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穿淡青輕袍,臉上裹著塊黑布,只露出雙眼。一身的風塵,卻遮不住雙目喜悅的神采。
他行了片刻,轉(zhuǎn)頭環(huán)視,見四下無人,便停馬稍歇,自馬背上取了水袋,扯下了蒙面黑布便飲。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朱三笑之子,鳴砂客棧的少掌柜,朱云兒。早上寅時一過,他便自客棧馬棚取了快馬,匆忙發(fā)出,行至此地,已是關(guān)外地界了。
飲罷,朱云兒晃了晃手中水袋,袋中飲水已經(jīng)見底了,“唉,關(guān)外縱馬竟如此易渴。”朱云兒無奈嘆道。這是他頭一次來到這么遠的地方,從小到大,朱云兒都沒有單獨離開過客棧如此遠,加之早上是匆忙上路,飲水和盤纏都未備足,“飲水倒還好說,只是這盤纏不足,前路難行啊?!敝煸苾鹤哉Z道。將水袋放好,朱云兒抬眼看了看前路,不遠的地方漸漸有了屋宅路人。
“不慌,不慌?!敝煸苾簩捨苛俗约簝删洌胺接腥藷熤幘従徯腥?。
洪武十四年,中山王徐達奉命修永平、界嶺等關(guān),以古渝關(guān)非控扼之要,于古渝關(guān)東六十里移建山海關(guān)。為何稱為山海關(guān),只因其北倚燕山,南連渤海。
此處正是山海關(guān)以北不遠之地。
迎面走來一位老者,朱云兒連忙下馬,牽馬上前,躬身問道:“大叔,此處是何地???”
那老者聽罷,抬眼打量了一下朱云兒,說:“你是打關(guān)內(nèi)來的吧?!?p> 朱云兒點頭答是。
“這里啊,已經(jīng)是關(guān)外的地界了,遼東。”老者又道。
“多謝大叔了,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剛好食水也不夠了,想問下去哪里可以弄些吃的下肚?!敝煸苾簡柕?。
老者抬手轉(zhuǎn)身一指,說道:“你往前行,我來的方向,不遠的地方,沿路就有一家酒肆,弄些吃食填肚子不難,但此地只有這一家,若再想找第二家,就得走遠些了?!?p> “好好好,多謝大叔了?!敝煸苾哼B忙答謝,翻身上馬,奔前路去了。
“唉,想是關(guān)內(nèi)中原地界還在戰(zhàn)亂,竟將這般青壯小子逼的吃不上飯,奔來了關(guān)外避難,時運不濟,世道艱難?!崩险呖戳丝粗煸苾弘x去的背影,搖搖頭,自語背手而去。
策馬行了片刻,朱云兒便看到前方路邊有一酒肆,店外擺了兩套四方桌椅,有幾人散坐著吃喝?!翱伤闶菍さ搅恕!敝煸苾盒闹懈袊@。
正欲前往買些食水,忽見有兩個眼熟的身影坐在那飲酒,朱云兒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中猛地一跳,連忙翻身下馬,躲在馬匹側(cè)身,暗暗心驚。
朱云兒年紀雖不大,但是自小的六識過人,目力精湛,遠遠的便看清了那兩個眼熟之人。
那倆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客棧中和朱崇虎過招的白衣劍客,中原蜀南絕劍門的人。
“哎呀,這兩個煞星怎么也到了這里。”朱云兒暗暗叫苦?!敖袢沼直凰麄冇龅搅耍丝袒⑹宀辉?,若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必死無疑?!敝煸苾合肓T,回首看了看來路,不免又想:“如那老者所言,過了這家酒肆,再想找個有食水的地方還不知有多遠。若我現(xiàn)在勒馬回走,應不會被他倆發(fā)現(xiàn),只是飲水已經(jīng)用盡了,路上多有不便,況且就這么回去了,不甘啊?!?p> 思忖至此,朱云兒心中已做了決定,若就這么回去了,朱三笑,朱崇虎,還有店里的眾伙計定會嘲笑自己。與其淪為他人笑柄,不如鋌而走險再拼一次。
已下了決心,朱云兒探頭又看了看,見那兩人還在飲酒,并無任何異樣。只是那徐萬剛一杯酒下肚,便忍不住狠狠咳了幾聲,左手在胸口輕輕拍了兩下。
“看來他倆吃了虎叔那幾掌,受傷了,這倒是與我有利?!敝煸苾盒南?。又看了看那兩人周圍,只有各自隨身的長劍擺在桌旁,離他二人不遠有兩匹白馬,韁繩綁在木樁之上,馬上背著幾個行李,想必是這二人所騎的馬匹。
朱云兒暗嘆了口氣,心想:“幸好方才沒轉(zhuǎn)頭逃走,這兩匹白馬一看就是好馬,我若騎馬逃走,驚動了他倆,必在關(guān)外古道上被他倆追上,古道荒涼,前無人家,后無林木,無遮無攔的,怕是死得更慘?!?p> 朱云兒思緒急轉(zhuǎn),片刻之后,心中已有了一個鋌而走險之策。
他輕輕拍了拍馬背,道:“馬兒,馬兒,今日全仰仗你了。”說罷,自腰間取了剛才蒙面遮擋風沙的黑布,綁在馬頭上,遮住了馬眼,一拽韁繩,引馬匹直向著飲酒的徐萬二人。又彎腰在地上尋了塊半手掌大的石頭,漫步走向了二人所綁的兩匹白馬之處。
悠悠走了兩步,朱云兒眼角掃了掃二人,見兩人端坐依舊,并未察覺自己。“妥了?!敝煸苾盒闹幸荒睿硪晦D(zhuǎn),臂腕發(fā)力,掌中石頭直擊向那蒙眼的青鬃馬。
這一手飛石擊物的本事,自然也是朱崇虎教他的,可也只是教了他些皮毛。要想打些精小物件不易,打這一匹大馬卻是不難。
石子兒徑直打在青鬃馬的脖頸之上,馬兒吃痛,一聲長嘶,兩只前蹄便抬了起來,空中撲騰了兩腳,直直往前疾馳過去。馬眼被遮,自然不見前方坐著的絕劍門二人,不曉得躲避,只顧逃竄奔命。
朱云兒這一手飛石已是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氣,若是朱崇虎擲出去的,這脖頸上的一擊,足以要了這青鬃馬的性命。不過朱云兒這力道使的倒是恰好。
青鬃馬的一聲長嘶,已經(jīng)引起了那二人的注意。但見那章青回頭見狀,吃了一驚,隨即右手提劍,左掌在桌沿上打了一掌,借力一躍,避過了疾馳的馬匹。那徐萬同是吃了一驚,但隨即暴怒,大喝一聲“該死的畜牲”,右腿一抬,將桌子踢了起來,右手抓住桌腳,直向著馬頭甩過去。
“此人受了傷竟還有這般力氣?!敝煸苾后@了。但不由得他多停留,他舍了自客棧騎來的青鬃馬,只為了吸引那二人注意。
朱云兒此刻短刀已在掌中,主意全打在那兩匹白馬身上了。
見二人已經(jīng)為青鬃馬所動,朱云兒運了口勁,將朱崇虎教的腿腳功夫都使全了,在地上連踏兩腳,飛也似的向那兩匹馬竄過去,靈猴般一躍,掌中短刀一轉(zhuǎn),割斷了木樁上綁的兩根韁繩,同時在木樁子上又一踏,穩(wěn)穩(wěn)坐在一匹白馬背上。
另一邊的青鬃馬依舊疾馳,被蒙了馬眼,便直直地撞上了徐萬甩過來的桌子,一聲巨響,桌子被撞成好幾塊,那青鬃馬向前跑了幾步便栽倒在地,連連喘氣。這時那章青才看到馬頭上蒙了黑布,顯然是他人有意為之,四下一看,便看到坐在自己白馬背上的朱云兒,“我們的馬!”章青一聲怒喝。徐萬此時也看到朱云兒,一眼便認出了他,“客棧里的小畜生!”
“哈哈哈!”朱云兒爽朗一笑,“疤臉,多謝你倆的好馬,我去也?!闭f罷,兩根韁繩一同扯動,便要縱馬而去。
徐萬怒發(fā)沖冠,拔劍便追,但朱云兒胯下快馬已經(jīng)起步,徐萬奔了兩步,見追趕不上,便以劍作槍,奮力朝朱云兒后心擲去。
本來以徐萬的本事,這一劍足可以將朱云兒胸膛貫穿,只是他之前挨了朱崇虎幾掌,傷勢尚未痊愈,方才又瞬發(fā)內(nèi)力,甩桌阻馬,此刻再一發(fā)力,血氣上涌,臂膀已然不穩(wěn),手腕一抖之下,長劍擲偏了些,擦著朱云兒的身子而過,插在了黃土之上。
朱云兒身形未動,絕塵而去。
“??!”徐萬擲劍未中,大聲怒吼了一聲,突感嗓子一甜,他心中清楚緣由,舌尖一頂上顎,又將口中鮮血壓了回去,隨即原地閉目調(diào)息了片刻,重重咳了幾聲,長嘆了一口氣,去將長劍撿回來。
“師弟,如何?”章青向緩緩走回來的徐萬問道。
徐萬將長劍晃了晃,只見一邊劍鋒上有些血跡。
“傷到他了,但是讓他跑了?!毙烊f邊從腰間扯了塊手帕,邊擦劍邊道。
章青聽罷,滿臉陰沉,目光一凝,盯著那地上躺著的青鬃馬。但見那馬氣息若有若無,眼看就活不成了。
章青越瞧著這馬,胸中怒氣越盛,突然猛地一睜雙眼,出劍如電,收劍入鞘,只在瞬息之間。
可憐這青鬃馬,在此枉送了性命,成了章青的劍下之魂。
“好個聲東擊西?!闭虑嗪莺菀灰а?,嘴里蹦出了六個字。
。。。。。。
就在朱云兒抵達關(guān)外的半個多時辰之后,朱崇虎也策馬來到了此地。
“臭小子滿腦子的奇思怪想,本事不大,膽子不小,看這回你爹要怎么罰你。。。。。。”朱崇虎嘴上念叨著,看了看遠方,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之處已有人家。
為了能趕上朱云兒,他一路策馬疾馳,未有一刻停歇。但此時他胯下的馬匹腳步愈發(fā)的沉重,喘息聲也是愈發(fā)的響了。朱崇虎心里清楚,若是繼續(xù)如此不停歇的縱馬,此馬恐怕要累竭而亡了。
朱崇虎想了一想,翻身下馬,伸手拍了拍馬背,說道:“馬兄,辛苦了,等咱們到了前面有人煙的地方,就歇一歇腳,我也給你尋些食水。”那馬似是聽懂了朱崇虎說的,晃了晃脖子,長嘶了一聲。
“臭小子如此倉皇出走,定然沒有什么準備,肯定跑不了多遠,說不定就在前面某處酒家歇腳。”朱崇虎心中明了,牽馬便朝前方走去。
朱崇虎本就是關(guān)外人士,自打他十幾歲時,便在遼東道上行走。況且這里雖是關(guān)外,但離鳴砂客棧尚不算太遠,所以這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
他剛牽馬進了關(guān)外小鎮(zhèn),沿路就有人向他打招呼:“喲,這不是虎爺嗎?您近來可好啊。”說話那人跑了幾步,來到朱崇虎面前,拱手抱拳。
“李兄,這幾日也不見你到我那兒喝酒去了,你都忙的什么大事啊?”朱崇虎一拍那人臂膀,笑問道。
這被朱崇虎稱作“李兄”的漢子,是關(guān)外綠林道上的人,大名“李久年”,常年領(lǐng)著手下的十幾個弟兄,做些打劫越貨的生意,但是不好殺人。只要那些客商老實順從,他不光不殺人,還給他們留下點回去的盤纏。
這些年關(guān)外道上不太平,那些常常進出山海關(guān)走貨的客商,要想保得平安,必要花錢雇些手段高強的好漢俠客,大派弟子隨行。但就算如此,也還是有那運氣不好的,遇上了本事更高的綠林好手,結(jié)果連人帶貨,甚至還有隨行的好漢保鏢,都了結(jié)在綠林之人的手上了。
而那些沒什么錢,雇不起高手保鏢的客商,往來這關(guān)外古道,就更加兇險了。因此常有膽小的客商,反倒指望能碰上李久年來劫道,好歹能留下條性命。久而久之的,也不知是誰,還編出首小歌謠來:
遇著李久年,
舍財能保命。
腦袋何其重,
錢財何其輕。
此事想來也是可笑,但足見這關(guān)外地界的不太平,人心惶惶。
朱崇虎是個光明磊落,任俠好義之人,素來厭惡那些打家劫舍,殺人越貨之輩。但就是因為李久年劫財而不殺人,越貨而留盤纏的舉動,他對李久年還有些喜歡,因此平素二人還有些交情。
“哪有什么大事啊,幾日前入了趟關(guān)內(nèi),販了一批馬,今日才剛回來呢?!崩罹媚甏鸬?。他除了做些劫道越貨的買賣之外,還常把一些關(guān)外之物運往中原販賣。
“拿起刀劍就是綠林好漢,放下刀劍就是商客小販,李兄你好本事啊?!敝斐缁⑿Φ?。
“哈哈哈,虎爺您又取笑我,我哪有什么本事,您才是有本事的人?!崩罹媚暌残Φ?。
“哦?此話怎講?”朱崇虎問道。
“幾日前,您在客棧出手救了您家小掌柜,痛打了那兩個中原劍客的事兒,咱這兒可都知道了,虎爺您好手段??!”李久年夸道。
“唉,李兄,我今日到此,也是為了我家小掌柜的事兒?!敝斐缁o奈說道。
“哦?看來虎爺今日到此,是有犯難的事兒?來來來,您坐下喝碗酒先?!崩罹媚暾f罷,引著朱崇虎來到沿路的一家小酒鋪,拉著朱崇虎坐下,轉(zhuǎn)頭朗聲喊道:“掌柜的,兩壺酒!”
“不了,不了,李兄,今日不飲酒了,喝茶吧?!敝斐缁⒂幸略谏?,哪有心思喝酒,張口阻攔道。
李久年看了眼朱崇虎,又朗聲喊道:“掌柜的,不喝酒了,來壺茶!”
話音剛落,茶已送到。李久年起身給朱崇虎倒了碗茶,說道:“虎爺可有什么要緊的事兒么,要是無妨的話,您可跟我說說,只要是這關(guān)外古道上的事兒,我多少可以幫的上一點忙?!?p> “跟李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朱崇虎喝了口茶,接著說:“我家少掌柜昨夜天未亮就騎馬溜出來了,已有好幾個時辰了,走的就是這關(guān)外古道的方向。眼下關(guān)外也不太平,他小小年紀,本事不大,膽子卻不小,我怕他一人在此,惹出什么事來,必要快點尋回來?!?p> “哦,這確是要緊的事兒?!崩罹媚挈c頭道。
“要論在這關(guān)外地界上的見識,我比李兄還差得遠,因此我想勞煩李兄幫個忙,幫我找找我家少掌柜?!敝斐缁⒈f道。
“哎,虎爺您說的哪里話,您的事兒就是我李久年的事兒!”李久年振聲說道,“只是您家少掌柜是今日剛來的關(guān)外,而我前幾日都在中原走動,也是今日剛回來的,我得先去找我那幫弟兄,把他們找來了,您家少掌柜也就好找了?!?p> 朱崇虎知道李久年不是在借故推脫,只是他心里著急,若等李久年找齊了他的弟兄們,朱云兒都不知要竄到什么地方去了。
見朱崇虎一臉的愁眉,李久年心里也清楚他是等不得的。
于是李久年又略略想了一想,一拍桌子,說道:“有了!虎爺,我今日剛回來,恐怕幫不上您的忙了,但是我知道有人定可以幫到您,我領(lǐng)您去,咱們現(xiàn)在就過去,不遠?!?p> “哦?那人是誰?”朱崇虎“騰”地站了起來,喜出望外。
“虎爺,那人您認識?!崩罹媚旰俸僖恍?,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