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階
云胡?
寧枧歲內(nèi)力深厚,沒費多大勁就將身后的動靜收入耳中,聽到那書生的自稱,不由暗自稱一句緣分。
她還說天下士子這么多,她該到哪里去撈人呢,這不,他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不過她覺得有些奇怪,之前和殷繁談起此事的時候,他說云胡從來都不參加紅山詩會,怎么今年卻出現(xiàn)在了這兒呢?
云胡本來是走在前面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掉到了隊伍的后面。
他本就是大病初愈,之前在山下打了一架耗費了不少氣力,這會兒便有些有氣無力,還沒走了四分之一便煞白著臉靠在一棵樹上低低地喘了起來,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
“公子,您歇一會兒,名玦背您?!?p> 名玦半跪在云胡身前,將寬闊的后背露出來。之前師父選了他跟著公子,而不是瘦弱的名鈺,就是知道會有這么一茬。
然而云胡卻擺擺手讓他起來,都是有胳膊有腿的人,他憑什么讓一個孩子替自己受這份罪?
“你起來,我休息一會兒便好,不用背。”
“公子……”
“起來。”
名玦拗不過他,只好起身,陪著他一起休息。
這會兒日頭已經(jīng)開始打斜了,山上的溫度不高不低,不會讓人覺得難受。
靠著樹休息了一會兒,云胡又開始往上走,這會兒身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了。
“云兄?云兄等等小生!”
身后忽然傳來了一個突兀的聲音,云胡沒有理會,自顧自地爬青石階。
但是他無聲的拒絕卻并沒有打消身后之人的熱情,那人走到他身邊,靠的極近,笑得十分開懷。
“小生姓金名財,表字……嘿嘿!阿爹走的早,還未來得及給小生取表字,云兄叫小生金財便是?!?p> 來人一身普通的粗布衫,身形修長,容貌周正,膚色是健康的麥色,一點都不像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
這怕是個寒門士子了。
云胡偏頭看了他一眼,便撞進了一雙極亮的眸子中,陽光透過細碎的樹影灑在里面,折射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光芒。
“幸會。”
云胡很快便移開了眼,將那雙盛滿希望的眸子努力甩出腦海。
希望?那是什么東西?
金財是陸川郡人氏,家中往上數(shù)八代都是平頭百姓,阿爹死的早,阿娘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靠著給別人漿洗衣服供他讀書,只盼著他能出人頭地。
他今年十八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jì)。
他從陸川郡的小村子里考到了這里,就是為了當(dāng)大官,可是等他坐著驢車來到這個繁華的國都,他才知道,寒門士子根本沒有出頭之日。
但是他總不能就這么一干二凈地回去吧?他阿娘還在村頭眼巴巴地盼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回去接她享福呢!
“云兄,小生聽說您此次是第四次參加科考,若是……若是此次還同之前幾次一樣,那……”
金財看著大大咧咧的,好似也知道問這個不合適,臉上浮現(xiàn)出了名為羞澀的東西,不好意思地拿手撓后腦勺。
“不會?!?p> 云胡回道。
金財沒聽懂,見他喘得有些厲害,便伸手過去輕輕拍著他的后背,給他順氣。
“多謝,……今年不會和往年一樣。金兄,在下十多年來都在做著這一件事,沒人能比在下清楚這里面的事。今年……絕對不會?!?p> 云胡是連續(xù)四次參加科考的人,他太了解每一次的科考背后是怎樣的權(quán)力傾軋,他眼看著因為自己名次的不斷提高,那些人之間的裂隙越來越大,而這一次,他要中的是狀元。
云胡微喘著偏頭看著眼中盛滿陽光的少年,語氣堅定的說道:“金兄,你可信我?”
少年粲然一笑,道:“小生自然是信云兄的。啊……云兄有所不知,在我等這些寒門士子眼中,云兄可是能同先圣比肩的人吶!”
其實,是比先圣都要尊崇。
在云胡之前,寒門在那些名門望族眼中什么都不是,寒門士子更是連參加春闈的資格都沒有,是因為有了云胡,出人頭地這四個字在他們心中才有了盼頭,有了希望。
先圣能做到這樣嗎?他不能。
云胡沒想到自己在他們心中居然有這如此重要的地位,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
許久,他才開口道:“好,那金兄看著我?!?p> 他又上了兩個青石階,腿已經(jīng)開始發(fā)軟了。
金財彎著眉眼看他,知道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便沒有再同他搭話,只一心一意地照顧他走路。
好,小生看著您。
其實累到雙腿發(fā)軟的人不止云胡一個。這一大批的世家子弟哪個不是嬌生慣養(yǎng)著長大的,平日里溜街打鳥的,一個比一個跑的歡,真到了這個時候卻比誰都喘得厲害。
所以說,那些參加過的紅山詩會的人回去后一個一個叫苦不迭,說此生都不會再上去第二次,還是有道理的。
江鳳羽一開始還覺著新鮮,仰首挺胸地走在前頭,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寧枧歲身后,后來就不行了,眼看著那抹青色的身影離自己原來越遠,喘得跟頭牛一樣。
太累了。
他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額頭上大汗淋漓,再也走不動一步。
他這一坐下,后面的人也不走了,紛紛找了臺階坐,都是累極了的模樣。
云胡和金財趕上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一時間竟是有些發(fā)愣。
“怎么不走了?”
這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啊。
“累了,歇會兒再走?!?p> 說是歇會兒,其實有些人已經(jīng)擺出了要露宿此地的架勢,百余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竟是坐了好長一段石階。
云胡站在最下面往上看,微仰著臉,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暗。
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條路上他沒有任何同伴。
“嘖!累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就在這時,一個早應(yīng)該離開的人出現(xiàn)在了石階最上面,就站在江鳳羽的身后。
寧枧歲一出聲,江鳳羽一個激靈,差點驚得跳了起來。
“殿……殿下?”
寧枧歲一身青衫負手而立,微微垂眸看向站在最下面的云胡,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
目光相接只不過是一息之間的事,寧枧歲很快收回視線看向江鳳羽等人,一撩衣擺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坐在石階上。
“覺得累很正常,累了就歇歇,歇夠了繼續(xù)走,不想走了便回去。選擇的權(quán)力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沒人會逼你們。”
寧枧歲笑得溫和,一手搭在膝蓋上,背靠著一棵大樹。
她這話一出,還真的有人從隊伍中起身,被自家書童背著,罵罵咧咧地往山下走去。
寧枧歲見了,只笑笑不語,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大鬧紅山詩會的自己真的挺幼稚的,能夠走完這七百四十二街青石階的人怎會是等閑之輩,至少在心性這一方面定是強于旁人的。
心性堅定者不外乎兩種極端,極善或者極惡。
而現(xiàn)在坐在她面前的這些孩子正是堪堪入世,未辨善惡的年紀(jì),她想,自己有能力引導(dǎo)他們明了善惡,向著極善的方向努力。
“圣人有云:君子四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p> “諸位都是我大離的好兒郎,他日登科及第青袍加身,便是擔(dān)了萬民,負了蒼生,何以被這區(qū)區(qū)青石階消磨了志氣?”

公子年十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橫渠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