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周世顯在讀明史的時候,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建泰,東閣大學士,現(xiàn)在應該是在劉芳亮的手里,當俘虜。
落在劉芳亮手里的原因,是他上個月主動請纓,要替萬歲爺去打闖賊,所謂代天子出征。
在滿朝文武畏敵如虎的情形下,居然有人勇敢站出來,崇禎自然大喜,欽賜兵部尚書,欽賜尚方寶劍,代天行事。
周世顯知道,尚方寶劍這東西,其實早就不稀奇了,因為自己那位老丈人,給每個督師都會賜上一把,已經(jīng)成為標配了。
不過李建泰這把寶劍,真的有點不一樣。
別人的尚方寶劍,在頒發(fā)的時候都會有備注,對文官只能用于監(jiān)軍、兵備道及餉司、府州縣等官,對武官則只能用于副將、參將以下,而對總督、巡撫、總兵這些高級官員就只能參奏,不能真的拿劍去砍人家腦袋。
但是給李建泰的這把劍,因為屬于代天子親征,所以自總督以下,可以想砍就砍,毋須奏報。
大明開國以來,從未有一位臣子,掌握過這樣可怕的權力。
只可惜,并沒有來得及去砍誰。他從京營之中的五軍營和神機營選了一萬人出征,號稱四萬,結果南下走到定興縣的時候,縣令不肯讓他的部隊進城,請他繞城而過。
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結果他大怒之下,居然發(fā)兵把縣城給打下來了,把縣令吊起來打,殺死六名領頭守城的士紳。
這就是他出京之后打的唯一一仗,攻打了一座本方的縣城,然后京營的部隊就在此崩潰,他本人跑到保定躲了起來,沒過多久,連人帶城都被從河南一路北進的劉芳亮所獲。
“你是說,這是京營的潰軍做的?”周世顯問韋東來。
“是,”韋東來答道,“有一些逃回京城的,有一些是被劉芳亮裹脅北上了,還有一些是滯留在白洋淀一帶,多半就是這一撥做的。”
周世顯思索了一會,忽然想起谷十八所說的話。
“十八,你方才說什么來著?”
“爺,我說了您別生氣,我看了一圈,寨子里死的人里頭,沒有年輕女子。”谷十八吞吞吐吐地說道,“我聽說……我聽說流賊是不興抓女人回營的?!?p> 周世顯這回聽明白了,死者里頭沒有年輕女子,自然是被抓走了。他點點頭,心說連自己的衛(wèi)士都看出來不是賊干的,果然是兵不如賊。
谷十八看見他點頭,受到鼓勵,又接了一句:“帶著女子,走不遠的。”
“十八,你說的不錯!”周世顯轉(zhuǎn)頭問韋東來:“白洋淀離這里有多遠?”
“總有七八十里吧?!?p> “那不大對,”周世顯搖頭道,“應該再近一點的?!?p> 說完這一句,忽然間恍然大悟,自己剛才明明開過地圖的,只是見到?jīng)]有敵軍的黑色旗幟,就沒再多想了。
現(xiàn)在還在地圖的一小時有效時間之內(nèi),他再次打開地圖面板細看,二十里的范圍之內(nèi),果然有一面代表著官軍的紅色小旗。
他點開旗子,發(fā)現(xiàn)這一撥官軍的人數(shù)大約一百五十人,汛地的名稱叫做興寧宮鎮(zhèn),是在這個村寨的西側(cè),離這里很近,也就五里路程。
奇怪的是,沒有主官的名字。
周世顯再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沒有主官,說明這正是一股潰兵,因為建制打亂,沒有了普通意義上的統(tǒng)屬。但是帶頭之人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什么高品級的將官,有些時候,就是一個素有威望的大頭兵也說不定。
他已經(jīng)想定了主意,轉(zhuǎn)頭問瑞常:“你剛才說賊兵是往西面退走的,確實嗎?”
“確實?!比鸪V肋@不是開玩笑的,不敢有輕忽之心,鄭重的回答道,“駙馬放心,我們夜不收查跡斷蹤是做慣了的,這一群賊兵……官……官兵,有馬有步,人數(shù)嘛,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都是從西面的小路來,也是往西面退回去的?!?p> “好,我聽明白了,咱們回去?!?p> 周世顯簡潔的說完,擺擺手,率先出寨上馬,幾十人都跟著策馬回轉(zhuǎn),轉(zhuǎn)眼便回到了車隊所在的道旁。
許勇和莊彥超看到他們回來了,關切的迎了上來,都想知道前面的狀況如何。
周世顯下了馬,一言不發(fā)地把身上穿的外袍脫了下來,慢慢疊起,塞在馬鞍旁的側(cè)袋之中,露出了一身甲裝。
許勇見機最快,眼睛一亮,駙馬爺這是要去砍人!二話不說,兩下把自己的外袍也脫了,扶著刀柄湊了上來。
別的人也都回過味道來了,彼此對望一眼,都圍了上來。
“前面的寨子,大約有一百人被殺在里面,年輕女子都被擄走,是京營潰兵做的案。”周世顯的面色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簡簡單單地說道,“我去剿了他們,把人救出來,送文安縣城?!?p> 話說得很平淡,但人人都感覺到了其中的分量,一時之間,竟無人搭言。
“駙馬,”莊彥超見大家都不說話,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了,“咱們還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駐扎在哪里……”
“五里,”周世顯打斷了莊彥超的話,接口說道,“從這里往西五里,有一個興寧宮鎮(zhèn),斷然就是這股潰兵的駐扎之地,人數(shù)不多不少,大約一百五十上下,有馬有步,也有最新的火器?!?p> 這次大家都不問駙馬怎么能推斷得如此詳細了,免得又被駙馬提起他們不讀書的事。
“駙馬,標下斗膽再說一句,”莊彥超硬著頭皮說道,“咱們是要護駕南下,這樣的事,出手必有損傷,是不是可以交給駐軍……駐軍……”
說到這里停下了,不知該怎么接下去。
“你也想到了,哪里還有什么駐軍?!敝苁里@嘆了一口氣,“這幫王八蛋就蹲在縣城旁邊,過不了幾天,文安縣就會跟那個寨子一樣,毀在他們手里?!?p> 他知道莊彥超一向心思縝密,沉穩(wěn)踏實,在大事上敢于勸諫自己,其實是個難得的好幫手,而且他所說的話,明面上是有道理的。
寨子里的慘狀,幾個女人的性命遭遇,一個文安縣城,這些加在一起,與護駕南下的大計相比,好像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個寨子一百幾十口人,一個縣城一千幾百口人,都是人命。他還不夠心狠,沒法裝作看不見。
五里不遠,給我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