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眼
“盧老太爺要見我?”
饒是徐時行素來鎮(zhèn)定,胸口也如中了塊巨石,心臟擂鼓般砰砰跳個不停。雖然從未謀面,徐時行對盧老太爺卻如雷貫耳,曉得他是四十三年前的東陽案首,四十年前名列鄉(xiāng)試第三的舉人老爺,雖未中過進士卻把三名兒子培養(yǎng)成為進士、儒將和富紳,自己修路鋪橋,扶貧濟苦,帶頭捐資響應(yīng)朝廷剿倭,是名揚浙蘇的盧大善人。若能得到盧老太爺?shù)那嗖A,稍示恩惠,就是自己這個商販之子的莫大助力。別的且不說,盧老太爺若點頭允許進藏書樓觀閱書籍,就能讀到無數(shù)難得一見的珍本、孤本,學(xué)問可以更上一層樓。含辛茹苦撫育自己長大的父母,更有機會結(jié)交縉紳擺脫贅婿后代低賤商販地位,不再在雙泉徐氏低三下四受綢衫族人白眼。
想到種種好處,徐時行不禁眼餳耳熱,收斂心神暫時把田蓮兒撇在了一邊。
“汝默兄方才讀書認真,我不好意思打攪,就在府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剛巧碰上爺爺,曉得汝默兄來到盧府,讓我邀你過去見個面?!北R宗德笑嘻嘻道,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目光瞟向徐時行綢衫胸口的一小團濕痕,嗯,有八卦。
這時盧坦與徐安蹬蹬蹬地從書房里跑了出來。盧坦瞧出徐時行和盧翠萍有“故事”,在書房軟硬兼施想讓徐安吐露真情。徐安雖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卻也曉得事關(guān)少爺終身,閉牢嘴巴不肯泄露。盧坦正要另施手段,聽到盧宗德說話聲,忙拉著徐安跑出來。
盧宗德原以為盧坦去叫盧翠萍還未回來,料不到居然把徐時行撇在園中,與徐安躲到書房耍樂,登時黑了臉,冷聲道:“盧坦,怎么把徐相公一人丟在園里,怎么服侍的?好沒上下規(guī)矩。”
盧坦摸透了盧宗德的順毛驢脾氣,聽到訓(xùn)斥并不懼怕,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躬身道:“一切都是小的錯,請公子責(zé)罰?!?p> 見盧坦低眉順眼主動認罰,盧宗德倒不好發(fā)火,只是冷哼了一聲。徐時行瞧不過眼,道:“夢歸兄,方才盧坦跑得口渴,是我叫徐安帶他進去喝茶,夢歸兄要怪就怪我好了?!?p> “汝默兄體諒下人,我哪會怪罪。”見徐時行出面講情,盧宗德馬上撇過,轉(zhuǎn)換了話題,怪叫道:“翠萍那丫頭已經(jīng)來過?汝默兄怎么感謝救命恩人?你胸口的濕痕不會就是翠萍留下的吧?”
盧宗德萬料不到自己一語而中。徐時行低頭瞧了瞧濕痕,心中有如刀扎,強裝出若無其事模樣,“夢歸兄說笑了。這是我喝茶時不小心弄濕的,馬上就會干——快些走吧,老太爺?shù)燃绷??!?p> 盧宗德笑道:“原來汝默兄也有失手的時候。還是另換一套吧,萬一爺爺瞧見了反而不美?!?p> 想到濕痕是為田蓮兒所留,徐時行心里老大不愿意,正想繼續(xù)找理由推脫。忽地想起一事,沉吟片刻,點頭道:“夢歸兄說得有理,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p> 說完徐時行起身走進書房,撇下盧宗德盧坦徐安三人大眼瞪小眼。
等了沒一會兒,徐時行就從書房里走了出來。盧宗德見他書生還是舊衣衫,只是濕痕用干布擦過,淡淡地看不出來。徐時行容光煥發(fā),整個人都仿佛涂上了層油彩,微笑道:“夢歸兄,走吧?!睅ь^向月亮門走去。
盧宗德隱隱感覺有些不對頭,哪里不對頭卻又說不出來,怔了一怔,跟著走出百花園。身后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盧宗德回頭瞧了一眼,沒好氣道:“盧坦,你留在園里。”頓了一頓,又道:“晚飯我與徐相公都不回來吃,你到廚房拿些好菜,好好招待徐安?!?p> 盧坦本就想找機會“逼供”徐安,聽了吩咐正中下懷,笑嘻嘻地答應(yīng),瞧向徐安的目光多了些賊兮兮味道。
這時已是酉時,初秋日長,太陽雖已下山天色還是明亮,東峴峰頂一輪皎潔圓月銀光瀉地,盧府張燈結(jié)彩的重重院落都染上朦朧清霧,明亮的荷花燈在清霧籠罩下別具韻味。盧宗德見徐時行邊走邊嘴唇翕動,仿佛在背誦些什么,豎起耳朵卻怎么也聽不清楚。忙湊近幾步,涎著臉問道:“汝默兄,你在背些什么?”
“制藝時文?!毙鞎r行輕聲道,似笑非笑地瞧向盧宗德,“夢歸兄要不要聽聽?!?p> 盧守德頓時無語。真不愧是雛鳳,連這么一小段時間都要利用,對盧老太爺“給雅溪盧氏多增一分生機”的教誨不由多了幾分信心。
兩人穿回欄越石徑,經(jīng)過重重院落,不一會就趕到怡心齋。青衣老翁盧恩站在月亮門前張望,見少爺與徐相公聯(lián)袂而來,忙上前見禮。當(dāng)著徐時行盧宗德不好亂了主仆禮數(shù),大模大樣受了禮,問道:“爺爺可在里邊?”
“稟少爺,老爺就在養(yǎng)心亭?!北R恩恭聲回道,見盧宗德邁步向里走,忙添了一句,“老爺吩咐,只讓徐相公一人進去。”
盧宗德一怔,邁出去的腿只得收了回來,向徐時行投了個無可奈何的微笑。徐時行沖盧宗德點點頭,輕聲道:“麻煩老伯引路。”
盧恩見徐時行恭謹知禮,多了分好感,引著進入月亮門。一名眉目清秀的青衫俏婢候在門口,見徐時行進來忙福了一福,嬌聲道:“奴婢畫屏見過徐相公?!?p> 畫屏年方二八,身材嬌小,長相甜美,甚是可人。徐時行腦中不期然冒出“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眼前頓時現(xiàn)出青春少女手執(zhí)小扇在清冷月光下?lián)浯蛄魑灥纳鷦赢嬅?。他自小都在學(xué)堂求學(xué),極少接觸靚麗女孩,見畫屏人比花嬌,先自漲紅了臉,忙拱手還禮。
田蓮兒的嬌美俏臉不期然從心底又冒了出來,徐時行捏緊拳頭,不自禁又感覺到刺痛。
畫屏掩嘴嬌笑,道:“徐相公是黌門秀才,您的禮奴婢可承受不起。”說著又是蹲身一福,瞧向徐時行的目光隱有得意神色。
盧恩也笑了起來,道:“老奴就送到這里,畫屏快引徐相公到老爺那里去?!闭f完躬身一揖,自行出了月亮門。
畫屏瞧著盧恩走出,向徐時行又是嫣然一笑,道:“徐相公請?!辈患膊恍熳咴谇懊?,柳腰輕擺,豐臀慢搖,陣陣幽香隨風(fēng)飄來,惹人遐思。
徐時行禁不住心蕩神馳,跟在畫屏身后亦步亦趨,腳步都有些踉蹌不穩(wěn)。這時一陣渾厚鐘聲從東峴山腳向四面八方蕩漾開來,原來是大慈庵的尼僧敲響晚鐘,直如晨鐘暮鼓,重重擊打在徐時行心頭。徐時行渾身一激靈,眼神隨登時清明了起來。
好糊涂。盧老太爺見自己八成想了解為人品性,說不定方才的言行舉止都落入盧老太爺眼中,悅美色而心動,沒的失了秀才相公身份。想到這里徐時行驚出身冷汗,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再看前面引路的畫屏已是紅粉骷髏。
盧老太爺頭戴東坡逍遙巾,身穿壽字暗紋繡花員外服,端端正正坐在八角涼亭的石凳上,旁邊石桌擺著西瓜、蓮子、雪梨等消暑瓜果,還有一把茶壺和兩只青瓷杯。盧老太爺瞇著老眼,饒有興趣地打量從月亮門進來的徐時行。見他鼻直口方,肌膚白皙,容貌俊朗,皮相倒是不錯,只是跟在畫屏后邊腳步有些踉蹌,嗯,美女當(dāng)前色迷心竊,看來年輕識淺血氣未定,養(yǎng)氣功夫還是不足。
盧老太爺有些失望。他既存了招攬徐時行的心思,自然事先廣泛收集徐時行的各方面資料,對學(xué)識、閱歷、家庭等都有所了解。今日招徐時行見面,其實就是當(dāng)面考察,瞧瞧徐時行的為人品性,確定是否值得盧府招攬。徐時行養(yǎng)氣功夫不足,對盧老太爺來說是一大缺陷,容易在緊張時刻驚慌失措,不利在科舉考試中保持最佳狀態(tài)。這樣的人值不值得招攬?盧老太爺正在猶豫,就見徐時行越走腳步越是穩(wěn)健,走進涼亭時已經(jīng)眸子清明,四平八穩(wěn),簡直把俏婢畫屏視若無物。短時間就能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擺脫女色干擾,這樣的年輕人不簡單。
進了涼亭,徐時行見一名清瘦老者手撫胡須,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神色甚是和藹,立時明白清瘦老者就是雅溪盧氏族長,盧府主人盧老太爺,當(dāng)下跨前一步,雙手合抱,手心向內(nèi),高舉過額,躬身行禮道:“后學(xué)末進徐時行見過老太爺?!闭f完緩緩直起身子,立在盧老太爺面前。
盧老太爺見徐時行將晚輩拜見長輩的揖禮演練得一絲不茍,與盧氏子弟請安時的敷衍模樣大有不同,心中更添了好感,呵呵笑道:“徐相公是案首身份,在老夫面前不必多禮。”
徐時行依舊恭身肅立,輕聲道:“老太爺是弘治十一年的東陽案首,是時行的前輩,怎能失了禮數(shù)?!?p> 徐時行聲音不大,落在盧老太爺耳中卻是五雷貫耳,轟隆作響。盧老太爺雙目驀地睜大,搭在石桌上的左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吃吃問道:“你,你怎么知道老夫是弘治十一年的東陽案首?”
弘治十一年距離嘉靖二十年已有四十三年。光陰足以掩沒一切,高中東陽案首對盧老太爺來說值得一輩子回味,但對旁人只是故紙堆里的陳年舊事,有誰會去關(guān)心了解,更不會翻出來瞧瞧。
徐時行恭聲回道:“時行拜讀過東陽秀才錄,里面有記載?!币姳R老太爺目光閃爍似信非信,補了一句,“時行能背出老太爺高中案首的時文?!?p> 盧老太爺真地大吃了一驚,渾濁目光射出凌厲精光,死死盯住徐時行,緩緩頷首道:“背給老夫聽聽?!?p> 畫屏拿起茶壺想給兩人斟茶,盧老太爺?shù)闪艘谎?,畫屏急忙退到一旁,不敢打攪?p> 徐時行躬身應(yīng)道:“是?!倍硕ㄉ?,緩緩背了起來,“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蓋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規(guī),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言矣。”
聽著徐時行不疾不徐的背誦聲,盧老太爺?shù)难劭魸駶櫫似饋?,仿佛回到四十三年前的東陽學(xué)宮。初次參加童生考試的他忐忑不安地坐在座位上,聽著書吏緩緩報出考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自己沉思片刻,便知道這句話出自《論語·述而》,意思是用我就行動,不用我就隱藏,只有我與你能夠做到這樣,由此聯(lián)想到知音難覓,孔圣遇到顏淵才能展示“行藏之宜”,也只有顏淵方能“始可與言”。思路既定,取過毛筆,在試紙上工工整整寫下“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蓋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規(guī),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言矣”的館閣體。
長久陷入回憶之中,一大段背誦不經(jīng)意就漏了過去。待盧老太爺清醒過來,徐時行已背到最后一句“有是夫,惟我與爾也夫,而斯時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p> 背誦完畢,徐時行恭立在盧老太爺面前,垂手不語。
“好,好,好!”盧老太爺情不自禁地從石凳上站了起來,連聲贊好,“有是夫,惟我與爾也夫。徐相公真是老夫的知音,來,老夫敬徐相公一杯?!鄙焓秩プゲ璞?,卻發(fā)現(xiàn)杯里空空如也,瞪了畫屏一眼,畫屏忙過去把兩只青瓷杯倒?jié)M,盧老太爺取過一杯遞給徐時行,另取一杯仰頭喝下。
徐時行把另一杯也一口喝干,暗自舒了口氣,知道已通過盧老太爺?shù)目简?。他聽到盧老太爺要見自己,就在籌思應(yīng)對之策,想起書房瀏覽書籍時曾見過盧老太爺考中案首的時文,靈機一動借擦濕痕進去強記,仗著過目不忘的本事默誦幾篇即已記牢,這時背誦出來果然投其所好,把盧老太爺感動得熱淚盈眶,引為知音。
咂了咂嘴,盧老太爺把茶杯遞給畫屏,瞪眼道:“這種劣茶哪好拿出來招待貴客,快到房里取珍藏的龍盤玉葉來?!?p> 畫屏腹誹這壺茶不就是你自己拿過來么,只是盧老太爺面前沒有道理好講,應(yīng)了一聲忙快步離開。
欣逢知音的盧老太爺極為開心,指了指另一只石凳示意徐時行坐下,撫著胡須感慨道:“老夫這篇時文做于弘治十一年,距今整整四十三年,原以為只有老夫才記得此文,想不到徐相公居然能背誦,真是難得之極?!闭f到這里瞇起狹長老眼,“時隔多年,這篇時文恐怕早已湮沒在故紙堆中,徐相公從何處覓得?”
徐時行微微躬身,道:“不敢隱瞞老太爺,案首確實是在東陽秀才錄中看到,時文卻是下午在夢歸兄書房習(xí)得。”
盧宗德書房?盧老太爺一愕,登時明白了過來。盧府藏書樓自然會收藏族長的得意之作。接著又是一驚,一下午就能背誦八百余言的八股文,徐時行這孩子真是天才。連轉(zhuǎn)了幾個念頭,問道:“徐相公背誦時文花了多少時間?”
“半刻鐘?!毙鞎r行知道不是謙虛的時候,朗聲回道。
一刻鐘十五分鐘,半刻鐘只夠把時文看上一遍。難道這孩子真有過目成誦的本事?盧老太爺心中暗驚,道:“徐相公大才,老夫還要考上一考。仔細聽了?!甭曇鞯溃骸瓣陨呷寺忿D(zhuǎn)迷,一枝聊共野人棲??礋淙~烹山茗,編送飛湍似鼓鼙。茅草已將幽徑補,濕云還抱水樓低。休言積雨妨游興,明日登臨有杖藜?!币魍昴抗饩季嫉赝⌒鞎r行。
徐時行在盧老太爺吟詩時就在默誦,這時已經(jīng)記牢,微微躬身道:“時行謬越了?!崩事曇髁似饋?,“暝色催人路轉(zhuǎn)迷,一枝聊共野人棲”,直到“休言積雨妨游興,明日登臨有杖藜”,居然一字不差。盧老太爺大驚失色,瞧向徐時行的目光愈發(fā)慈祥,嘆道:“老夫觀《晉書》,記載苻融‘耳聞則育,過目不忘’,以為是夸大之辭,想不到徐相公就是這樣的奇才,老夫受教了?!?p> 徐時行謙遜道:“時行只會死記硬背,哪及得上雅溪盧氏群賢著書闡述微言大義?!?p> 聞弦歌而知雅意,盧老太爺撫著胡須呵呵笑道:“盧府藏書樓還有些許書籍,徐相公想看盡管進樓?!鳖D了一頓,道:“只是不能攜帶出府,這是家規(guī),徐相公莫怪。”
“多謝老太爺開方便之門?!毙鞎r行喜上眉梢,肅然起身,恭恭敬敬又行了個揖禮。
盧老太爺也是嗜學(xué)之人,明白讀書人致書以觀的狂喜心理,端坐著受了一禮。心里感嘆,如此聰明穎悟、過目不忘的神童怎么不生在盧府,稍花些功夫培養(yǎng)就是金殿傳臚。想到這里盧老太爺忽地靈機一閃,越想越是得意,瞧著徐時行撫須微笑。
用銀簽插了片切得薄薄的西瓜遞給徐時行,盧老太爺狀若無意地問道:“徐相公今年多大,可否娶親?”
“時行今年十六,未曾娶親?!闭f到未曾娶親時徐時行稍微猶豫了下,想起田蓮兒“我已懷了他的孩子”言語,心中一痛,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盧老太爺點了點頭,徐時行說的跟他看過的資料相符。不過沒有征詢過家人意見,有些話不必講得太明白。盧老太爺有一句沒一句跟徐時行閑聊起來,他十七歲考中案首,也是聰明穎悟的人物,退隱山林后又有大把時間攻讀學(xué)問,功力自不是徐時行這后生小子可比。當(dāng)下把自己的科舉經(jīng)驗,時文感悟一一說了出來,徐時行恭謹受教,時不時地插口請教幾句,都點在關(guān)竅處,讓盧老太爺大起知音之感。兩人交談甚歡,恍若忘年交。
畫屏捧著清膝藤盤,托著竹雕茶具急急趕了過來。她熟練地把兩只雕著富貴牡丹圖案的竹根杯擺在盧老太爺和徐時行面前,用專制竹夾從雕著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的竹罐里夾出五六莖碧綠茶葉,輕輕放入竹杯之中,倒上東峴峰山泉煮的沸水。碧綠茶葉在清澈開水中晃晃悠悠,時上時下,連芽毫也清晰可見,八角涼亭彌滿茶香。徐時行不懂品茶,也覺得醺醺然有陶醉之意,忍不住贊好。
盧老太爺更是得意,兩條壽眉都飛了起來,“講起好茶,人人都稱贊西湖龍井,黃山毛峰,云南普洱,福建鐵觀音、洞庭碧螺春,其實那些都只是名茶,單論味道哪及得上東白山茶葉?!敝钢癖斜P旋起伏嬉戲游泳的碧綠茶葉,“這龍盤玉葉是東白山茶葉的極品,產(chǎn)自東白山頂?shù)睦喜铇洌磕昵迕髑坝擅铨g采茶女親手采摘一芽一葉的嫩茶,精心炒制而成,色澤翠綠,茶香醇郁,可賞可口可心。時行可以品一品?!弊笫帜闷鹬癖攘艘豢?,放回石桌,滿臉陶醉神色。
不知不覺盧老太爺已轉(zhuǎn)換稱呼,把徐時行作為子孫輩看待。
徐時行學(xué)著盧老太爺模樣,拿起竹杯呷了一小口,覺得唇齒留香,味道確實大異尋常茶葉,見盧老太爺緊緊盯住自己,忙贊道:“真是好茶!”
盧老太爺大樂,拍著石桌唱起了茶歌,“東白山上千蓬茶,姑嫂上山來采茶。頭茶采來敬公婆,二茶采來孝爸媽。三茶采來自己嘗,三茶味道也不差。東白山茶常青樹,金花銀花開不敗。”伴著徐徐吹來的清風(fēng),襯著天空皎潔的玉輪,徐時行聽得醺醺欲醉,忍不住拍手叫好。
這時月亮門口也有人高聲叫好。徐時行循聲望去,見一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走進怡心齋,盧宗德跟在后面,朝自己擠眉弄眼。盧老太爺瞧見中年男子,笑道:“洪秋過來了?”向徐時行介紹道:“這是我的二兒子洪秋,現(xiàn)在戚家軍任游擊,你就叫二叔吧?!?p> 儒將風(fēng)流盧洪秋?徐時行心中一驚,忙恭身站起,向中年男子行禮道:“時行見過二叔?!蓖殿┝艘谎?,見這位抗倭名將身著儒服,面貌儒雅,比尋常文人更具士子風(fēng)度,只是腰間佩戴長劍,眉宇之間盡是勃勃英氣,暗贊不愧儒將風(fēng)流,神色更加恭謹了幾分。
雅溪盧氏詩禮傳家,子弟歷來走的是科舉前程。盧洪秋卻是異數(shù),他本已考中舉人,因痛恨倭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憤而棄筆從戎,改表字為效湯,意為效仿“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西漢名將陳湯,投入抗倭英雄戚繼光帳下,多謀善斷,屢戰(zhàn)屢勝,在江浙一帶家喻戶曉,被譽為儒將風(fēng)流,徐時行向來佩服。
猖獗一時的倭寇被戚家軍殺得大敗虧輸,紛紛逃向福建廣東,江浙湖清海靖干戈止息。盧洪秋奉令率軍駐扎湖州,操練之余想起七月十六是老父壽誕,現(xiàn)在沒有緊急軍情,便請假回東陽賀壽。戚繼光練軍之初,軍餉缺乏,向江浙富紳募捐人人找借口推托,盧老太爺帶頭捐獻重資,聯(lián)絡(luò)好友多方勸募,解了戚繼光燃眉之急。戚繼光感恩圖報,雖然自己有事無法親來拜壽,卻準(zhǔn)了盧洪秋的假,備了壽禮托他帶上。盧洪秋馬不停蹄,一路急趕上午剛剛到家。他從軍多年,生性嚴肅,目光淡淡掃了徐時行一眼,只是點頭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見兒子態(tài)度有些敷衍,盧老太爺面色一沉,突地發(fā)作起來,“洪秋,時行向你行禮怎么不還禮,虧你是舉人出身,在軍中管著上千人馬,怎么連起碼禮節(jié)都不懂,真給雅溪盧氏丟臉。”
盧洪秋想不到父親會當(dāng)著外人面如此數(shù)落自己,面孔不由紅如雞血,吶吶道:“爹——”他其實沒有別的想法,只看衣著就知道徐時行只是黌門秀才,年紀又不過十五六歲,無論地位年齡都與自己差著老大一截,難道真要恭恭敬敬回揖一禮?哪曉得倒激怒了老爹。
盧老太爺冷聲道:“我曉得你瞧不起時行只是秀才。人家可是堂堂的東陽案首,過目不忘的奇才,日后前程比洪秋你遠大得多?!贝咧鞎r行道:“你把剛才背的詩再背給這小子聽聽?!?p> 盧洪秋聽盧老太爺稱自己小子,不由苦笑。徐時行本不想背,忽地心中一動,應(yīng)道:“謹遵雅訓(xùn)?!崩事曇髁似饋?,“暝色催人路轉(zhuǎn)迷,一枝聊共野人棲……”
一首七律吟完,亭中諸人反應(yīng)不一。盧宗德與畫屏面現(xiàn)迷惘神色,盧老太爺捻須微笑不語,盧洪秋卻臉色時白時紅,呆怔半晌終于對著徐時行深深一躬,“徐相公,受教了?!?p> 徐時行急忙還禮,連道不敢,這時他心中已猜到幾分。果聽盧老太爺哈哈笑道:“洪秋你該相信時行這孩子過目成誦了吧。這首《夜宿金華洞村舍》是你昨天所做,中午才說與我知曉,我只吟了一遍,時行就能全詩背誦,一字不差,你可有這份本事?”
“孩兒沒有。”盧洪秋深深地望了徐時行一眼,“而且孩兒以前也從沒有見到過——”
盧宗德這才曉得緣由,望向徐時行的目光更是熾熱,心中突地冒出一句“天下才共一石,汝默獨得八斗”,不由眉飛色舞,抬頭望向遠處端嚴如畫的筆架山,想起“云外插三峰,好安畫石筆”的盧氏文脈傳說,仿佛看到一條光明大道鋪在腳下,直通向雅溪盧氏宗祠供奉的密密麻麻的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