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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第一部 遷移 第二章 (九)

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3498 2021-06-06 09:52:09

  一九三五年,綏遠地區(qū)正遭受著連年的天災人禍。干旱引起蟲災,又連帶兵匪作亂,壞事接二連三的侵擾著黃河對岸的河套平原,托克托鎮(zhèn)、畢克齊和準格爾旗地區(qū)的災荒最嚴重,肥沃的土默川平原被連年的災難炸干油水。土地干的連最不怕干旱的糜子、黍子和莜麥都收不下幾顆,只有村頭河沿上的胡麻樹結出些干巴的胡麻籽。農民們撅起屁股在地里頭忙亂上一年,到頭來連糊口的東西也收不夠,地里的老鼠都餓得瘦精精的。

  楊家不知從第幾代來到準格爾旗,如今過到楊老爹和楊老娘這一輩兒。倆人養(yǎng)著四個閨女,兩個小子,楊老爹是村長??墒?,連年災荒搞得村長跟大家都一樣,日子變得一年比一年艱辛。楊老爹跟老伴商量,家里的閨女都十來歲了,能往出聘兩個了,好讓家里的日子能松快松快。正好有個遠房親戚前陣子跟他們提過一嘴,要給他們的閨女說個主家。老倆口合計先把大閨女聘出去,明后年再把二的、三的都聘出去。

  楊家的大姐偷偷相中木匠楊柏林的大兒子,誰想去年被弄走當兵去了。楊柏林家里最年富力強的人一走,剩下老兩口和兩個七八歲的弟妹,吃喝都快接應不上了。楊柏林趁著老婆沒注意,把小閨女賣給山西來的人販子,老婆知道后快哭瘋了。誰都知道,當兵走的人,沒幾個能活著回來,楊家大姐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上她相中的那個男人,又可憐他留下的這一家親人,常常偷摸地去照顧著他們。

  “我不聘!你們就是想把我們賣了,換成吃喝!你不是村長么,有能耐你想辦法了哇,就想起賣閨女?”楊大姐個頭兒不高,人長得敦實,她一聽到父親的話,情緒就變得很激烈。本來她剛挖出些粗棒子面要和野菜團子,結果一把就把面盆摔到地下。她擺出那副信念堅定絕不嫁人的模樣,幾個妹妹弟弟都知道咋回事。

  “你娃娃咋說話了,盡說些沒良心的話,甚叫賣了?我跟你媽把你們拉扯下這么大,虧待過你們沒有?”楊老爹坐在炕頭上,手里抓著一根風干的棕色馬尾巴,骨頭的一端已經被抓揉得油光锃亮,他邊說邊用力抽打著全身上下的灰塵?!皢栆膊粏柸思艺樱驼f不嫁。你這個脾氣,多會也不改!再說啦,閨女大了遲早就得許人呀,還能就在家里頭呆的了?……看看你這脾氣給慣的,怪道人說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仇……載話是老話哇,可不是我說的話……這家人家在托縣住的了,跟咱們還沾點親戚,底細咱們清楚。當家的一直往外蒙跑買賣,人家過得比咱們強……你看,我們肯定給你踅摸好人家了哇……”

  “我不聘!你當個村長咋就連肚皮也填不飽,你咋當?shù)???p>  “你看你這個老漢,啊,載閨女們一個個的,都讓你給慣成個甚啦?啊,那個甚甚甚,大人一說話就頂嗆!從小就這么個樣,我說你的時候,你聽了?你們多會聽我的話了?你可可現(xiàn)在,啊,載還行了,載咋弄了?”楊老娘也是個急性子,說話一著急嘴里就不連利,老是帶個“甚甚甚”,話也常被她說得顛來倒去,孩子們常常搞不清楚她到底要說什么,只知道她又著急了。

  “村長能讓地皮長出金元寶來?娃娃們,外面的事情你們哪懂得了,這些年,當官兒的換了一茬又一茬,馮玉祥走了馬占山來,誰認我這個村長了?搞不好鬧整到最后,還得讓閻錫山把咱們收拾了!這些貨們雁過撥毛,吃完抹擦抹擦跑了他了,著急臨走還摟你一爬犁,這當下誰還不是瞎子拉二胡——自顧自?這倆年年景不行,地皮又讓他們搜刮得凈光凈,唉……這些事情你們哪懂得了?懂個甚?大大給你安排個好去處你不去,你這個娃娃是擰巴甚了?”楊老爹疼愛他的兒女們,從小打不舍得打罵不舍得罵,硬話也很少說一句。

  “你咋不問問她們幾個,硬逼我一個人了?”

  一家人全不吭聲。

  楊老娘開口打破了寂靜:“那個甚甚甚,那,二姊兒,你咋想的,嗯?……媽媽不是逼你啊,你這個娃娃,別甚事也不說話,跟老三一樣樣兒的!那兩個是太能說,一個比一個能頂嘴,你們倆是悶葫蘆,一個比一個不吭氣!反正你跟你姐,擦前抹后的,都得往出聘!”

  “唉,你不要說她這么沖了哇,閨女也是不想離開家哇?!睏罾系f。

  十七歲的楊二姊長得很高挑,沒人給她量過個頭,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高。孫子們給她量的時候是一米六六,兒媳婦說她以前更高,老了圪絀了。

  她依然不吭氣。她也不知道托縣在哪,有多遠。

  “問一個不作聲,問一個不愿意。把你們從一尺來長養(yǎng)下一人來高,就不能頂點兒用?啊?那個甚甚甚,白白養(yǎng)下這么多閨女,我們還能用你們甚了?是能指望你們養(yǎng)老送終、墳頭燒紙火了,還是能指望你們傳宗接代、往回搬金磚了?”四妹妹看見老娘又厲害起來,溜溜地過去在老娘身上來回揉搓著,像小貓一樣。

  “你別鼓搗我!”老娘一把把她推開。

  “娘娘,前幾天村口那對日本老婆漢子在咱們村干甚了?中國話說得挺好聽的?!?p>  “干甚了,準備量好地方打你呀!”楊老娘胡亂賭氣罵的,她哪知道什么時候會打仗。前幾天出現(xiàn)在村里的那對日本男女,惹起村民們一陣瞎議論。人們說是這小日本也真是邪性,跑這么遠天遠地的,見甚稀罕甚,有用沒用的東西都照得模樣畫下來。逮住老人娃娃問這問那,像是甚也沒見過。

  “老大老二,你倆要不再想一想……也不是大大媽媽心狠呀,閨女大了,肯定得出門子了呀,家家不都是這樣?”四妹妹再打岔也沒用,兩個姐姐都盼著和藹的老爹能說句留人的話,看樣子,他這回也是鐵了心的。

  “大,托縣在哪了?”楊二姊一雙小腳直立著,悶不作聲地在屋角站了半晌,這是她冒出的第一句話。

  “離咱們這一百里地哇,駕上驢車半天就客了。閨女,以后還能回來了哇,離得又不遠……”楊老爹了解自己的二閨女,她說出來的話,都不是隨便說的。

  “他們家給多少錢?”這是第二句。

  “說是能給三十塊大洋,二姊兒,大大可不是賣你們啊,從古至今都是載樣的哇。”

  二姊又不說話。

  任誰的人生不也是未知的?楊老爹和楊老娘是光緒年間生人,楊家姊妹兄弟們于二十世紀初陸續(xù)出世,這一家人只是四億民眾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自清末以來,國家正經歷著千年未遇格局之變,人人如末世危卵,誰又能安排誰的命運?如楊二姊這般生而貧賤如草的女孩,性再剛強,又如何能以一已之堅韌抵抗時代呢?

  幾年前的秋季,日本侵略軍占據了東北三省的廣袤土地,又步步緊逼,向華北地區(qū)侵蝕,國家局勢瞬息萬變,形勢危在旦夕。全國鬧學潮,罷工,反對當權者的各種叛國行徑,抗議政府無能,外省一片亂糟糟。與包頭隔黃河相望的托克托縣,處在蒙古貴族勢力的治轄之下,部分地方權力層與軍閥勢力斡旋的同時,也在與日本軍方勾結,數(shù)年間戰(zhàn)火不斷,地方百姓離亂不堪。

  從古至今,不論時代如何風云詭譎,一息尚存的百姓,日子還要依照理想人生去規(guī)劃。這一年的張世良還不是張大爺,是位相貌端正義氣風發(fā)的小伙子,也沒有一瘸一拐,兩只大眼炯炯有神。正當談婚論嫁的青春年華,張世良在媒人和父親的陪伴下,穿著灰色斜襟長袍,頭戴狗毛翻在外面的厚皮帽子,提著三色禮來楊家提親。楊二姊算不得漂亮,張世良家也算不上窮,楊家彩禮要得也不重,三十塊大洋就行,雙方很痛快地訂下親事。

  半年后,張家派人來娶親。

  一九三六年初春,準格爾旗的太陽和五十年后張平平在沙土坡上曬得太陽一樣,白剌剌的照得人渾身暖融融。送閨女的時候,楊老娘跺著滿地的鞭炮皮嚎啕大哭。說是只有百十里路,那是多么遙遠的路啊,從此可能就是生離死別,閨女嫁出去就由人家擺布,哪里再有自己說話的分。

  “二姊啊,媽媽不舍得你呀,家里頭數(shù)你最勤快呀……這些年里里外外,你抵得上個男人哪,你給媽媽做了多少事情啊,嗚嗚嗚......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進了人家的門,就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閨女啊,你個人好好照顧好個兒,干活別那么實心眼兒,受氣不要想不開啊……媽呀,老天呀,女人的命呀,我多會想把你們都弄走了?我一個也不想讓走呀,啊,嗚嗚嗚……天底下哪有媽不想要閨女的呀,能咋了,能咋了……我那親親的二閨女呀……嗚嗚嗚……”四十六歲的楊老娘不覺哭倒在黃沙灘上,用手捶打著滿地黃沙,她不想送走這個從小就不聲不響,只會悶頭干活的好閨女,去了別人家里受氣也沒人能看見,女人啊,就得這么過呀,爹娘把自己嫁到楊家時,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娃娃,可不知道,閨女能不能像自己一樣,遇上個好性子的男人。

  楊二姊獨自坐在車棚里,眼里緊憋著快要涌出的盈盈熱淚,使勁抿著雙唇,雙手攥成拳頭,悄無聲息地踏上離家遠嫁的路,任憑母親的哭喊聲漸行漸遠。她全身穿著紅衣褲,烏黑油亮的發(fā)髻從后盤起,插著一只穗子直晃的金簪,腳上蹬著三寸金絲繡花彩鳳履,此刻她看起來像位金貴的小姐。身邊放著貼身的包裹,楊老爹和楊老娘給她放進去一把鋼刃剪子,一把兩頭齒子尖利的楠竹蓖梳,針線工具,幾件首飾和一些紙鈔,她要帶著這些東西去給人家當媳婦。楊二姊知道,這一走恐怕難得再回來,她沒有勇氣回頭看爹娘。大灰驢拉著的木頭車輪“吱嘎吱嘎”轉動著,碾壓著滿地的沙蓬蓬草,被壓出汁水的草顏色變得更綠,車輪留下兩條向北的轍痕,載著她奔赴黃河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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