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玉藍(lán)田 1
衛(wèi)德音在雅典的生鮮市場里漫無目的地穿行,被剝了皮的牛羊豬雞林林總總地懸在身側(cè),令她想起商紂王的酒池肉林。
她每到一處都喜歡逛當(dāng)?shù)氐氖袌?,充滿市井氣息,使她揮去客游在外的孤寂感,不再抽離于生活。她在這里追撫歲月,回想家的溫暖馨香。母親去世后,父親的家就不再給她家的感覺。她心目中的家就是波士頓的那所房子:夏日披拂在窗邊的蔓藤;樹木青翠的后院,迎著陽光隨微風(fēng)飄蕩的床品;冬日暖烘烘的爐火,木柴在壁爐里劈啪作響;還有那個始終微笑的、她放不開的人。
她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條河,多瑙河、萊茵河、塞納河、泰晤士河、伏爾塔瓦河、臺伯河、瓜達(dá)爾基爾河,哪一條河都比不上查爾斯河。
“我們買一只兔子來燉菜好不好?”
“又要買?上次那只太難吃!一股草味,而且一只太多,我們吃不了。”
草味,德音微笑,老爺爺說話很逗,那個人說話也有趣。他們說的是德語,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德音猜他們旅居在這里。
“那我們就烤來吃,我多放些香料。”
德國人懂做菜嗎?德音想。
“我問問他們肯不肯賣我們半只,我們配上圣托里尼島的阿斯提可?!?p> “好,都你說了算,你做什么都好,誰讓我寵你?!崩蠣敔攲夏棠虦芈曊f。
老奶奶就抱住老爺爺?shù)氖直?,臉上都是幸?!?p> 德音看著看著,漸漸地濕了眼圈,曾經(jīng)有一個人也這樣對她,她無論說什么、做什么、如何地耍脾氣,他都笑笑,從不介意,她卻不肯要。
“嫲嫲,你想上海嗎?”
秦克定望著墻上的地圖出神,德音在哪里?一年了。在陰雨的英國鄉(xiāng)下大宅里烤火?在托斯卡納艷陽下的噴泉邊駐留?在滿是濕壁畫的德國小鎮(zhèn)里游走?在安達(dá)盧西亞看彩色建筑上跳躍的光和影?她說要去旅行,重游少年時走過的地方,看那些千百年來匯集的建筑、雕塑和繪畫。她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他心里放飛的風(fēng)箏,搖搖曳曳地扯著他的心,他舍不得剪掉系繩。嫲嫲們一直跟著她,沒回來。
門開了,有人走進(jìn)來,“我什么也不需要。”他不希望有人來打擾他。那人站定不走,他只好轉(zhuǎn)過頭來,驚得站起來,目光定在來人身上,“德音,你……”那容顏似水的女子。
“我聽說你還沒娶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緋色漫上她的臉頰,她雙手交握,克制住羞澀,“我來看看秦家還有沒有我的位置?!?p> “有!什么時候都有!”他一個大男人眼圈都紅了,“我一直在等你!”他走過去,還沒等他伸出手臂,女孩就藏進(jìn)他懷里,“我時時刻刻都想你,我在歐洲一點也不開心,”她環(huán)著他的腰哭著說,“你簽了協(xié)議后就真的不來找我了嗎?你這個壞蛋!”
“你終于肯愛我了嗎?德音?”他的手落在她發(fā)上。
“一直都愛,從查爾斯河畔起就愛你了,恨你的時候也斷不了愛!”
“你不再介意了嗎?”他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背,就是介意他也不理,他不會再放過她了。
“介意,因為愛你才介意!但我對你的深愛敵得過那些介意!”
他攔腰抱起她往臥室里去,“哎,你做什么?”,她驚問。
“我要把正事辦了,以免你后悔,我承受不了?!彼潘秸砩?,盯著她的眼,“德音,除卻巫山,我自從再遇到你后,身邊就容不下別人了?!彼巧纤拇健?p> 他讓女孩枕在自己臂上,他一遍遍吸允她甜美清新的唇,緊緊地箍她在懷。他從前行房后,或者睡覺或者起來做事,從不耽于枕席之間,因為不夠愛,不,沒有愛!
“德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他見她不語,就輕撫她的面頰再問一遍。
“昨天晚上?!迸乃膼蹞嵊H吻中回過神來。
“怎么昨天晚上不來找我?”
“男女大防啊,再說一旦你有什么艷事被我撞見多不好?!?p> “調(diào)皮!你知道別人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我其實是一路在船上都沒休息好,怕蓬頭垢面地不好來見你?!?p> “你完全不用顧忌,你無論什么時候都美得驚人。為什么沒休息好,德音?暈船?”
“不是,我很害怕你娶了別人,我又要橫刀奪愛。”
“要是我娶了別人,你真的肯橫刀奪愛?”
“嗯,我以前又不是沒做過。我做妾好了?!彼街煺f。
“你還沒結(jié)婚,我怎么舍得娶別人?你不知道我多愛你,德音!”他把女孩的頭緊緊地貼在自己脖子上,用自己的下巴在女孩發(fā)上摩挲。
“我該走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很久之后,德音說。
“為什么走?”他訝異。
“我們還不是夫妻,讓人知道了不好?!?p> 他啞然失笑,指向枕上幾點桃花,“那這個怎么辦?”他愛她的純凈,視她如珍寶。
她呀的一聲捂住臉,躲進(jìn)他懷里,好久她說,“我把它洗了。”
“我不許!你乖乖地睡在這里?!?p> “仆役們會笑我的,還有……”
“我看誰敢!德音,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我們辦最隆重的婚禮,辦兩場婚禮,一場在上海,一場在鄉(xiāng)下,因為我是鄉(xiāng)下人,得了個寶貝似的妻子自然要獻(xiàn)寶給所有人看。”他逗她,因為她總管他叫鄉(xiāng)下人,他其實是要在家族中奠定德音的地位。
“那年在紐約,你看著從教堂里走出來的新人出神,我很心疼。我有一件漂亮的婚紗給你,還有很多首飾,我在紐約定制的。你離開我,我傷心至極,我就把我們共同旅行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我又去紐約訂婚紗和首飾,”他微微蹙眉,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心痛,“我就當(dāng)我們結(jié)過婚了。”
德音看著他,淚慢慢地溢出來。
“我欠你的,我都補(bǔ)給你!寶貝。”他替她擦淚,哄她。
“德音,怎么舅父舉辦舞會后,你就再也不去查爾斯河邊了?”他一直想問,怕德音不高興。
“那天舞會我在樓上,我看著你挽著梅清漪來,你們很親昵。我就生氣,既然你已經(jīng)有女友了,為什么還要到查爾斯河上找我,所以我再也不去了。”她在他胸前輕咬一口,像小獸。
“我雖然和她在一起,可我不愛她。而且,在查爾斯河邊的那一個月我沒去找她,德音?!彼诡?,“那你后來為什么肯和我訂婚?”
“后來,舅父在波士頓街頭遇見你,我當(dāng)時在車上,我看著你跟舅父說話的樣子,謙遜有禮、從容淡定,我發(fā)現(xiàn)還是喜歡你,放不下。”
“哦,”原來如此,他撫她的頭發(fā),吻她的額頭,“你知道嗎?我當(dāng)時正在波士頓街頭找你,我心里還嫌你舅父啰嗦,耽誤我的正事。那你知不知道我在河上劃船一直盯著你看?”
“知道啊,一個傻子天天盯著人家閨秀看,都不曉得避嫌?!?p> 秦克定笑,“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你從不抬頭?!?p> “你目光如炬,灼得我臉都疼,怎么會不知道?”
“你為什么不抬頭看我?”
“我不好意思。我每天去河邊都用了十二分的勇氣,我那樣的做法不是閨秀所為,又怎么敢看你呢?”
“德音,我問你,你以前在我身邊時為什么總出神?”
“不知道,喜歡出神啊?!彼s緊掩飾,“不告訴你!”
“哎,寶貝,告訴我,你都在想什么?你拿我當(dāng)空氣一樣,好像我不存在?!?p> “要是不說生意上的事,我在你身邊就會很緊張,”她又羞澀又嫵媚,“我怕你看出來,所以就很用心地去想一件事情,隨便一件事情,這樣就可以忽略你,不用緊張?!?p> 秦克定萬分憐惜地?fù)Ьo她,“都是我混蛋,德音,我對不住你?!?p> “我是自投虎口?!彼嗽谒麘牙镄÷曊f。
“怎么?”
“我來找你說正經(jīng)事的,誰知道你不是正人君子,欺負(fù)我?!彼砩蠞M是愛的痕跡。
“沒有比這更正經(jīng)的事了,我早就不該做正人君子。我今年春節(jié)在波士頓?!?p> 她驚愕地抬頭看他。
“我把波士頓的房子買下來了,那里到處都是你的影子,我丟不開!除夕夜,我坐在壁爐邊,想我們從前?!彼詭Ц袀?。
她伸出手環(huán)住他脖子,把自己的身體緊緊貼進(jìn)他懷里。
十年,查爾斯河畔的癡念終被成就,他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