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脈,殘生
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玄衣男子,薄玉司一口銀牙咬的直響。
“殿下萬安。”
象征性地福了一禮,殷繁便站直了身子,到底是在外人面前,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要有的。
寧枧歲看到他進來的時候眼里就帶上了笑意,這會兒也不端著,笑著問道。
“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嗎?”
那聲音帶著幾分難掩的雀躍,柔柔地傳進耳朵里,讓人的心情不自覺的便好了起來。
其實殷繁并不是專程過來的,今夜西街發(fā)生了點事,所以就在這邊逗留了許久,會來萬寶齋也只是因為有東西要取,他完全沒想到堂堂長公主殿下居然買個首飾都能忘記宮禁的時間,嗯……差點就能淪落街頭了。
殷繁斟酌著怎么開口,寧枧歲卻眉眼一彎,只當他是默認了。
“那走吧!南臨郡主,小洛,后會有期!”
寧枧歲就這樣跟著殷繁走了,那模樣看得白洛一陣皺眉,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夜色已經(jīng)很濃了,街上卻依然繁華如舊。
馬車是殷繁讓人臨時租來的,他是出來巡街的,哪里還會坐著馬車。寧枧歲自然也認出來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自作多情!
寧枧歲被天音背上馬車,馬車內(nèi)軟榻香爐一應俱全,倒是華麗的緊。殷繁在車前站了片刻也坐了上去。
馬夫開始趕車,天音抱著劍坐在車轅上,想到自家主子方才的那個神情,不由深深地皺起眉頭。
殿下的心思,明顯的有些過頭了。
小流兒坐在馬車地最里面,安安靜靜地抱著膝蓋,頭上的帽子依舊戴得歪歪斜斜,見寧枧歲進來,忙起身行禮。
“見過公主殿下千歲?!?p> “嗯?!?p> 寧枧歲坐在軟塌上朝他笑了笑,她在小流兒身上聞到了一股草藥味。
“小流兒吃的是什么藥?”
“尋常補身子的藥?!?p> 殷繁伸手取下小孩頭上的帽子放在一邊,順手為他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淡聲道。
“同仁堂的大夫說,他如今的身體太弱,要治癡病須得下猛藥,恐他受不住,先將身體調(diào)理得差不多了再作他想。”
寧枧歲看了小流兒一眼,他對著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眼里是明晃晃的善意。這樣的一個孩子,真的是很讓人心疼啊。
“等他身體好的差不多了,帶他去南狄那兒看看,他或許會有辦法。”
“多謝殿下恩典。”
謝什么,不過是醫(yī)者本分而已。
“對了,你今日可有去長樂宮喝藥?我吩咐天青煎了藥的?!?p> 殷繁在她的目光下面無表情地點頭,她這才滿意地笑了,抬手示意他將手遞過來。
“號脈?!?p> 殷繁將手放在桌子上,護腕被解開,袖口翻了上去,露出一截冷白的腕子,寧枧歲盯著看了好幾眼才將手搭了上去。
女子纖細的手指在他的手腕處慢慢揉捻,命脈被按住的那一瞬,殷繁縱使極力壓抑著還是忍不住顫了顫,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緊緊握住,這才沒有出手將眼前的女子一掌拍飛。
輕易將脈門交給他人是習武之人的大忌,但是此刻,他不能拒絕。
這脈象,怎么這么奇怪呢……
寧枧歲的眉頭越皺越緊,探脈的時間越久,眼中的沉思越深,明明吃著藥的,為何這脈象卻越來越亂了?
“你今日做什么去了?為何……”
話音未落,手下的人忽然狠狠地顫了顫,緊接著便將手抽了回去,寧枧歲錯愕地抬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幾近扭曲的面容。
殷繁一手狠狠按在腹部,蒼白的面容因為疼痛而顯得猙獰可怖,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
寧枧歲有些傻眼,怎么突然就這樣了?方才不還好好的嗎?
“廠公!”
角落里的小流兒看到殷繁的樣子,猛地跳起來撲過去,一手撐著他的身體,一手打開窗戶朝外面喊了一聲。
寧枧歲看到一個緹騎跑到窗邊遞了個東西進來,小流兒接過放在手邊,然后麻利地將窗戶關上。
“廠公,可以了……”
寧枧歲看到了,那是個夜壺。
殷繁疼得腦子直疼,趴在小流兒肩上按著漲得要命的小腹,一抬頭卻對上了女子清清泠泠的目光,只覺得難堪不已。
“轉過去?!?p> 殷繁抓著那銅制夜壺的手因用力而泛著白,聲音帶著微喘,整個人都靠在了小流兒身上,可見是疼極了的。
他說了一遍,寧枧歲卻沒有動,心中因難堪而劇增的暴戾再也壓不住了。
“咱家叫你轉過去,你聾了嗎?。 ?p> 對,轉過去,她得轉過去!
寧枧歲恍恍惚惚地面向著車壁,腦海中一直回想著男子方才的那個眼神。
絕望、狠厲、眼底有著猩紅,那是憤怒到極致,絕望至極才會露出的神色,就像是一只被人侵犯的困獸,拼著最后一口氣也要從傷害它的人身上咬下一塊肉。
原來,這才是殷廠公,這才是真正的殷繁。
身后傳來寬衣解帶的聲音,以及男子暴躁的低吼聲,和小流兒低低的安撫聲。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殷繁跪在軟墊上,夜壺放在雙腿間,小流兒撐著他的身體,緩緩除去他下身的衣物,露出毫無血色的大腿和那有些可怖的殘口。
小流兒將手在頸間搓熱放在他早已腫脹起來的腹部緩緩打轉,盡力減少他的痛苦。
“廠公,您忍忍,再忍忍……”
廠公身子弱,對于其他閹人來說尚且能夠忍受的事在他這兒卻如同要命一般,以往每次都是這樣,尿液積在腹中難以排泄,導致小腹腫脹,一宿一宿地疼,往往都是要一兩個時辰才能排出。
小流兒以前也幫殷繁排泄過,那時他的模樣也很差,但是今日因為長公主在場,他貌似有些急切。
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是一滴都沒有尿出來,殷繁逼得眼睛都紅了,一半是因為疼,一半是因為難堪。
寧枧歲面朝著車壁,入眼的是車上繁瑣的花紋,腦海中想著的卻是一件往事,一件……幾乎快要遺忘的往事。
兒時年少,頑劣潑皮,有一次誤闖了西廠的一個院子,院子里住著很多老太監(jiān),那都是從宮里退下來的總管,年紀大了,干不了什么事,卻也沒幾年日子好活了,只得在這院子里了卻余生。
她從墻頭翻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了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監(jiān)在涼亭里打牌,兩個胖胖的,一個卻瘦的皮包骨頭。三人披散著頭發(fā),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袍子,鞋襪扔在一邊,翹著腳坐在椅子上,用那陰柔尖利的聲音叫著牌,偶爾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見到她從墻頭翻下來,他們似乎有些驚訝,那渾濁的眸子亮了亮,然后便扔掉手里的牌朝她走了過來。
“女娃娃,你從哪里來啊?”
一個胖太監(jiān)跪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一眼緊緊盯著她,唇角的笑容幾乎要咧到了耳后。
那張滿是褶皺的臉湊到了她的面前,陰柔的聲音如同毒舌得信子一樣鉆進了耳中,她有些害怕,便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小聲叫人。
“奶奶萬安,我是從……宮里來的?!?p> “奶奶?哈哈哈!老東西,你們聽到了嗎?這小娃娃叫咱家奶奶!”
那胖太監(jiān)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竟是笑彎了腰,眼淚都笑了出來了,他身后的那兩個老太監(jiān)也笑了,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了一塊,看起來甚是可怖。
“老東西你笑什么!人家娃娃也沒叫錯,難不成你還能當人家爺爺?”
“也對!也對!”
老太監(jiān)抬起袖子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眼中似乎劃過了什么東西,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種眼神叫做悲哀。
那個時候的她自然是不懂的,不懂那悲哀,也不懂這看起來像是老奶奶的人為何會發(fā)笑,只是害怕地縮了縮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