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我買了一個故事
“喂,喂!里面的哥們兒,你是不是睡著了!睡覺也要出來睡呀,你想把人憋死是不是!”
伴隨著身后傳來的砸門聲和叫喊聲,我猛然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扶墻站在狹窄的洗手間里,面前的墻壁布滿色彩斑斕的涂鴉,我手扶的位置貼著一張斯嘉麗·約翰遜的海報,陣陣歌聲從門外滑翔而入。
我轉(zhuǎn)身打開門,剛才砸門的人已不見了蹤影??戳丝词直恚瑒偤昧璩恳稽c鐘。酒吧里仍然有不少青年男女,舞臺上一個扎著馬尾辮、穿黑色衛(wèi)衣的男歌手正深情演唱著張學(xué)友的《她來聽我的演唱會》。大概是歌曲本身的感染力太強,幾乎所有人都停止聊天,盯著舞臺方向入神傾聽。
我昏昏沉沉走向吧臺,在一張搭著我外套的椅子上坐下。
“半打B52轟炸機,謝謝?!?p> “先生,您之前已經(jīng)喝了兩打了,確定還要加嗎?” waiter微笑問道,語氣中帶著關(guān)切。
“沒事,你幫我調(diào)吧?!蔽矣浀盟诙蚝鹊揭话霑r我開始和他聊天,至于聊了些什么,我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waiter往六個Shot杯中依次加入咖啡利口酒、百利甜和伏特加,然后用噴火槍將杯口點燃。從杯底往上,依次是咖啡色、奶油色和透明色,至于那團火焰,似乎包羅甚繁,仿佛一道炫目的彩虹,細(xì)看之下又冰冷無物。我用雙手托住下巴,屏氣凝神地欣賞著調(diào)酒過程,像在觀看一場小型的焰火表演。很難說我整個晚上都在點這種酒,是不是為了一遍遍地欣賞這個過程。
我把吸管插入杯底,一口將杯中酒飲盡,利口酒的甜膩將伏特加的凜冽層層包裹,制造出一種不易醉人的假象。我回味片刻,又連飲兩杯。
“其實我最早不是開店的,我是一個編導(dǎo)。”我拖著鈍鈍的聲調(diào)繼續(xù)與waiter攀談。
“你別跟我講這些了。” waiter表情固執(zhí)地說道。
看著我詫異的表情,waiter嘆了口氣:“這些你剛才都跟我講過了。”
我尷尬不已:“嘿嘿,是嗎?我還跟你講了什么?”
“你講到你和前女友有了孩子。我現(xiàn)在想聽你為什么辭職。”
沒想到居然和他說了這么多,還真是令人頭疼。可既然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jīng)和盤托出了,我便抱著以后再也不來這家酒吧的打算,繼續(xù)把故事說完:“我們副臺長找我談完話,第二周我就辭職了。其實,當(dāng)我得知前任懷孕之后,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辭職的打算。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我也不能把孩子扔給她一個人——她的主持人生涯剛剛起步,帶著一個孩子只會讓她寸步難行、前途盡毀。離開電視臺、專心照顧碩兒,成為我唯一的選擇。我原本是想等孩子出生后再走的,可副臺長的計劃使我不得不盡快遞上辭呈?!?p> “你為什么沒和副臺長一起制裁你們臺長?”
我苦笑道:“如果是單純的權(quán)力之爭,或許我還會參與,但其中還牽涉到我們?nèi)齻€人的感情糾葛。有了這層關(guān)系,我就無論如何也不會參與了。我不想讓自己在爭風(fēng)吃醋的戲碼中丑態(tài)百出?!?p> “你就從來沒想過要報復(fù)臺長嗎?”聽了我的話, waiter似乎心有不甘。
“哈哈,當(dāng)然想過……但那樣同時也讓我覺得自己很卑鄙。每想一次,我的羞恥感就增加一分?!?p> 我抿抿嘴,繼續(xù)說道:“我失去的太多了,不想最后連做人的尊嚴(yán)也丟掉?!?p> 舞臺上的歌手重新唱起了一首歌。
waiter把一杯牛奶推到我面前:“這是送你的。剩下的酒就別再喝了吧?!?p> 我點點頭,道了聲謝,隨即又問道:“你知道正在唱的這首歌叫什么嗎?”
“哦,是李宗盛的《給自己的歌》,還挺有名的?!?p> 我走出酒吧時,街上已一派闃然。路燈把我的影子不斷拉長,直到與燈影和樹影并駕齊驅(qū)。今天是我32歲生日。我想起電影《玻璃樽》里的漁家姑娘阿不。她因為一個漂流瓶遠赴香港,尋尋覓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返程的航班上,當(dāng)鄰座的女人說“我買了很多東西,你買了什么東西沒有啊”,她黯然答道“我買了一個故事”。
只有,一個故事。
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哼唱起剛剛聽到的歌詞:“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該舍的舍不得,只顧著跟往事瞎扯。等你發(fā)現(xiàn)時間是賊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選擇,愛戀不過是一場高燒,思念是緊跟著的好不了的咳。”
就這樣且唱且行,我竟不知不覺來到了林伊家樓下。
怎么會走到這里的?
不過自己一整晚在蒲公英喝酒,難道不是希望能在那里遇到她嗎?想到這里,我便不再猶豫,邁步走上樓梯。
敲了幾下門后,我開始擔(dān)心見面后說什么。這時候我的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聽門里一直沒有聲響,我想或許太晚,林伊已經(jīng)睡熟了,甚至她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畢竟我們好久都沒再聯(lián)系。
當(dāng)我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時,門里突然響起來腳步聲,那聲音緩和而清晰,正慢慢向我靠近,最后戛然而止。想必她正在透過貓眼向外看,我急忙跺了下腳,剛才滅掉的感應(yīng)燈重新亮了起來。
“蕭川,你怎么這么晚跑過來了?”聲音從門里傳出來。
我覺得林伊的聲音變得有些陌生,這也讓我更加慌張。我攥了攥拳頭,猛吸一口氣,說道:“林伊……我突然有點話想跟你說?!?p> 然后,門開了。
面前的女孩兒一頭短發(fā),大大的圓框金絲眼鏡架在小巧的鼻子上,她穿著睡衣、拖鞋,上身披著一件外套。
我愣了好半天,才想起開口說話:“燕,怎么是你?”
她笑著撓了撓頭發(fā),眼睛瞇成一條線:“林伊去澳洲交流學(xué)習(xí)了,我來給她看房子?!?p> 我訕訕說道:“我還不知道她出國了,抱歉,這么晚打擾你休息了?!?p> 見我依舊有些不知所措,燕笑道:“不過她總共只去九個月,再過幾個月就回來了……對了,她臨走前給你留了一封信,囑托我方便時帶給你,你等一下,我去拿?!闭f著,她掉頭跑回臥室。
我依舊站在原地,像站在混沌世界的起點。我不曾這般沉醉,也從未如此清醒,生命破土而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而我就是它們奔赴的圓心。
原本還沒想好見面后要說什么,這么看來,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來考慮要說的話,這個期限不知道是太短還是太長。
當(dāng)然,在此之前,我可以看到林伊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