃力的工程。
走了好幾個小時,終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總算是能像一攤爛泥似地睡著了。但事情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即使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的犯罪痕跡全部清除,為了達成完全犯罪,我還得跟某個人串供才行。
不用說也知道,是直接委托今日子小姐這件事的人————紺藤先生。第二天,我一覺醒來已經(jīng)過了中午,馬上打紺藤先生的行動電話,約好見面的時間————今天有一堆會要開,如果你不介意利用空檔的時間,就直接到作創(chuàng)社來吧————如此這般,我和他約好時間,準備出門。
今日子小姐現(xiàn)在肯定也已經(jīng)醒來了吧————不知道一覺醒來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些什么呢?我那湮滅證據(jù)的手法真能瞞得過名偵探的法眼嗎?
……如今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多想無益。既不可能反省失敗,也不可能從頭來過。既然如此,只能盡我所能了————我抱著裝滿須永老師著作的紙箱,轉(zhuǎn)了好幾趟公車,前往作創(chuàng)社。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自己摁了下車鈴。
「……真令人難以置信?!?p> 在作創(chuàng)社的員工餐廳里,紺藤先生聽完我的敘述,說了這句話。
我充滿歉意地說:「嗯,我也覺得對紺藤先生很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張,只不過……」
「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敢相信的是你的『犯案手法』,未免也太利落了。」紺藤先生微笑地打斷我的解釋。「我經(jīng)常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么像厄介這么好的男人會經(jīng)常受到大家的懷疑呢?但說不定其實是我錯了。你或許有不遜于名偵探,成為犯罪者的天分喔!」
「別、別開這種玩笑了,紺藤先生?,F(xiàn)在回想起來,昨晚的事真是嚇死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做出那么大膽的事?!?p> 話說回來,我并沒有將自己的「犯案手法」一五一十地全部吿訴紺藤先生。因為說得太詳細,可能會牽扯紺藤先生也變成共犯————當(dāng)然除了這個實際的理由,我實在說不出口從浴室里救出全裸的今日子小姐那些事。為了今日子小姐的名節(jié),這件事也應(yīng)該隱而不宣吧。
所以我只避重就輕地說了照顧四個晚上沒睡覺,體力不支暈到的今日子小姐,以及消除現(xiàn)場留下的工作痕跡————當(dāng)然也沒提到寢室天花板上的訊息。
「總而言之……紺藤先生,希望你收回這次的委托。這件事實在太為難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了。如果你堅持的話,我負責(zé)介紹其他偵探給你……」
「不,不用做到這個地步,厄介。我收回這次的委托……而且說不定這樣才是最理想的結(jié)局?!?p> 「最理想的結(jié)局?什么意思?」
「不瞞你說……在請你和掟上小姐處理這件事的同時,我們這邊也有動靜了。這是須永老師家屬的意思……希望我們直接把須永晝兵衛(wèi)的死當(dāng)成自殺來處理?!?p> 「……」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或許只是不想明白。紺藤先生繼續(xù)解釋給反應(yīng)遲鈍的我聽。
「也就是說,希望我們以這種方式推出須永老師最后的原稿,而不是只當(dāng)成最后一部作品發(fā)表————定位為『自殺作家的遺稿』,在宣傳及行銷上的確是相當(dāng)有賣點的文案。」
「……須永老師跟家屬的關(guān)系是不是不太好???」
我只能擠出這種不痛不癢的反應(yīng)。
「天曉得呢?我之前也說過了,作家選擇自殺這條路,不見得是不名譽的死法————撇開感情和場面話,以這種方式發(fā)表,的確能提升須永老師的名氣喔!」
「可是……」
我啞口無言————今日子小姐說過了。最新的作品同時也是遺作的《玉米?!肪褪琼氂罆儽l(wèi)平常的水準平————是一部總是在享受閱讀之樂的同時,也讓人開始期待下一部作品的作品,所以須永老師實在不可能將這本書定為絕筆之作。
然而,我卻不能將她的見解說出口————因為今日子小姐已經(jīng)卸下這個任務(wù)————不對,是我硬把這個任務(wù)從她肩上扯下來了。無論是須永老師的書迷,還是作為一介偵探,今日子小姐的意見都已經(jīng)不能反映在事態(tài)上了。
或許是察覺到我內(nèi)心的波濤洶涌,紺藤先生接著說:「所以萬一掟上小姐或者是其他偵探很能干地————或者是很不識相地調(diào)查出『不是自殺』的結(jié)論,我們可能會變成夾心餅干,造成困擾————如果是掟上小姐自己退出調(diào)查,反而可說是幫了我的忙?!?p> 今日子小姐可不是自己要退出調(diào)查的,但從紺藤先生的角度來看,結(jié)果是一樣的。更何況,此事雖然是助手策劃的叛變,但是為委托組織的一分子來判斷的話,的確是我的長官————今日子小姐的責(zé)任。
「……事關(guān)今日子小姐的名譽,請容我再說一次,紺藤先生,這份工作原本就不適合她。請別忘了,這次的委托等于完全無視置手紙偵探事務(wù)所的規(guī)定,而是算準了今日子小姐是須永老師的書迷這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啦!別這么生氣嘛!掟上小姐的風(fēng)評不會因此變差的……要我說的話,我也沒想到掟上小姐居然為了調(diào)查,熱心到不惜看完一百本書。」
紺藤先生忙不迭地向我解釋————他說的倒也沒錯。這次可以說是今日子小姐輕忽身體發(fā)出的警訊,專注工作到體力不支,才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
辦不到的事就說辦不到,這是身為社會人最基本的條件————今日子小姐這次就是少了這個認知。反過來說,可見今日子小姐有多么崇拜須永老師……
「……紺藤先生,可以請你說得詳細一點嗎?你以前說過今日子小姐之所以立志成為偵探,是因為讀了須永老師的著作。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個啊……的確是我太大嘴巴了,不過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繼續(xù)保持沉默了……你還記得里井老師那件事的時候,我問過你掟上小姐以前是不是在國外生活過嗎?」
「啊,嗯。你雖然要我忘記,但我還有幾分印象……」
紺藤先生說他在海外分公司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肝覜]跟你提過,那個人是須永老師的忠實讀者————我之所以和她會有交集,也是因為我認識須永老師的緣故。由于牽涉到當(dāng)時作創(chuàng)社的公司內(nèi)幕,所以我也不方便吿訴已經(jīng)離職的你太多事……她當(dāng)時幫了我很多忙,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p> 「是喔……」
能被紺藤先生這么好的男人說到這種地步……如果說沒有她就沒有現(xiàn)在的紺藤先生,那么間接說來,之所以有現(xiàn)在的我,也是托了那個人的福。那個人和今日子小姐會是同一個人嗎?
「我也不知道。年齡似乎有些對不上,所以我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也可能我只是在追尋一個往日的回憶————失禮地將那個人套在掟上小姐身上也說不定。由于我想確認這一點,才委托掟上小姐這次的事?!?p> 「這、這樣啊……」
我就奇怪干嘛非委托今日子小姐不可呢……原來是有這個用意??!該不會要我約今日子小姐去須永老師的別墅也還有這第二層的用意吧————或者,這才是紺藤先生最大的用意。
「那、那么你確認到什么了嗎?」
「沒有,老實說,我反而更迷糊了————那個人的確是須永老師的忠實讀者,所以當(dāng)掟上小姐愿意破例接下這個委托的時候,我還想說八九不離十了。我?guī)缀蹩彀俜种俅_定她因為是須永老師的忠實書迷,才立志當(dāng)偵探的————但是她再怎么樣都不是那種會把自己逼到昏倒、這么亂來的人……」
而且,那個人也沒有每天記憶都會重置的特性————紺藤先生做出結(jié)論。聽到這里,的確是兩個不同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在紺藤先生回國以后,今日子小姐的記憶才歸零的,也因此一并失去了與紺藤先生相遇的記憶。
但即使如此,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今日子小姐絕非因為是須永老師的忠實書迷才立志當(dāng)偵探的————今日子小姐成為偵探的理由是寫在寢室天花板上的那幾個字。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請以偵探的身分活下去。
……她只是依循每天早上在失去「昨日」記憶的情況下醒來,遵從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曉得是誰寫的「指令」而已————諷刺的是,現(xiàn)在她也只能作為偵探活下去。
「無論如何,還是不要再試探掟上小姐了————太危險了。抱歉??!厄介。我發(fā)誓再也不追究那個人的過去了?!?p> 「啊,嗯……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p> 「多虧有你,不然我可能已經(jīng)鑄下無法挽回的大錯了。從今以后也請繼續(xù)像這次這樣,好好支持掟上小姐吧!她其實需要一個助手。」
「……紺藤先生。」
不,鑄下無法挽回大錯的人是我。我已經(jīng)不打算再見今日子小姐了————反正我們原本就不熟,若非受到紺藤先生的煽動,我也不會約她去須永老師的別墅。背叛了今日子小姐的我,今后將不會再委托她辦事,也不會再協(xié)助她工作了————正當(dāng)我如此回答紺藤先生時,腦海中浮現(xiàn)今日子小姐倒在浴室里的身影。
倘若任憑冷水繼續(xù)沖下去,可能真的會失溫,真的會死掉也說不定————而且今日子小姐就連這次的失敗也會忘記,她是無法「記取教訓(xùn)」的人。
要是沒有人幫她的話。
……難道我只能束手無策地等人來幫今日子小姐嗎?萬一那個白馬王子遲遲不出現(xiàn),難道也只能用「真可憐啊」一句話打發(fā)嗎?「得有誰來幫她」的說法好像在昭吿天下「沒我的事」————我要對今日子小姐做出這種宣吿嗎?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這次我做的事真的能幫上今日子小姐嗎————我的背叛真的是為她著想嗎?
「……對了,紺藤先生,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照正常程序,《玉米梗》預(yù)定什么時候發(fā)行呢?」
我不由得感到無地自容,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我向他確認這件事。雖然這個答案已經(jīng)一點都不重要了……
「《玉米梗》?」
「??!不好意思,我是指須永老師的遺稿?!?p> 「哦……是掟上小姐取的書名嗎?的確是很切題的書名呢!按照預(yù)定,應(yīng)該是明年春天……大概二月左右會發(fā)行吧。不過因為須永老師去世了,我想可能會提前一點……這也是家屬們的意思?!?p> 又是「家屬們的意思」嗎……算了,這不是我這個毫無關(guān)系的第三者可以多嘴的事??赡苓€有遺產(chǎn)分配和贈與稅等各式各樣的問題吧。只是,就算對于作家而言,自殺并非不名譽的死法,但明明不是自殺,卻以自殺的方式發(fā)表,也有違當(dāng)事人的本意吧————不管是身為一位作家,還是一個人。
「雖然這么說有點失禮,老實說,以自殺論,在時機點上也是正好。畢竟他剛結(jié)束了幾個系列作品,加上這本《玉米?!芬膊皇侨孪盗?,而是獨立的小說,亦即沒有留下未完結(jié)的小說才死————確實會讓人感覺到有明顯的意圖?!?p>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然后第三次以死決勝負嗎?。
「所以厄介,我看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了————站在作創(chuàng)社的立場上,書能大賣總比不賣好。更何況部門不一樣,我也不是直接的負責(zé)人,所以沒有插口的余地。反正原本就是模棱兩可的狀況。除非能夠找到確實的證據(jù),證明須永老師的死因不是自殺。」
「須永老師的死因不是自殺喔!」
就在這個時候。
有人問也不問一聲,就大搖大擺地跑來我與紺藤先生面對面坐著的這張桌子并桌,無聲地拉開椅子,優(yōu)雅地坐了下來。
是一名個頭嬌小的女性。一名戴著眼鏡————滿頭白發(fā)的女性。
穿著一身利落的褲裝,把襯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顆。
「初次見面,我是掟上今日子?!?p> 置手紙偵探事務(wù)所的所長————掟上今日子。
只見她落落大方地報上名來,手里端著一杯滿滿的黑咖啡,笑容滿面地大聲宣布。
「那么,接下來就開始證明?!?p> 5
紺藤先生看著我,被突然出現(xiàn)的今日子小姐嚇了一大跳,言下之意似乎在責(zé)問我怎么跟說的不一樣,孰不知我比誰都驚訝她的突然出現(xiàn)。我?guī)缀跻詾檫@又是紺藤先生干的好事了————可是從他的反應(yīng)看來,似乎不是這么一回事。
只有一個人以落落大方的態(tài)度微笑著。今日子小姐說「不好意思,我先去編輯部一趟,所以來晚了?!谷缓蟀褗A在腋下的信封袋放在桌上。
「我向小中先生拿了這個,看完之后就這個時間了————讓你們久等了?!?p> 「這是……」
紺藤先生打開信封袋一看,但這動作顯然多此一舉。里頭肯定是列印出來的須永晝兵衛(wèi)遺稿《玉米?!贰km然不是我回收的那份影本,但是從厚度和狀況判斷……
「真是令人驚艷的原稿,就暫時取名為《Home Sweet Corn》吧!」
今日子小姐氣定神閑地說。她這次起的書名和感想都不一樣了。感想可能是考慮到出版社的紺藤先生在場,刻意客氣。但是連書名都變了……因為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嗎?
我記得她口中的小中先生是隸屬于文藝部,直接負責(zé)須永老師的編輯。對了,可能是從與紺藤先生同時期進公司的小中先生口中得知了一切吧!所謂的編輯部,想必也是指那邊的編輯部吧……來不及堵住他的嘴真是失策。有時間向紺藤先生打探今日子小姐的過去,應(yīng)該用最快的速度讓紺藤先生去公司里打點一下才對。
不對,眼下的問題是今日子小姐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只要吿訴熟知內(nèi)情的小中先生,自然能拿到影印的原稿,但是總要先經(jīng)過柜臺,才能進到公司里……
「因為我是偵探嘛!潛入調(diào)查也是我的拿手好戲————只要偽裝成相關(guān)人士,輕易就能進來了喔!我其實是要來找紺藤先生的,但你好像因為開會不在,所以我便找上須永老師的責(zé)任編輯小中先生。后來他吿訴我,紺藤先生已經(jīng)開完會,人在員工餐廳?!?p> 這些話根本沒有解釋到什么。以今日子小姐的本事,要突破出版社固若金湯的保全系統(tǒng)又有何難?所以她才穿褲裝嗎?保全對年輕女孩比較沒有戒心,可能沒被刁難就放進來了,但我們想知道的是今日子小姐為什么會來?
今日子小姐對混亂至極的我嫣然一笑。「請問哪位是紺藤先生?」紺藤先生就像被老師點到名的學(xué)生一樣,急忙舉手。那滑稽的舉動一點都不像是溫文爾雅的他會做的事,我反而因此冷靜了下來。
記憶消失了……所以不記得紺藤先生,也不記得我。但今日子小姐卻知道為調(diào)查須永先生的死因,自己接受了作創(chuàng)社的委托。不是小中先生吿訴她的。因為她如果不知道這件事,根本也不會來作創(chuàng)社。難道是我湮滅證據(jù)的工作哪里出了紕漏嗎?
今日子小姐一覺醒來,從辦公室里察覺出異樣,然后來到作創(chuàng)社……不,如果只是那樣的話,問題還不算太嚴重。不管到底是我湮滅證據(jù)的工作哪里出了紕漏,總之事情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問題是……我搞不懂的是今日子小姐為何一副已經(jīng)掌握須永老師死亡真相的態(tài)度————她明明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唯獨這點是千真萬確的。所以當(dāng)她再次醒來的時候,記憶————這五天的記憶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消失了。既然如此,她是怎么掌握到須永老師死亡的真相?
從她醒來到現(xiàn)在,最多只有半天的時間,怎么可能看完須永老師全部的作品————那一百本書?不可能。要是辦得到,她早就這么做了。再怎么快也看不完十本,是不可能有任何斬獲的。話說回來,我早就已經(jīng)把須永老師所有的著作都帶出掟上公寓,其中有相當(dāng)多的作品都是很難買到的絕版書。
……虛張聲勢?
說是虛張聲勢可能太過分了,但今日子小姐會不會只是搬出在更級研究所時對付真兇那套,在記憶歸零的狀態(tài)下,對我和紺藤先生虛張聲勢呢?
「……你說須永老師的死因不是自殺,當(dāng)然是有憑有據(jù)才這么說的,對吧?掟上小姐?!?p> 「是的。我從不說無憑無據(jù)的話————因為我是偵探?!?p> 今日子小姐笑意盈然、不痛不癢地回答紺藤先生的問題————沒露出半點疲憊的神色,還是平常那個今日子小姐。
「不過那在之前,請先讓我確認一件事————你是隱館先生嗎?」
「欸?啊,嗯,是的……」
我提心吊膽地回答。懷著背叛今日子小姐的罪惡感,令我無法直視她的眼睛。這樣的我看起來想必很可疑吧————如果她現(xiàn)在指著我的鼻子說:「殺死須永老師的犯人就是你!」我可能也會承認。
「這樣啊……沒什么,我是聽小中先生說的————聽說你幫我工作,真謝謝你。」
小中先生的口風(fēng)未免也太不緊了。不過責(zé)怪他也于事無補————在她專業(yè)的偵訊技術(shù)詢問下,我既沒有堵住他的嘴,想要瞞天過海是不可能的任務(wù)。
「啊……哪、哪里,雖說是幫你工作,但也沒有幫上什么忙……」
「就是說啊!反而是從中作梗才對?!?p> 今日子小姐依舊笑容可掬。
……果然還是被她看穿我玩的把戲了。
然而今日子小姐卻反復(fù)地說著「謝謝你」這三個字。
「多虧有隱館先生的從中作?!嫦嗖拍芨∩吓_面?!?p> 「……欸?這話怎么說……」
「在、在那之前……」
紺藤先生忍不住插嘴。
「掟上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個……我們委托你調(diào)查須永老師的死因……」
「呃……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因為敝公司是看上你身為忘卻偵探的才能才委托你的。要是你的記憶并不會歸零,而是會一天一天累積的話,那就是廣吿不實了。」
這大概就是紺藤先生的修辭技巧了吧!看樣子似乎是看我手腳被看破之后不知所措,所以才替我問的。
「這么說倒也是……要說明真相就一定得交代這件事。隱館先生?!?p> 今日子小姐把一張紙放在桌上。
「感謝你幫我打掃房間,但是這么重要的東西忘了拿可不行喔!這可是重要的證據(jù)。」
放在桌上的那張紙是紺藤先生制作的須永晝兵衛(wèi)著作列表。上頭還仔細地連作者的名字「作創(chuàng)社?紺藤文房」都寫上去了。這么一來,今日子小姐來作創(chuàng)社的理由就昭然若揭了??墒恰?p> 「這、這張紙……你是從哪里……」
「浴室里的更衣間。是我早上起床,打算沖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掉在那種地方,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反而被將了一軍,細細回想……浴室里的更衣間?那的確是我最手忙腳亂的地方……是在我脫下濕外套的時候嗎?外套本身最后被我?guī)ё吡?,會不會是那時候從口袋里掉出來的呢?如果掉了,我不可能沒看見啊……想是這么想,但事實上那張紙現(xiàn)在就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中。
「我收回剛才講的話。厄介,你實在沒有做壞事的天分?!菇C藤先生苦笑著說————我無話可說,整個人無地自容。
「掟上小姐,請你原諒他————厄介之所以這么做,都是為了你的身體著想,絕不是要扯你的后腿。」
紺藤先生為我說話————真是個好人。要是他知道我照顧了全裸的今日子小姐,還會這樣為我說話嗎?
「是,我不會怪他的。我好像太逞強了,反而很感謝他?!?p> 今日子小姐也這么說……光看她的態(tài)度,她對我的感謝應(yīng)該不是虛假的。從她剛才說的話聽起來,她似乎沒想到自己竟會倒在浴室里……既然如此,為了不讓今日子小姐丟臉,至少這件事一定要隱瞞到底。于是我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案件本身。
「那你說真相浮上臺面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明明已經(jīng)把須永老師的著作全都帶走了……」
身為最外圍的局外人,我性急地追問或許有些不自然,但今日子小姐卻說:「根本沒必要看完須永老師所有的作品。老實說,光看到那張清單,事情就幾乎已經(jīng)解決了……用奧坎簡化論。「昨天的我」大概因為是須永老師的書迷,所以想假借工作的名義,把所有作品都看完吧!」
「可、可是……欸?光靠那張清單?怎、怎么辦到的……」
我已經(jīng)看了好幾遍,但那就只是一張須永晝兵衛(wèi)的著作列表而已……因為是紺藤先生整理的,所以十分詳細,但清單依舊只是清單。我實在不認為光憑一張清單就能查明須永老師死亡的真相。
「這有什么難的?我在更衣間里看到這張清單的時候,一秒鐘就意會過來了?!?p> 「一、一秒嗎?」
最快的偵探。
「請看,重點在……這里?!?p> 今日子小姐指著清單的下半部分————具體而言,是出版日期的欄位。也就是記載著該書是在他寫作生涯第幾年的何月何日發(fā)行的欄位————光看到這個欄位,就知道作家須永晝兵衛(wèi)這四十五年來寫作的歷程————就憑這個?
「還反應(yīng)不過來嗎?」
「反應(yīng)不過來。」「反應(yīng)不過來?!?p> 我和紺藤先生異口同聲地說。今日子小姐就像家庭老師仔細地指導(dǎo)學(xué)生一般,開始舉例。我也就算了,但是對紺藤先生也那種態(tài)度,已經(jīng)超出目中無人的范圍了。
「假若某位作家的著作發(fā)行的日子全都集中在一月————你不認為這里蘊藏著作者強大的意志嗎?」
這個例子舉得太過極端,我一下子也沒有概念……不過這也不是不可能。這樣的確可以感受到該位作家對一月強烈的執(zhí)著。相反地,倘若有作家堅持不在四月出書,自然也有作家不在乎這種忌諱吧!
「可是須永老師出書的日子并沒有特別集中在哪一個月啊……非常隨機。再加上他是一位多產(chǎn)的作家,出書月份可說散布在一年十二個月里……」
「當(dāng)然,那整張表看下來,是這樣沒錯……可是仔細拆開來看呢?請依照系列作品來看?!?p> 「系列作品……」
須永老師生平所寫的二十二個系列作品……也就是說,每個系列都有特定的發(fā)行月份嗎?例如某個系列在偶數(shù)月發(fā)行、另一個系列在奇數(shù)月發(fā)行嗎?我和紺藤先生分頭確認了起來。
這段時間,今日子小姐優(yōu)雅地喝著咖啡……然而結(jié)果卻不如人意。把所有的系列作品都分開來看過了,并不覺得有刻意集中在哪一個月。只有那套「名偵探芽衣子」系列發(fā)行的日子全都集中在偶數(shù)月,但那是發(fā)行日期間隔拉不開,每隔一個月就上架的少年少女小說必然的現(xiàn)象……說是刻意也算是刻意,但與其說是作家刻意,不如說是出版社刻意為之的。
「掟上小姐,我接下來還有會要開,沒什么時間……」
紺藤先生一臉別再浪費大家時間的模樣輕聲抱怨著,但今日子小姐事不關(guān)己地以一句「抱歉,因為我很喜歡男人認真的模樣」擋了回來。
「那么,雖然有些冒失,但我就直話直說了……重點在于按系列作品分門別類之后,最后剩下的作品?!?p> 「……最后剩下的作品?」
「就是那六本不屬于任何系列的作品??!」
在她的提點下,我又重新看了一下那張列表……果然是看漏了。剛才雖然仔細分析過每個系列的發(fā)行日,但卻沒有注意到非系列的作品。把圈圈外的東西兜起來,又是一個小圈圈。
六本獨立的小說。
從出道作品《水底殺人》到第八年發(fā)行的《僧人獻雞》,接著是……
「?。 ?p> 這六本作品都是在二月上市的。
6
這……這是怎么回事?
說一秒鐘固然是太夸張了,但這的確是只要看到清單,就能明白的共通點。正因為把那一百本著作、四十五年的作家資歷、風(fēng)格啊寫作型態(tài)全部過濾掉,只剩下單純的條列式出版訊息,才能看出的共通點。
當(dāng)然,也可以當(dāng)作只是純粹的偶然,只是六本書發(fā)行的時間剛好集中在同一個月。問題是,如果只有兩本、三本重疊到同一個月去也就罷了……六本書?單純地計算一下,十二分之一乘以六……不對,計算比例毫無意義,很顯然這是刻意調(diào)整的結(jié)果。
……這么說來,上次的尋寶游戲。
聽說大作家在游戲中會一直給提示,直到編輯找到書稿為止,但是聽說也有找不到的結(jié)果。即使是極少見的例外,站在出版社的立場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該不會須永老師是利用這種方式,在微調(diào)作品發(fā)行的日期……?
為什么都沒有人注意到這么顯而易見的事實呢……不,我也是聽今日子小姐說了之后才想到的,不然誰會注意到這么大的機關(guān)?而且是花了四十五年的歲月,藏在九十九本書里……規(guī)模不可同日而語,不只,是時代不可同日而語了?,F(xiàn)在只要用數(shù)位資料庫,便可以輕易地進行統(tǒng)計吧!但這位偉大作家寫作的資歷,早在電腦建檔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活動了,可謂淵源流長。
所以————那又怎樣?
不,等一下。結(jié)論跳得太快了。這只是把想到的全部串連在一起而已我看著今日子小姐,說是瞪著她也不為過,今日子小姐坦然地承受了我那銳利的視線,然后不當(dāng)一回事地說了:「如果我猜得沒錯,這部最新作品————非系列作品的最新作品《Home Sweet Corn》出版發(fā)行的日子,應(yīng)該是明年的二月吧?」
發(fā)行日。
對了,「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注意到這一點,還把對于遺稿發(fā)行日的疑問寫在左腳上,算是極為有力的假設(shè),只是假設(shè)未免也太多了,還沒來得及驗證到這個假設(shè)。例如「須永老師的作品里沒有出現(xiàn)過自殺的人」這一點,也必須看完所有的作品,才能確認。假設(shè)再有力,沒有看完一百本,假設(shè)還是無從證明。然而,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打從一開始就沒掌握到什么線索,所以才能這么簡單地,將焦點集中在一個假設(shè)上。
紺藤先生也同意她的假設(shè)。
我剛才問過他了————可能會提前的出版日原本預(yù)定為明年二月。
「原本在來到作創(chuàng)社,問了小中先生以前,我也忘了委托的內(nèi)容……但是,看到掉在浴室里的這張清單,總覺得哪里奇怪,只有非系列作品的小說集中在某個月出版。幸好我看過這些非系列作品的其中一半,還記得內(nèi)容,然后又在來作創(chuàng)社路上的書店買了剩下的一半拜讀,還好沒有絕版。再加上剛才請小中先生讓我看了須永老師的遺稿,終于導(dǎo)出結(jié)論?!?p> 包含遺稿在內(nèi)一共有四本,她居然一下子就讀完了。
今日子小姐是這么說的————四本書也不是馬上就可以讀完的分量吧!不過和閱讀上百本書比起來,耗費的體力可說是天壤之別。結(jié)果根本不用重新閱讀已經(jīng)看過的作品嘛……
「……乍看之下這七本書雖然是非系列作品,但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構(gòu)成一個明確的系列喔!」
「……我怎么不這么覺得啊?!?p> 紺藤先生慎重地回答。畢竟那張清單是他制作的,卻未注意到這個共同點的慚愧讓他這句話說得有些心虛……盡管如此,身為以前與須永老師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編輯,該說的還是不能不說。
「這七部作品不只主人翁和主要登場人物不同,主題和類型看起來也都完全不一樣……」
「你說得沒錯。我如果不是從特定的角度去看這七部作品,也看不出門道吧。因為這七部作品的共通點是配角。」
今日子小姐把袖子卷起來,「咚!」地一聲將自己的左手臂擱在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拿在右手的油性細字筆在自己的皮膚上寫下以下文字:「第一部作品《水底殺人》有一位少女出現(xiàn)在主角妹妹的班上。書中并未特別提及這位少女,就連名字也沒有,在設(shè)定上只是友人之一?!?p> 「……有這么一號人物嗎?」
見紺藤先生側(cè)著頭回想,今日子小姐緩頰:「你不記得也是情有可原————因為她真的沒有任何表現(xiàn),不僅臺詞很少,講的也都是一些家常話。若真有什么線索,頂多只有暗示學(xué)號和主角的妹妹很接近,姓氏是M開頭的學(xué)生。」
「然后在繼《水底殺人》相隔七年后發(fā)行的非系列作品第二彈《僧人獻雞》里,以一名年輕女性,同時也是兇殺案的目擊證人登場。這時也只點出『桃田』這個姓氏,依舊沒有明確的描寫————因為只是目擊證人,不是『真正的犯人』,后來也沒有賦予她什么重要的作用。」
「九年后的二月發(fā)行的非系列小說第三部作品《天使路過的人生》里,身為女警的主角有個筆友姓『桑田』,連性別也沒有提到,跟案件也毫無瓜葛,就只是主角商量的對象而已。在隔年二月發(fā)行的非系列小說第四彈《僵持不下的殺人》里,主角是名偵探,在旅行的目的地向一位名叫『朝美』的主婦問路。在九年后的二月發(fā)行的非系列小說第五部作品《踢水俱樂部》里,有位人稱『柜臺阿姨』的角色登場,然后在七年后的非系列小說第六彈《黃綠少年》里,主角的孩子們讓座給一位上了年紀,自稱『阿朝』的女人————最后是明年二月即將發(fā)行,時隔十二年的非系列作品,既是遺稿,同時也是最新力作的《Home Sweet Corn》,出現(xiàn)了一位把玉米分給主角一家的農(nóng)家老婆婆?!?p> 今日子小姐的左手臂寫滿了————關(guān)于分別出現(xiàn)在非系列作品里的那七名「配角」的描述。
「你是說那七個人……都是同一個人嗎?」
「這個想法是最合乎邏輯的?!菇袢兆有〗慊卮鸾C藤先生的疑問?!钢饕悄挲g。第一本書里的女學(xué)生是少女,八年后的第二本書成長為年輕女性,九年后、十年后的第三、四本書里已經(jīng)三十出頭……然后又過了九年,在第五本書里成了四十多歲的『阿姨』,在又過了七年后的第六本書里則是五十好幾的半老婦人……十二年后終于成了六十多歲的老婆婆?!?p> 太令人驚嘆。
透過今日子小姐的手臂,感覺看見人的一生就連讀者也不曾多加留意的一個過場人物,就這樣在非系列作品中度過了一生嗎?一點也不起眼,任誰也不會注意到————作為一個配角嗎?
如果這是事實,那的確是要把這七本書挑出來,而且按照出版順序來看才能推敲出來的事實————雖說半途而廢,但是堅持要照出版順序閱讀,今日子小姐身為偵探所掌握到的方向的確沒錯。
「我可以理解把『朝美』和『阿朝』視為同一個人物的推斷,但是掟上小姐,要說七個人全都是同一個人物還是有點勉強吧?光是『桃田』和『桑田』的姓氏就不一樣了?!?p> 「我想那是因為她結(jié)婚了?!?p> 今日子小姐絲毫不把紺藤先生的反駁當(dāng)一回事。
「但凡故事的配角,通常都不會出什么大岔子,平靜地交朋友、結(jié)婚、工作、走入家庭、生兒育女……活在須永老師的作品中,長達四十五年,這個人在嫁人以前就叫作桃田朝美女士?!?p> 「……假設(shè)真是如此,我也不懂其中的用意。須永老師為何要讓這樣的配角一直出現(xiàn)在非系列作品的六本書,不,是七本書————七本小說里?簡直就像友情客串演出————重點是根本沒有人知道桃山朝美是誰。」
「關(guān)于這點就是我的工作了。接下來與其說是名偵探的推理,不如說是偵探平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般業(yè)務(wù)————也就是尋人、征信,找出出現(xiàn)在須永老師生命中,那位名叫桃田朝美的人?!?p> 當(dāng)然也多虧有小中先生的協(xié)助————今日子小姐補充說道。
「不到三十分鐘就找到了。那是須永老師在十七歲的時候,住在附近,和他一樣大的女子。聽說他們已經(jīng)互許終身了,但那名女子卻自殺了。」
詳細的原因我不清楚————今日子小姐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自殺————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雖然不清楚發(fā)生什么事,但是也可以想象得出來……或許今日子小姐連這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說破而已。也可能是故意停止調(diào)查,不再追究下去。
須永老師的作品不曾出現(xiàn)過自殺二字。
是因為————十幾歲年輕時的愛人選擇了那樣的死法嗎?
「那、那么……之所以集中在二月,是因為那位桃田女士————是在二月去世的嗎?」
「不是,是生辰。聽說她是二月出生的————不過,若說須永老師之所以成為小說家的理由,是為了讓已死的桃田女士繼續(xù)在小說里活下去的話,聽起來雖然很浪漫,但是就連我也覺得過于牽強??隙ㄟ€有很多其他的原因,讓他立志成為小說家,不過相信這應(yīng)該也是原因之一。如果不把這點也推理進去,同樣過于牽強?!?p> 讓已死的人繼續(xù)活在小說里……
若是平常聽到這句話,可能會一笑置之。也或許是因為經(jīng)常聽說有人把認識的人寫進小說里,也或許就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了。
然而,唯獨這個推理,我無法一笑置之,也不能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因為須永老師將這位曾經(jīng)是桃田朝美的女性描寫成配角?;谛≌f就是要高潮迭起的世界觀,刻意將她描寫成配角————連名字也不會出現(xiàn)在出場人物表上的配角,讓她過完平凡且循規(guī)蹈矩的一生。讓她結(jié)婚,讓她成家立業(yè)————如此天經(jīng)地義的幸福,沖擊反而更大。
把理所當(dāng)然的人生描寫得如此平凡。
太令人驚艷了。
今日子小姐肯定也有同樣的感覺吧————所以她的感想變了。
對須永老師的評價,我第一次和今日子小姐達成共識————太令人驚艷了。
「原來不是什么中場休息。對須永老師而言,或許這個非系列作品的系列才是他唯一為自己寫旳小說。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也沒吿訴任何人,把只屬于自己的寶物埋在多如繁星的作品里。那是須永晝兵衛(wèi)用寫作生涯規(guī)劃的尋寶游戲。只可惜,除了出道作品《水底殺人》,其他的作品似乎都賣不好,讀者的評價也不高……不過須永老師大概覺得這部系列作品就算賣不好也無所謂吧。」
「……那么,掟上小姐,最重要的一點……假設(shè)你的推理是正確的,又為何能成為須永先生的死不是自殺的理由呢?」
「欸?我反倒要問你為什么還不明白了。紺藤先生,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讀過這部《Home Sweet Corn》吧?」
今日子小姐大驚失色地露出似乎真的非常意外的表情,把衣袖拉回原位————一副解謎和證明都已經(jīng)吿一段落的模樣。
「在這部作品中,種玉米的農(nóng)家老婆婆還精神矍鑠、老當(dāng)益壯喔……如果要描寫一個人的人生,總要描寫到最后一刻,才算是完整的人生吧!既然如此,這第七本非系列作品就還不是完結(jié)篇————還沒有描寫出這位名叫桃田朝美的女性平凡但是壽終正寢的畫面,已經(jīng)面對生命這個議題長達四十五年的須永老師怎么可能擅自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7
這件事的確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解讀,退一百步,即使認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但人類的心理是瞬息萬變的————冷不防意志突然變得薄弱,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拋開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的習(xí)慣,沖動地選擇死亡也不是不可能吧。只要真要說的話,以前愛過的人因自殺而死,對須永老師造成陰影,所以須永老師不可能選擇自殺的論述還比較容易讓人接受————事到如今,已經(jīng)無從得知須永老師真實的想法了,一切都只不過是推測。是故還是無法否定今日子小姐身為須永老師的書迷,自然對他比較偏心,才會做出這樣的推理。
正因為如此,姑且不論今日子小姐的推理是否為真,容我只陳述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實————在那之后,并未公布須永老師的死亡是因為自殺,只說那天晚上的確不小心服用了比平常多一點的安眠藥,但此事與這位偉大作家的死亡毫無關(guān)系。然后紺藤先生又從原本無權(quán)過問的立場說服小中先生和業(yè)務(wù)單位的人,不要提早須永老師的最新作品————同時也是最后一部作品發(fā)行的日期,而是照原本的計劃于明年二月上市。不過這么理想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今天的我們因為時間到了,在作創(chuàng)社的員工餐廳原地解散了————因為紺藤先生接下來還有會議要開。
「隱館先生,可以請你送我回事務(wù)所嗎?」
離開作創(chuàng)社的時候,今日子小姐這么對我說。又還沒三更半夜,我也沒開車來,這實在是很奇怪的要求,但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再加上就我個人的問題來說,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接下來才是解開謎團,進行審判的重頭戲。
轉(zhuǎn)了幾趟公車,抵達置手紙偵探事務(wù)所的所在地掟上公寓,今日子小姐讓我一路送她進會客室————如今我對這個房間可以說是了若指掌。
「隱館先生,讓我們來聊一些成熟大人的話題吧!」
今日子小姐將親手沖泡的咖啡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說————令人備感壓力的笑容。
「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什么話……在那之前,我有點事想問你?!?p> 我在她的催促下說道————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了。
「紺藤先生制作的須永老師著作列表……你說那個掉在浴室里應(yīng)該是騙人的吧!我回想了好幾遍,都不覺得自己會犯下那樣的錯誤。我明明已經(jīng)那么小心了?!?p> 「沒錯,是騙人的。」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為什么要說那種謊?紺藤先生都愣住了。」
「那是故意說給紺藤先生聽的。我見他對隱館先生來說好像是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不想讓你在他面前丟臉。你也不希望他知道你照顧裸體的我這件事吧?」
「……」
她知道這件事————她記得這件事。
我并不覺得驚訝,她大概中途就醒了。其實仔細想想就知道了,無論她這個名偵探再怎么厲害,也不可能光看到那張清單就能摸索到真相。就奧坎簡化論而言,那張清單里的訊息也太多了。不可能光從那么無機質(zhì)的清單就能找出答案。
但若是有足以指引方向的線索————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
沒錯,在別墅尋寶的時候也一樣,只要有足以指引方向的線索————像是寫在左腳的大腿上……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只知道清單不可能掉在浴室,也知道你其實記得我,只是故意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但我還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在我將線索從你身上擦掉以前,你就已經(jīng)醒了……是不是這樣?」
「是的。」
今日子小姐承認的態(tài)度爽快得令我目瞪口呆。
「具體來說,大概是你在浴室里將我打橫抱起時,我就已經(jīng)醒來了?!鼓遣皇邱R上就醒了嗎?
果然如此,我就想說再怎么累,未免也睡得太熟了……因為四個晚上沒睡覺,我才不以為意。但是仔細想想,縱然淋了幾個小時的冷水,但今日子小姐也同時睡了好一陣子……
「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比較短眠,肉體的疲勞姑且不論,精神上的疲勞只要睡上幾個小時就能消除了。」
這我的確不知道————不,這可能是今日子小姐身為忘卻偵探的「殺手锏」。我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
「嗯?可是就算只有幾個小時,你還是睡著了,那么記憶……」
「沒錯,整個被重置了。所以當(dāng)我恢復(fù)意識的時候,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可以說是混亂到極點。所以只好閉上眼睛,假裝睡著?!?p> 這可不是混亂到極點的人類會有的判斷力————一覺醒來,不僅失去記憶,還衣不蔽體地被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抱在懷里。在這種情況還敢閉上眼睛裝睡……心臟未免也太大顆了。
「真不可思議……」
我正想說些什么,今日子小姐卻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彼此的杯子里都還剩下很多咖啡,還想說她上哪兒去呢!只見她拿了廚房用清潔劑和紙巾回來,將那些東西交給我。
「我這個也能麻煩你處理一下嗎?因為是機密情報,所以也得擦干凈才行。」
今日子小姐說著說著,挽起衣袖,露出左手臂上關(guān)于婚前姓桃田的朝美女士在那七本書里的描寫。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只能像擦藥般輕手輕腳地把油性筆的筆跡從今日子小姐的手臂上擦掉……像我昨晚做的那樣。
「也就是說……你趁我像你剛才那樣,離開寢室去拿廚房用品的時候,看到寫在自己左腳的提示了?!?p> 「不只是提示,還有寫在肚子上關(guān)于我自己的文字,連用寫在左手臂的工作內(nèi)容和寫在右手臂的誓約書……也依此推測出寫在小腹的巨人指的就是你。」
所以在我手忙腳亂地擦掉那些字以前,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經(jīng)看過那些線索了……我真的不曉得該說什么才好了。
「光是那些其實還不足以了解全貌,是后來隱館先生為了把毛巾丟進洗衣籃去浴室的時候,我從放在會客室里的紙箱里拿出那張和須永老師的大量作品放在一起的著作列表。」
今日子小姐繼續(xù)解釋,她其實是想找那份「尚未發(fā)表的原稿」,只是運氣不好,那份原稿貌似放在另一個紙箱里,來不及看到。
「因為隱館先生比想象中還早回來,我只來得及從紙箱里抽出一張不曉得是干嘛用的紙……趕緊鉆進被窩里。」
我還以為是她的睡相太差,原來是這么回事啊!
問題是,當(dāng)我擦拭她的身體、為她穿上內(nèi)衣和睡衣的時候,她還是不為所動地繼續(xù)假睡……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那到底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畫面啊。
「等隱館先生回去以后,我將這些線索和列表兩相對照,答案差不多就呼之欲出了————接下來就像我在紺藤先生面前說的那樣。唯一與事實不符的是,隱館先生可能已經(jīng)堵住紺藤先生的嘴,所以我一開始就打算問小中先生。」
「……既然你已經(jīng)看穿一切了,為什么不當(dāng)場阻止我呢?這么一來,我不就真成了一個笨蛋嗎?」
我把自己干的好事擱在一旁,語帶責(zé)備地質(zhì)問她。今日子小姐以「其實我只是錯失了停止假裝睡著的時機」為由回答。
「我喜歡看男人認真的模樣————而且只要繼續(xù)裝睡,就能確保自己的安全。」
這么說倒也沒錯————即使身上留有那些訊息,我也可能只是區(qū)區(qū)一介暴漢。這么說來,趁我走開的時候在紙箱里東翻西翻的今日子小姐也算是膽大包天了。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只是在當(dāng)時,我認為這樣是最好的作法。但那也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自以為可以為今日子小姐做些什么……」
「別這么說,我請你來,不是要你道歉的。被你看到我的裸體固然是很丟臉的事,但反正一覺醒來就會忘記了?!?p> 我終于說出賠罪的話語,但今日子小姐滿不在乎地回答。
「而且我不是說過嗎?這件事是托隱館先生的福才能解決的。就結(jié)果論來說,因為隱館先生把須永老師所有的著作都帶回去了,我才能歸結(jié)出一個假設(shè)。關(guān)于這件事,我對你真是感激不盡,只是……」
今日子小姐又站了起來,這次走向與廚房相反的方向————即寢室的方向,對還坐在沙發(fā)上的我說:「請跟我來?!?p> 「呃……可以嗎?你不是說絕對不可以進去……」
「那是昨天的我說的吧?而且你已經(jīng)進來過好幾次了不是嗎?」
今日子小姐打開寢室的燈,走到床邊,回頭面向我,指著天花板上————雜亂無章地寫在上頭的文字。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請以偵探的身分活下去。
「我之所以請隱館先生來,是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該不會已經(jīng)把這個天花板上的字吿訴其他人了吧?」
「怎、怎么可能。」
始終笑臉迎人的今日子小姐,唯獨這時繃緊了臉部肌肉,露出嚴肅的神情。我不知所措地據(jù)實以吿。天花板的事我連紺藤先生也沒說————因為我不曉得該怎么說。
「可、可是這是怎么回事?那些字是誰寫的?」
「不知道,或許我就是想知道這些字是誰寫的才當(dāng)偵探。我想知道誰是要我當(dāng)偵探的『犯人』。」
「不過啊,我倒覺得這份工作挺適合我的。昨晚隱館先生離開寢室的時候,我看到寫在身體上的文字前,就先看到天花板上的文字————當(dāng)我想起自己是掟上今日子的時候,一切就像咬合的齒輪,覺得這一切都挺適合我的。即使失去記憶,只要有這個名字,我就覺得自己可以活下去?!?p> 要是如此,這天花板文字的存在與意義將遠比我想的還要盤根錯節(jié)————首先這是用油漆寫的,光用廚房清潔劑是擦不掉的,而且也不是能說擦就擦的吧!而且這也是為了找出讓今日子小姐當(dāng)偵探的「犯人」之重要線索……
「因此,我希望你不要吿訴別人這件事。一個偵探是因為聽從謎樣人物的指示才成了偵探這種事如果曝光,可是會影響事務(wù)所商譽的?!?p> 至此,今日子小姐終于露出進寢室之后首次展現(xiàn)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業(yè)務(wù)用笑容。
就僅是溫和而穩(wěn)重的笑容。
「好的,我答應(yīng)你,不會吿訴任何人……今日子小姐?!?p> 「是,有什么事嗎?」
「我也有件事想拜托你?!?p> 「哦?是新的工作委托嗎?還希望能改天再跟我說。結(jié)果我從那時一直醒到現(xiàn)在,就算我是短眠型的人,也實在是睡眠不足了。而這次的事也讓我得到教訓(xùn)了,不,就算得到教訓(xùn)我也會忘記————」
「我這次對你做的事、對你的種種背叛與不忠實,我都很后悔。請讓我跟你道歉!能請你原諒我嗎?」
今日子小姐聽到這,錯愕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訴說「這件事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一般
「哎呀!我不是說你不用放在心上嗎?而且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到了明天我就……」
「我……」
我希望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能夠原諒我。
我說完這句話,誠心誠意地低下頭去————我到底在說什么傻話,我只不過想自己落得輕松而已吧?
只是,我一直很后悔。
我一直很后悔在須永老師的別墅前,就那樣與今日子小姐在尷尬氣氛中道別的事……正因為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所以才更應(yīng)該要在今天結(jié)束之前跟她和好。不管是要道歉,還是求原諒,都要趁今天完成。我想在她忘記之前跟她和好。即使我們的關(guān)系根本不會持續(xù)到明天。
「要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不肯原諒我,我就無法再向明天的今日子小姐求助了。我不要那樣。就算你忘了,我也還記得。」
我希望以后還能得到今日子小姐的幫助。
「奇妙的是……我其實沒那么害怕?!?p> 今日子小姐對著一直把頭壓得低低的我說道??礃幼樱且^續(xù)剛才在會客室里對我說到一半的話。
「當(dāng)我在隱館先生懷里醒來的時候、你把我放在這張床上的時候、把我身上的字擦掉的時候都是。該怎么說呢?我反而很放心,覺得應(yīng)該可以把自己交給這個人————剛才我雖然說是錯失了停止裝睡的時機,但其實是在向隱館先生撒嬌吧?!?p> 「撒……撒嬌?」
「我的記憶每天都會重置,但那是『腦』的問題,我的身體并不理會我的心,每天都在繼續(xù)前進……經(jīng)年累月不斷地變化,可是那又終將影響我的精神。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絕不是同一個人。我想說的是,簡單地說————就是身體會記得經(jīng)歷過的事。我之所以能放心地、毫無防備地將自己交給隱館先生,想必是因為隱館先生一直溫柔地對待我吧!就像這次這件事,不用紺藤先生吿訴我,我也知道你是為我著想。」
所以請你把頭抬起來。
今日子小姐說道。
「我原諒你。所以將來如果還有我?guī)偷蒙厦Φ牡胤剑埱f不要客氣,歡迎來置手紙偵探事務(wù)所……這樣可以了嗎?」
「……好的,謝謝你?!?p> 我好高興。
不只是因為得到她的原諒————而是得知至今我和今日子小姐建立的無數(shù)次關(guān)系、建立了又被她忘記的無數(shù)次關(guān)系絕非白費功夫,讓我好高興。
無論被她忘記過多少次,就算每次見面都要重新來過————都是有意義的。
「那么就握手言和吧!」
今日子小姐說著,對聲音顫抖的我伸出右手————我連忙握住她的手,卻同時被拉了過去。力道雖然不大,但來得太過意外,讓我重心不穩(wěn)。
「怎……怎么了?今日子小姐?!?p> 「沒什么……不過隱館先生,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平白無故地原諒你嗎?」
今日子小姐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放。
語氣聽起來像是開玩笑,但眼神是認真的。今日子小姐果然是半點虧也不肯吃……當(dāng)然我也不是抱著隨便的覺悟賠罪的,于是說:「好、好的。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雖然做過的事已經(jīng)無法挽回,但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p> 「那……」今日子小姐用左手的食指指著我的胸口————風(fēng)情萬種地嫣然一笑。
「就讓我看一下隱館先生的裸體吧!」
(來生再見了,今日子小姐————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