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季節(jié)到了,幾天的時間,季位就收購了一房間的豆殼。有人好奇,他就解釋說,自家屋子大,炕也不熱,兩個兒子怕冷,收干豆殼,是為了煨炕,屋子里能暖和些。季位雄心勃勃,趕在農(nóng)田基建停工前,要大干一場的準備工作已全部完畢。
這日,季位對正在準備做飯的樸水花說:“蒸幾個窩窩頭,明天,我要去定新鎮(zhèn)集上去買羊,帶上窩頭當干糧。”
樸水花一聽,道:“人常說,窮家,富路,出門在外別節(jié)省,你就去食堂吃熱乎飯。天這么冷,等到晌午,窩頭都凍成硬疙瘩了,怎么吃?”
季位說:“你看我還能下得起館子?錢是借的,老人們攢點錢,不容易,這兩個孩子吃煉乳,花了他們不少,就剩這些,全拿出來給我做本錢,能省就省點吧,往后的日子,我要掙錢養(yǎng)家。大半年都要參加集體勞動,只能在冬天這個時候,才有時間做點事情。最近要去幾個集市都轉(zhuǎn)轉(zhuǎn),一天幾十里路,怎么能餓了就去吃食堂?我早上出去,晚上就回來,餓的時候,啃幾口,湊合湊合,貼身放,有體溫,不會凍硬的。你再把羔皮大氅、火車頭棉帽也找出來,幾年都沒派上用場了?!?p> 季位說的這兩件貴重物品,是他成親時,父母給買的,大氅是黑洋布面子,羔皮筒子,狐皮領(lǐng)子。深藍色硬殼棉帽,褐色平絨護耳。村子里除了季位,沒見誰穿戴過。兩個兒子出生后,季位再沒出去閑逛、聚會。平時便壓了箱底,只在夏天翻出來,太陽下曬兩次。
次日,天還不亮,季位就去定新鎮(zhèn)趕集,走山路十多里,走大路得二十多里地。季位翻山去,上午剛開集,他便趕到了。上午賣主都不急出手,羊的售價談不下來。他先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探行情,瞅準幾只羊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
從飯館里飄出羊肉面的香味,饞的季位肚子咕咕作響。如果在從前,他會毫不猶豫地走進去,飽餐一頓。今天,他不舍得花這頓飯錢,他摸了摸大氅里面的窩頭,咽了咽口水。路邊一個賣油茶的老漢,蘭炭火爐上,架著一口鍋,鍋里的油茶熱氣騰騰。老漢一邊用勺子攪動著,一邊大聲叫賣:“熱乎乎的油茶,五分錢一碗?!奔疚蛔哌^去,坐到小板凳上,老漢從旁邊的筐里取出一只油膩膩的碗,撩起圍裙擦了擦,熱情地給季位盛上一碗:“喝兩碗吧,熱乎乎的暖胃。”季位從身上掏出一個窩頭,應了一聲:“嗯?!?p> 三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感悟到書里的一句話: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經(jīng)過了這一年的窘迫,他對窮有了深刻的體會。到了后半晌,季位軟磨硬說地成交了四只綿羊。太陽偏西,他拉著羊,走上返家的大路。羊一天沒吃東西,四腳撐地拉不動,用鞭子抽,羊亂竄,四只綿羊把季位扯得東倒西歪,照這樣下去,二十幾里的路程,到家也得后半夜了。他只好找了一片墳地,把羊趕去吃些枯草充饑,又問路旁一個小孩,水井的去處。四只羊吃飽喝足后,不和他倔了,乖乖地跟上他走。不料,又起風了,一股大風吹落了季位的棉帽子。季位手上拉著四條韁繩,沒法去追趕,眼瞅著帽子向后滾去,越來越遠,最后不見了。他頭冷、肚子餓,初次嘗到了苦的滋味。
從后面趕上了一個油漬麻花的討吃老漢,雙手捂著帽耳,頂著冷風,一路咳嗽,季位一看,老漢的頭上戴的正是自己的火車頭帽子,就問:“你的帽子是剛才撿的吧?”討吃老漢用兩只袖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擤鼻涕,甕聲甕氣地說:“你怎么知道?”季位說:“因為那就是我的帽子,剛才被風吹掉的?!庇懗岳蠞h耍賴,說:“那你叫一聲帽子,它會答應,我就給你?!奔疚簧鷼獾卣f:“你趕緊走吧,讓你這么臟的人戴過的帽子,還我,我也不要了。”
天漸漸暗了,離家還有一半的路程,拐過彎,進一個岔口,不遠就是大姨家住的李家洼村。季位決定先去住一宿,明天再回家。他實在餓得走不動了。
樸水花做好晚飯,左等右等,不見季位回來,就盛出一盆放在熱炕頭,用棉被捂住。兩個孩子睡著了,她拿起針線,但沒心思做活。夜深了,她越等越焦急,三更后她歪在炕上睡著了,做了個噩夢。迷迷糊糊地看見季位趕著一群羊走在河邊,山水突然下來,把季位和羊全沖走了,又一個浪頭把季位沖上了河灘,她跑到跟前,看到季位滿身泥漿,季位憤怒地說:“是你,把我害成了這樣?!痹捳f完,眼睛一閉死了。樸水花驚醒,心怦怦地跳,嘴里反復說:“夢是反的,他不會死?!睒闼ㄒ恢弊教炝粒纳癫话?。
季位的大姨有兩個兒子,都很孝順。姨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但是身體很差,年輕時生了怪病,渾身疼痛難忍。當時父母兄弟一大家子,老父親不忍看他難受,買了點大煙膏,讓他抽幾口止痛。幾次過后就上了癮,他不愿意拖累家人,就主動提出分家,兩個兒子還小,日子艱難,常氏幫襯了不少。后來大兒子學了木匠手藝,成了家,對兩個老人關(guān)懷備至。二兒子十幾歲時,跟上人去了省城謀生,趕上解放初期,國家百廢待興,各行各業(yè)缺人,很容易地就找了正式工作。他給父親買了鎮(zhèn)痛藥,寄回家,姨夫吃了藥,漸漸地也可以生活自理了。季位在大姨家的院子,拴上了羊,進了屋。大姨看見他滿身塵土,臉色棕黑,吃驚地說:“幾年沒見,書生變成了莊稼漢?!贝笠腾s緊生火煮飯,問長問短。姨夫笑著說:“我早就說過,樹大自然直。季位現(xiàn)在有擔當,知道過日子了?!彼尲疚簧峡?,坐在自己身旁,然后說:“聽說,你和婆姨惱了?這幾個月都不搭話?”季位說:“現(xiàn)在和好了,拖家?guī)Э诘?,鬧下去,看到孩子們可憐。”
姨夫說:“這就好,你不來,我也打勸不上。你的婆姨,勤勞孝順,會過日子。你還有啥不滿的?”季位說:“主要是以前沒男孩兒,也沒心思過日子。還有她那沒棱沒角的性格,我媽也看不上?!?p> 姨夫說:“一人一個腦水,你媽的本事,在我認識的人里,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她。生不生兒子,也不能怪女人,命里有兒,遲早會生,這不是一次就來兩個兒子!我們村的成雄娶了個寡婦,來時帶了一個兒子,跟了成雄十幾年,連生了五個女孩,這能怪人家?只能說,他成雄命里無兒?!?p> 季位不好意思地說:“姨夫說的都對著呢。我以前眼高手低,啥事也沒嘗試著做。大錢我媽給,小錢婆姨掙,這幾年參加集體勞動,心性磨平了,往后,要腳踏實地的過日子,兩個兒子總得自己養(yǎng)吧?這不是想著買幾只羊掙些錢,出來吃了苦,才知道掙錢不容易,這又冷又餓,天色也黑了,就摸到你家來了?!?p> 姨夫說:“以前,那是你有靠山,不愁錢。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的身體不好,把兩個兒子早早地逼出來了。你現(xiàn)在明白也不遲,父母都有年老體弱的時候,你今后就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奔疚宦牭眠B連點頭。
吃完飯,大姨燒了一盆熱水,季位洗去滿臉的灰塵,向大姨要了一塊包頭毛巾,上炕躺下,閉眼反省。姨夫是旁觀者清,樸水花話糙理不糙。如果不是迫切需要錢,自己這棵樹,不定到哪天才直。心里的氣消了,乏困勁兒上來了,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