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學校的那天,秋雨綿綿,長年失修的路面在雨水的沖淋中泥濘難行,找不到下腳的地方,黑乎乎的水中浸泡著各色塑料袋和雜物,沉重的箱子也被沾上泥湯。一路前行很久,眼前仍一片灰濛濛,周圍全是沒有窗戶和煙囪的的老舊平房,夾雜著臨時搭建的藍色和白色的簡易鐵皮房,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像個大農(nóng)村?從公交車站下來后,走了半小時也看不到學校,是不是走錯了?眼里全是荒郊野外般的枯敗景象,哪里有學校啊?大學就是這樣嗎?平平沿著一條長長的深灰色舊磚墻向前,載滿煤炭的大卡車不停地從身邊疾馳而過,呼嘯著飛濺起水花,它巨大的體量讓小小的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她越走越害怕,眼看就要天黑,雨還在瀝瀝地下。終于,舊磚墻上現(xiàn)出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大鐵門,兩三個男學生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雨中,被雨水沖淋過的眉眼中,略帶著些渴望,有人舉著副用紅廣告色手寫的牌子:迎接新同學,字跡也模糊了。
原來,迎接新生是給單身男同學的福利,總共十多個心急火燎的男同學往返奔忙了幾天,帶著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目的??粗樠鄣?,搶著上去接,接到手的女生立馬盤問個夠,沉不住氣的,當下就問對方有沒有男朋友。大學里,戀愛的氣氛撲面而來,不用再遮遮掩掩。上前來接待張平平的是大四的一個男生,從其他人的言語中猜到他是學生干部。他聲音嘶啞的像是個老煙民,張平平總覺得應該替他大聲咳嗽幾下,嗓子就會變清利?!皩W校有圖書館嗎?藏書有多少?”這位學生干部對張平平顯然沒有興趣,就在半小時之前,他接到一個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正在腦子里盤算著怎么去找她,他敷衍了事地回答著張平平的問題,倉促地把她送到女生樓下。
全校只有一幢女生宿舍樓,整幢樓房像座密封的倉庫,布滿整齊劃一的小透氣口,樓門口的監(jiān)管卻一點不馬虎,嚴禁除女生以外所有人員進入。六層樓分成二百多個小屋,屋里有個小衛(wèi)生間,四張上下鋪,還有一張被蛀蟲啃出不少坑、漆皮幾乎掉光、散著些異味的長木頭桌,衛(wèi)生間里一個蹲坑占去三分之二的空間,水池只好擺在門外。張平平的宿舍里只住六個人,空著兩個床鋪。她來得不是最早的,下鋪已經(jīng)被人占滿,只空出兩張需要踩著梯子爬的上鋪。
一個嫻靜的女孩正在靠窗戶那邊整理自己剛剛選定的床鋪,她叫許美麗,是甘肅天水來的,由于路途遠,她三天前就來了,搶占上最佳位置,姑娘長得確實很美麗。挨著她的矮個女孩叫徐卉,從張北來,說著類似包頭口音的普通話,家里人擔心她不適應內(nèi)蒙的飲食,從家里帶來大包小包的吃食,一時擺放不開,正跟大家商量著地方。另外兩個女孩一個叫烏蘭,一個叫張惠文,同樣是內(nèi)蒙人。幾個人剛互相介紹完,又進來最后一名舍員,她有點激動地喘著粗氣。姍姍來遲的女孩是河南林陽人,相貌一般,大臉盤子,瞇縫眼,身材寬闊壯實,她努力地擠出滿臉笑:“哎呀,最后一個到的,我叫王雅麗,大家好!”
姑娘們還沒安定好自己的行裝,就熱絡起來。離開家鄉(xiāng)二百公里后張平平發(fā)現(xiàn),中國真大啊。同樣是來自內(nèi)蒙的三個人,其實卻相隔千里,方言都各自不同,倒是徐卉的口音聽起來很熟悉,這三個內(nèi)蒙人的家鄉(xiāng)分別是包頭,呼倫貝爾盟和巴彥淖爾盟。
“你們農(nóng)村是什么樣???”張平平問從農(nóng)村來的王雅麗,許美麗和烏蘭,她想起四姨姥向她描述的農(nóng)村。許美麗聽見這個突兀的問題顯得不開心,大概是有些介意,她沒搭理張平平的話茬。烏蘭則說,我們是牧區(qū),不是農(nóng)村,我不知道農(nóng)村什么樣?“那牧區(qū)是什么樣的?”“一望無際的大草場和遍地牛羊嘍,生活很舒適,就是買東西不太方便,其他的事情我一下想不起來,以后慢慢跟你聊……”“好啊好啊,我等你想起來?!?p> 各個地方的姑娘們同住在一起,相互充滿新鮮感和好奇感,夜談時總能聽到千奇百怪的事情。在包頭以外,還有那么多地方,中國的地方真大,農(nóng)村更大,很多事情聞所未聞,剛剛開始的集體生活讓張平平很興奮。巴盟草原來的烏蘭臉盤又大又方,兩腮常掛著紅,是電視里??吹降哪欠N草原人的長相。這些沒去過草原的人抓著她一通盤問,烏蘭挑了些稀罕的事情講給她們聽,還教給大家兩個在草原上生存必須有的技能。如果你正在草原上行走,突然后面有人抓你的肩頭,你切記不能回頭,那一定是匹狼,一回頭就立刻斃命;如果遇上草原著火,只能迎著火跑,一定不能躲著火跑,草原上的火是順風著的,這樣才能活著跑出來?!霸俑嬖V你們個更不可思議的,我也沒親眼見過,我們那以前特別冷,老有人凍死,你們知道凍死的人是什么樣的嗎?凍死的人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都是不穿衣服的,聽說他們在死之前會特別的熱,衣服穿不住,就一件一件往下脫?!背醯酵獾?,現(xiàn)實的情景對張平平刺激很大。在此之前,張平平對農(nóng)村的印象,主要就是四姨姥和害得她剪掉一頭長發(fā)的虱子、蟣子。新認識的朋友讓她知道,中國的農(nóng)民很多,農(nóng)村生活各有不同。聽著聽著,張平平不禁有些寒涼,已經(jīng)要成年的自己如此缺乏見識,眼里看到的東西少得可憐,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將來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她有點理解楊二姊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
步入九十年代的家庭,貧富差異漸漸拉開距離,食堂分層級擺放飯菜,學生的消費等級也被迫顯示出來。富裕的學生舍得花三塊錢買個單炒吃,一個月吃掉三百多塊錢,這樣的男生是很好找到女朋友,這樣的女生讓男生覺得高不可攀。而大多數(shù)學生的家庭狀況可以讓他們維持“兩百塊到三百塊之間”這樣的等級,超出三百的和二百都拿不出來的,屬于數(shù)量不多的特殊人群,這完全符合《統(tǒng)計課》上講的正態(tài)分布。
經(jīng)濟條件差一點的學生,盡管沒有《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那份艱澀,畢竟也有些不得意,食堂排隊時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你排在哪行隊中。要說食堂也很會照顧學生的顏面,菜名起的花里胡哨,其實都是水煮菜,幾乎不用油來炒。一份名叫“過油肉土豆”的菜,是把土豆用火烤熟后放兩三片肉煮成一大鍋,一份要八毛錢。大部分沒有肉片的菜要價三毛、五毛。想吃得省一些,要仔細算計每天菜的搭配,有的女生為了省錢,兩人合吃一份飯,這樣一個月一百五十多塊就夠。每個人來學校前,都按通知書的要求帶著顏色圖案各不同,大小差不多的飯盆,不銹鋼的,搪瓷的,鋁的,有的帶蓋,有的不帶蓋。這些飯盆最能證明,食堂的師傅炒菜不用油的功夫,洗飯盆用冷水就可以完成,從不用熱水也沒用過除油膩的東西。
九十年代正是中國改革的陣痛期,社會在激烈分化重組,原來的生存模式被打破,混亂的同時醞釀著新的生機。此時,被圈在四面圍墻內(nèi)的學生們?nèi)粵]有意識到外面的變化,就像鳥蛋里正在孵化的幼崽,尚不知道孵化出殼以后,外面的世界將是什么模樣。生機蘊藏在危機中,而危機已經(jīng)在張平平的生活中顯現(xiàn)。
張家的日子正捉襟見肘。張全勝跟生產(chǎn)資料站買斷工齡后,東一折騰,西一折騰,手上掙的錢時少時多,不穩(wěn)定。母親蔡玉梅內(nèi)退后外出打工,每月可以增加幾百元收入,還要拿出一部分給張平平生活費,她必須節(jié)省著用每一塊。
宿舍里的六個人,貧富差距很微妙,但至少都能吃得起二百塊的伙食。從城里來的徐卉家里條件稍微好一些,哥哥姐姐已經(jīng)工作,不時支援她個三十五十的,就是很大一筆錢。她剛來不久,便花八百塊錢買了臺黑色索尼隨身聽,小巧的機身,優(yōu)美的音質(zhì),輕柔地按鈕關合聲顯得很高檔,處處透著比幾十塊的便宜貨好,每個人都想多聽一聽。牧區(qū)的烏蘭家雖然偏遠,可不缺錢,她性格粗放,總顯出一副愛誰誰的樣子。她家有上百頭的羊,還有不少牛,這些可都是移動銀行,她每次都帶著一年的生活費過來,存在存折里,暑假就不回去,住在省城的親戚家。張惠文父親早逝,母親給她帶的錢她不舍得多花,學校不給打半份飯,她有時候就跟人合著吃。許美麗跟張平平的情況差不多,緊緊巴巴的,家里一次給不了太多錢。
唯獨王雅麗,大家摸不準她的情況,她的說法變來變?nèi)?。憑借著女性對隱私的格外敏感,大家很快發(fā)現(xiàn),王雅麗的家庭很神秘。有一次系黨支部書記打電話了解她母親的情況,她刻意地壓低聲音,反復跟對方核對著什么,宿舍里的人假裝忙著,其實都在用力聽她說話,但都聽不太清楚,隨后她低著頭急匆匆地出去?;叵肫鹌綍r,她只談她的父親,從不提及母親,女孩們敏銳地想到,她母親可能有什么事情,但是看她平時總是一臉堆笑的樣子,不像有什么悲傷的童年故事。她花起錢來,也不算太摳門,不久前剛花二百塊錢買到一把二手吉他,到處追著人教她彈。
王雅麗看著挺成熟,講話一套一套的,有時會聊出些隱晦地的話題,許美麗一聽便羞澀地抿起嘴笑,徐卉還要追著問個明白。張平平覺得王雅麗長相屬于一般,如果挑剔些的人會認為她丑,她也常常自嘲自己的相貌:“唉,我們長得丑的人連鬼臉都不敢做,怕把男生嚇死。你們都是隨意挑男人,我們得主動撲男人,所以臉皮飛必須要厚?!彼故呛軙τ懬?,這樣的話說出來,大家聽著都那么地開心。她半真半假的開玩笑說,結婚是第二次投胎,她要交男朋友就一定得交有錢的,窮小子再好也不能要,可這事兒也不是她想有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