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距離徐家不遠的三進宅院。
懸掛“育德師古”匾額的高大廳堂里,裝修典雅,古樸大方。紫檀八仙桌上供奉著孔圣人神位,神位前香煙繚繞,檀香撲鼻。一名葛巾布袍,長須及胸的矍爍老者坐在右首桌旁,左手不緊不慢地捻著菩提念珠,瞇縫眼睛聽坐在下首的短須老者嘮叨。
“大哥,經(jīng)過就是這樣。盧府的長房嫡孫來到潼塘,居然連族長都不來拜訪,徑自去了贅婿后代低賤商販徐豆腐家,這是生生向大哥臉上扇耳刮子。大哥忍得三弟可忍不得?!倍添毨险弑熔菭q老者年紀略輕,圓滾滾身軀罩著團花交領的員外衫,圓臉肥腮,簡直就是彌勒佛的翻版,只是酒糟鼻通紅透亮,未免破壞形象。
“忍不得又能怎樣?”矍爍老者被短須老者嘮叨得有些不耐煩,雙手一攤道:“派人砸了盧府馬車,還是拿帖子請盧府長房嫡孫過來?”
矍爍老者這么一譏諷,短須老者吶吶無語,酒糟鼻更是紅得發(fā)紫。想了想方道:“治族當循規(guī)矩,方能人情相稟,人倫不亂。徐豆腐爺爺是贅婿,本就上不得臺面;自己又是低賤商販,居然敢不通稟族長就擅自交結(jié)盧府,這是爬到大哥頭上撒尿。大哥身為雙泉徐氏族長,務必要給徐廷翠那低賤商販一些顏色看看,否則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小宗凌駕大宗,我這族長也得瞧徐廷翠臉色行事。三弟,你想說的是不是這樣?”雙泉徐氏族長徐耀祖捻著菩提佛珠,用教訓口吻對短須老者,掌管徐氏宗祠的族老徐耀宗道:“物必自腐而后蠹生,胡亥殺兄,楊廣弒父,都是二世而亡,世家望族的衰亡往往緣于兄弟鬩墻,要想傳承興旺,宗族內(nèi)斗最是要不得?!毙煲娑似鸩璞?,啜了口有些涼了的茶水,“徐廷翠是贅婿后代,從事商販賤業(yè)又如何,只要養(yǎng)得出好兒子,興旺了雙泉徐氏,就不再是徐氏末枝,可以與你我平起平坐。時行考中案首,又被提學劉大人贊為雛鳳,鄉(xiāng)試若能中舉,前程就一片光明,族里再花大力氣培養(yǎng),說不定幾年后就能在宗祠門口再豎根進士旗桿。這是光耀雙泉徐氏的好事。你與徐廷翠都是雙泉徐氏族人,凡事都要從興旺宗族出發(fā),不要老是計較出身,橫加阻撓?!?p> 說到這里徐耀祖心中有些悲涼,雙泉徐氏定居潼塘近三百年,雖也出過幾名進士,但與雅溪盧氏相比遠遠不及,連宗祠前的進士旗桿都只立了一桿。徐耀宗這種目光短淺者還只曉得在宗族里爭權奪力,不肯花心力培養(yǎng)宗族人才,長此以往,雙泉徐氏如何能在宗族間崛起,成為與雅溪盧氏相題并論的簪纓世家?
短須老者徐耀宗聽得面紅耳赤,吶吶道:“大哥,我——”
“我知道你的心思,”徐耀祖恨鐵不成鋼地冷瞪徐耀宗一眼,“你孫子時清也在白云書院讀書,要與時行一起參加鄉(xiāng)試。你擔心孫子考不過時行,失了族里地位,因此要提早下手打壓。族里鼓勵子弟競爭,可三弟要牢記,競爭要公開、公平、公正,切莫使用下作手段。時清想多占族里資源,就要勤奮攻讀,在學業(yè)上與時行一爭高低,這樣——”
剛說到這里,育德堂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兩人同時抬頭,見一名頭戴小帽,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喘著粗氣站在廳堂門口。徐耀宗認出中年男子是徐府家丁徐德,受族長大哥委派前往徐家打探消息,心里陡生一絲希望,睜大了魚泡眼望向徐德。
“稟,稟老爺——”徐德邁步跨過門檻,立在廳堂中間,邊喘粗氣邊要稟報。
徐耀祖面色一沉,菩提念珠啪地一聲扔在紫檀八仙桌上。“出去,喘勻了再進來!”
徐德被老爺?shù)膮柡葒樍艘淮筇剞D(zhuǎn)身出廳,呼吸平靜后才小心翼翼地進來。
“說!”徐耀祖瞇縫著眼睛毫無表情。
“稟老爺,”徐德有些畏懼地瞟了徐耀祖一眼,忙垂下腦袋,“盧府馬車已駛出潼塘,往縣衙方向去了?!?p> 徐耀宗有些不太相信耳朵,訝問道:“盧公子居然連徐府都不進,徑自出村?”
徐德沒有回答,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徐耀祖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世家宗族盤根錯節(jié),相互都要給足對方面子。雅溪盧氏雖是浙中望族,簪纓世家,但雙泉徐氏聚居潼塘綿延傳承三百年,也是東陽數(shù)得著的著姓大族。盧府長房嫡孫前來潼塘,于情于理都要前往族長府走一遭,哪怕是禮節(jié)性拜訪。他不曉得盧宗德是浮浪子弟,根本沒考慮到世家宗族間的縱橫離合。
當著徐耀宗的面,徐耀祖絕對不會流露真實想法。他習慣性地瞇縫眼睛,回想上午發(fā)生的一切,忽地扭頭問徐耀宗,“耀宗,你說早上時行乘坐盧府馬車回潼塘?”
“是的?!毙煲谡苏?,答道。瞧了瞧徐耀祖面色,又添了一句,“很是得意,以攀附雅溪盧氏為榮?!?p> “昨晚呢?”徐耀祖不理徐耀宗的挑撥,繼續(xù)問道。
徐耀宗張了張嘴,答不出話?!靶〉闹?。”徐德趕緊趨前一步,把打探到徐時行與李文遠對詩,被劉黑豹推下水,最后留宿盧府的經(jīng)過一一說了出來,居然八九不離十。
徐耀祖瞇縫著眼睛仿佛已經(jīng)睡著,手里的菩提念珠卻越捻越急。徐耀宗猶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徐耀祖忽地呵呵大笑起來,笑得徐耀宗不明所以,瞪大魚泡眼望向族長堂哥,卻瞧不出端倪。
徐耀祖越笑越是歡暢,好一歇才停下,吩咐徐德道:“你趕快到徐家,就說老夫請廷翠和時行中午過來喝酒?!?p> 徐德連聲答應,趕緊退了出去。
“大哥你——”徐耀宗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徐耀祖。
“三弟莫急?!毙煲鏉M面春風,笑吟吟地示意徐耀宗坐下。他雖惱恨徐耀宗目光短淺不顧大局,不過兩人從小光屁股玩到老,感情極是深厚,不愿橫加折辱,“盧府可是出了名的‘衣冠奕葉范陽第,詩禮千秋涿郡宗’”說到這里徐耀祖目光微微散亂,顯是觸到了痛處,“等閑人才不會瞧在眼里。去年時行考中案首,又被劉提學譽為雛鳳,東李、西喬、南俞、北杜都有招攬之意。喬老夫子親自出面收時行為弟子,可雅溪盧氏一直無動于衷,顯然不把時行放在心上。昨晚時行機緣巧合留宿盧府,今早盧府長房嫡孫親自送回,又奉上盧老太爺?shù)膲壅Q請?zhí)?。三弟,你不覺得里面大有蹊蹺嗎?盧老太爺?shù)膲壅Q請?zhí)刹蝗菀椎玫?,雙泉徐氏原本只有老夫收到一張?!?p> 經(jīng)徐耀祖這么一分析,徐耀宗也覺出了可疑之處,只是心中更加酸溜溜的嫉恨交加。他與徐廷翠沒有深仇大恨,只是從小欺負劉豆腐已成習慣,長大后對徐廷翠這贅婿后代低賤商販更加瞧不起,處處刁難時時吃拿卡要,動不動上門討要香火錢,見著徐廷翠羞怒交加卻無可奈何的神情就會莫名快意。孫子徐時清考中秀才進入白云書院攻讀,徐耀祖本以為已成為雙泉徐氏的未來之星,哪料徐時行贅婿后代居然文曲星附身,中了東陽案首被譽為雛鳳,對徐時清構(gòu)成現(xiàn)實威脅。徐耀宗更要利用族老權威竭力打壓,以免超過徐時清,自己要與彽賤商販徐豆腐平起平坐。
宗族利益?與家庭利益沖突時,當然要以家庭利益為重。
想到徐廷翠居然收到盧府請?zhí)?,徐耀宗就不禁暗自惱怒,自己監(jiān)生出身門第高貴,雙泉徐氏首席族老掌管徐氏宗祠大權在握,孫子徐時清同樣在白云書院攻讀,為啥子就收不到盧府請?zhí)科阋肆速樞龊蟠唾v商販劉豆腐。
正自百味雜陳,育德堂外又是一陣腳步。徐德小心翼翼探進半顆腦袋。徐耀祖一眼瞧見,問道:“廷翠和時行請來了?吩咐廚房多備些酒菜,老夫要好好招待?!钡吐曌哉Z道:“倒要瞧瞧時行這娃娃有何本事,入得了盧老太爺?shù)那嘌邸!?p> “沒有?!毙斓峦掏掏峦碌?,瞧見老爺面色不豫,忙補充道:“小的剛出府門,就碰上徐祿,說徐——”猶豫了下,繼續(xù)道:“徐員外一家都已經(jīng)出門,不在家中?!?p> 徐耀祖捻菩提念珠的左手微微一抖,徐耀宗卻是面現(xiàn)喜色。
徐廷翠一家確已出門,而且分成了兩路。徐陳氏帶著小廝徐安前往東峴山腳的大慈庵,找當家主持絕緣師太“溝通”徐時行敬獻頭炷香時宜。絕緣師太十年前就與徐陳氏相識,經(jīng)常到徐家弘揚佛法,徐陳氏成為虔誠信徒,絕緣師太功不可沒。雖然明天上午就要舉辦祈福法會,敬獻頭炷香人選可能早已確定,不過憑借徐陳氏與絕緣師太的關系,中途插隊也不無可能。為此徐陳氏特地從王如龍帶來的諸多禮物中,挑出蘇州名家唐寅繪的白衣觀音畫像敬獻給絕緣師太。唐寅就是民間熟知的唐伯虎,自號桃花庵主,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稱“吳四家”,筆默細秀,灑脫放逸,尤其擅長繪畫人物,畫像中的白衣觀音栩栩如生,獨具神韻,信徒一見便能感受慈悲心腸,增長虔誠信念。只是王如龍說白衣觀音畫像是從倭寇手中繳獲而得,沾染了血腥氣息,未免美中不足。
徐陳氏小腳伶仃行走不便,以往出門乘坐的都是徐大車的驢車。徐廷翠嫌驢車臟亂有失身份,特地囑咐徐陳氏到杜記轎行租乘小轎,徐陳氏不太理解,卻也答應。
徐家廚房素來都由徐陳氏掌管。徐廷翠徐時行雖是成年男人,但都秉遵“君子遠庖廚”孟子明訓,從不曾親手做過飯菜。王如龍打仗殺人在行,卻也不懂得做飯炒菜。三人只得按照徐陳氏囑咐,鎖上院門前往東陽最出名的黌門酒館就餐。出門前,徐廷翠覺得王如龍的寬刃馬刀礙眼,一瞧就曉得是粗俗武夫,走在街上與徐時行秀才相公不太相稱,就讓王如龍解下放在家中。黃驃馬也添加了草料,依舊系在桂花樹下。
香樟樹旁的盧大姐餛飩鋪,這時山海經(jīng)侃得正濃。食客們親眼看見盧府公子向徐廷翠遞送請?zhí)?,紛紛感嘆徐家風水好氣運旺,養(yǎng)出徐相公這樣的超級學霸,徐廷翠掌柜父以子貴即將晉升成為縉紳,自怨自艾為啥總是別人家的孩子,自家娃兒只會劈柴做飯?zhí)艏S犁田。正自羨慕嫉妒恨議論紛雜,坐近門口的徐大車忽地蒲扇向外一指,叫道:“大家伙兒瞧,那邊過來的可不是徐員外徐相公?!?p> 眾食客都伸長脖頸向鋪門外張望,見蜿蜒村道有三人說笑走來。最前頭是徐廷翠員外,滿面紅光背脊挺直,穿著暗金紋員外袍服,腳踩福字鞋履,衣袖飄拂神采飛揚,雖與瘦小身軀不太匹配,卻頗具富貴氣象。徐時行相公緊隨其后,身著綢襕衫,玉面上帶著淡淡微笑,長身玉立,溫文爾雅。最后頭是名錦袍大漢,五大三粗,肌膚粗黑,滿臉胡子扎扎蓬蓬如同刺猬,相貌甚是粗豪。
徐廷翠員外慢步走到香樟跟前,低頭合掌躬身拜了拜,回頭說了幾句,徐時行相公向香樟躬身行禮,極為尊敬。錦袍大漢撇了撇嘴,隨便抱拳拱了拱,睜大眼睛瞧了瞧香樟,面上現(xiàn)出不屑神色。
徐大車瞧著徐廷翠三人拜香樟娘娘,心中得意,道:“香樟娘娘極為靈驗,五哥天天經(jīng)過都要拜上一拜,得了香樟娘娘福佑,徐相公才能心思靈敏,考運亨通,連科報捷,得了盧府請?zhí)!?p> 旁邊桌子的周世旺笑道:“香樟娘娘那么靈驗,徐大車也要每天多拜拜,說不定香樟娘娘會把文曲星降到你家?!蹦抗舛ㄔ谛焱⒋涞膯T外袍服上,羨慕道:“徐員外也穿起了綢衫,以后可不會再跟咱們這些苦哈哈坐在一起吃餛飩麥角?!?p> 徐大車不服氣道:“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五哥不是那樣的人。”話未說完,坐在角落的刀刮臉李旺冷聲道:“縉紳不與下九流往來,我家老爺從來不走進餛飩鋪。徐大車不信可以試試,徐員外如果肯進來吃餛飩,今后你一個月的餛飩都歸我請?!?p> 徐大車也覺得徐廷翠身份尊貴與往日不同,恐怕請不動。只是眾食客目光都瞧向自己,哪能丟了面子,硬著嗓子道:“多謝請客?!卑殉ㄩ_的胸襟拉好,放下裂了條縫的破舊蒲扇,立在鋪門口向快步走到漢白玉貞節(jié)牌坊前的徐廷翠恭聲叫道:“五哥,賞臉進來吃碗餛飩,小弟請客!”
聲音極是響亮。徐廷翠分明已經(jīng)聽到,身軀微顫,卻沒有轉(zhuǎn)過身,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徐大車正在失望,走在中間的徐時行掉過身,幾步來到餛飩鋪前,向徐大車拱手行禮道:“多謝七叔。只是中午要請表哥吃飯,不太方便,請七叔見諒?!闭f著從袖里掏出半兩銀錠放在窗臺,對含笑張望的徐盧氏道:“六嫂,今天餛飩鋪的吃食都是時行請客。六嫂先收著,不夠等會再補?!闭f完又向鋪里作了個羅圈揖,方才追趕徐廷翠而去。
徐大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旺半只餛飩含在嘴里,瞪大了眼睛,呆呆地說不出話來。寂靜聲中,忽地響起了漁鼓的澎澎拍擊聲,劉道情用沙啞嗓音唱道:“漁鼓一敲澎澎澎,秀才相公請客人。酒席擺在餛飩鋪,吃酒有我劉道情?!闭Z調(diào)依舊凄涼,隱隱含有一絲歡愉。
徐廷翠已走出老遠,背后卻似長了眼睛,把一切都瞧在眼里。等徐時行追近,不悅道:“時行你是秀才相公,怎能跟下九流交往,以后要多加注意,免得有失身份?!?p> 徐時行忍氣應了聲是,卻又禁不住道:“七叔六嬸都是從小看著時行長大,昨天爹爹還坐過七叔的驢車,有說有笑,怎么今日就成了下九流?!?p> 聽兒子頂撞自己,徐廷翠的眉毛登時豎了起來。剛想開口,王如龍已大聲贊好,“表弟講得對。我聽說書先生講過,仗義多是屠狗輩,負心全是讀書人,很多時候下九流比上九流更講義氣。”
徐廷翠冷哼了一聲,面孔有些火辣辣,不再開口。三人上了官道,走出一小段路,前面胡同口矗著座漢白玉牌坊,題著進士第三個古樸大字。徐廷翠朝胡同里張了張,見幽靜深邃,杳無人跡,向官道旁的東白居茶館一指,對徐時行道:“我跟如龍在東白居等候。你向先生請好假馬上出來,記得尊師重教,恭謹有禮,不可少了禮數(shù)?!?p> 徐時行答應著獨自走進進士胡同。王如龍奇道:“姑丈,干嘛讓表弟一人去先生家,咱們一起去不行?”
徐廷翠搖頭道:“當然不行?!币姽俚郎闲腥送鶃聿唤^,拉王如龍走進東白居,點了壺東白春芽,低聲道:“時行先生就是西喬族長喬老太爺。西喬乃百年望族,世代公卿,你我這等身份怎能邁得進去。”
王如龍這才恍然,冷笑道;“明白了。在世家望族眼里,姑丈也是下九流,夠不上身份?!?p> 徐廷翠想不到王如龍講話這么直白,橫了一眼不再開口,舉起茶杯淺酌慢飲,心里郁郁,覺得縉紳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舒適。王如龍咕嚕嚕一口喝干茶水,感覺不夠暢快,正想叫店小二取大碗來。忽地瞥見茶館外面兩名潑皮打扮的青皮后生立在胡同口向內(nèi)張望,交頭結(jié)耳低語了幾句,其中一人轉(zhuǎn)身離去,另一人順著進士胡同急急走了進去。
王如龍曾是兄弟會三當家,一眼瞧出兩名潑皮在干甚么害人勾當,心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能任由潑皮胡作非為。當下低聲向徐廷翠道:“姑丈,有潑皮要干壞事?!弊彀拖虿桊^外呶了呶。
王如龍回過頭,只瞧見胡同里潑皮的背影。他是商販出身,向來懦弱怕事,別人不欺上門來已是感恩戴德,哪敢主動惹事,道:“如龍,人家沒招惹咱們,不要多管閑事?!迸e起茶杯只顧喝茶。
王如龍心里氣悶,倒了杯茶大口喝光,對徐廷翠道:“姑丈,我要出恭?!辈坏刃焱⒋浯鹪?,閃身進入茶館側(cè)邊的茅房,假裝蹲下解手,瞧清茅房后頭有個窗戶,插著插銷,過去微一用力,插銷立斷,王如龍推開窗戶跳了出去,大步流星走進進士胡同。
青皮后生還在胡同里躲躲閃閃,伸長脖頸向前張望,渾不知身后多了煞星。王如龍大踏步走到身后,抬腿沖著屁股就是一腳,青皮后生登時摔了個平沙落雁式。
哎喲一聲還沒出口,就覺得后衣領被人抓住倒提了起來。一個惡狠狠聲音問道:“小子鬼鬼祟祟瞅啥點子,有沒有爺爺分紅?”
一聽這話青皮后生立時知道對頭是行家,忙笑著回道:“大哥哪個堂頭?小弟黑虎幫,奉三當家號令跟蹤秀才相公,大哥切莫誤會?!?p> 惡狠狠聲音頓了頓,繼續(xù)追問:“跟蹤哪家秀才相公?”
青皮后生猶豫了下,就覺肩膀劇痛,顯是被人捏住了要穴,忙高聲道:“大哥松手。三當家號令跟蹤潼塘徐時行相公。”
惡狠狠聲音忽地哈哈大笑了起來,青皮后生覺得后衣領一松,落在了地上,忙轉(zhuǎn)過身,見一名鐵塔壯漢雙手叉腰,威風凜凜地立在身后,瞧著自己笑道:“黑虎幫的兔崽子挺老實,爺爺饒了你,快些帶我去找啥子三當家,割一根手指給我?!?p> 黑幫規(guī)矩,干錯了事服軟求饒,往往要割根手指以示賠罪。青皮后生雖然瞧出鐵塔壯漢不好相與,但更畏懼三當家的心狠手辣,抖顫顫從地上爬起來,嗖地從腰帶上拔出把攘子,刀尖對準鐵塔壯漢比了比,冷聲道:“東陽是黑虎幫地盤,大哥莫要橫插一腳壞了規(guī)矩,否則只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p> 嘴里說著硬話,青皮后生腳步卻向后偷挪了半步,全神戒備,防著鐵塔壯漢沖過來。
鐵塔壯漢輕蔑地瞧著色厲內(nèi)荏的青皮后生,呸地向地上吐了口濃痰,“白刀進紅刀出,憑你這嘍啰也配。就是劉黑虎在我面前都不敢講這樣的大話?!?p> 劉黑虎是黑虎幫大當家,素以心狠手辣,行事冷酷而聞名。青皮后生聽了這話,更加不敢上前。正在似進還退之際,胡同口有人遠遠叫道:“李狗子,還不快些去跟蹤徐姓小子,站在這兒啰嗦哪門子?”
李狗子松了口氣,收起攘子回道:“三當家,有點子硬插一杠,咬了手?!?p> 鐵塔壯漢就是王如龍。原本他只想見義勇為,曉得黑虎幫居然敢打表弟徐時行主意,更不能縮手,立意好好教訓一番,讓黑虎幫永遠忘不了義烏王如龍。
見七八名潑皮簇擁著黑胖壯漢大踏步走來,王如龍凜然不懼,抱著胳膊冷眼看他們過來。
李狗子小心翼翼繞過王如龍,躲進潑皮叢中,膽氣頓壯,指著王如龍用東陽土話道:“三當家,點子不知哪兒冒出來,硬要橫插一杠。”
黑胖壯漢劉黑豹沒有理會李狗子,上下打量了會王如龍,抱拳道:“兄弟黑虎幫三當家劉黑豹,請教大哥尊姓大名,哪里發(fā)財?”
王如龍笑嘻嘻道:“用不著通名道姓,那樣爺爺不好意思下手。劉黑豹,閑話少講,你只要痛快割根手指給我,爺爺立馬拍屁股走人。”
劉黑豹怔了一怔,目現(xiàn)兇光。雖然他瞧出王如龍絕非易與,可自己手下人多勢眾,東陽又是黑虎幫地盤,哪能莫名其妙認栽。
正要喝令放對,李狗子忽向胡同深處一指,“三當家,點子過來啦!”
劉黑豹抬眼望去,見徐時行順著進士胡同緩步走過來。冷笑一聲,不再理睬王如龍,揮手道:“過去給我狠狠打,徐姓小子害我進牢房,我要讓他下輩子拄著拐杖過日子?!?p> 李狗子嘻嘻笑道:“秀才相公挺俊的,要不要給他破破相?”
劉黑豹獰笑道:“橫豎劃兩刀,莫要劃深戳死了人,老子要徐姓小子生不如死!”
王如龍原本笑嘻嘻聽著,見劉黑豹用心如此惡毒,居然要讓徐時行拐腳破相,不由勃然大怒。大明官員最重儀表,容貌丑陋都不能出入朝堂,若讓劉黑豹得手,表弟前程豈不是全給毀了。當下也不多說,揚起蒲扇大手,一把抓住沖在最前頭的李狗子,啪地就是一記耳光。李狗子哎喲一聲,三顆后槽牙和著血水噴出,立時癱軟在地。
徐時行見前面有人打架,忙停住了腳。仔細一看,其中有表哥王如龍。他不曉得王如龍為自己出頭,忙叫道:“停手!表哥不要打架!”
王如龍沒有理睬,出手如電,迅捷似風,潑皮人數(shù)雖眾,卻沒有一人沖得過去。劉黑豹見勢頭不對,叫聲“亮家伙!”率先從腰里拔出慣用的短柄柳葉刀,砍向王如龍。其他潑皮也都亮出攘子短棍,一窩蜂沖了過去。
王如龍在戰(zhàn)場上真刀真槍砍殺過倭寇,哪把街頭打架斗毆放在眼里。見劉黑豹來得兇猛,獰笑一聲,左手伸出,已抓牢短柄柳葉刀刀背。劉黑豹還沒回過神,右胸就給巨石擊中,肥壯身軀騰空飛起,居然有八尺來高,接著重重摔落在地上,哎喲一聲方才出口。
艱難抬頭,見一名儒雅青年俯身望向自己,滿臉關切神色,問道:“干嘛打架?要不要緊?”正是昨天被自己擊了一拳的徐時行,忍不住伸手想抓爛小白臉,卻覺得關節(jié)劇痛,竟已被王如龍拉脫了臼。
王如龍指東打西,左踢右擊,在刀光棍影里縱橫睥睨,恍若回到剿倭戰(zhàn)場,痛快無比??偹隳X里有三分清明,沒有下重手致潑皮于死地。不一會兒,地上就躺了一地斷手折腳的潑皮,呻吟呼痛聲此起彼伏,接連不絕。
徐時行見眾潑皮叫得凄慘,忙過去攙扶,無奈攙起這個,倒下那個;扶起那個,跌倒這個,根本照顧不過來。不禁埋怨道:“表哥,他們與你有何深仇大恨,竟要下如此重手?”
王如龍見徐時行面對兇徒居然還有菩薩心腸,又好氣又好笑,道:“要不是我,表弟你今天要吃大虧。”一指李狗子,冷聲道:“你說!”
李狗子見鐵塔壯漢心狠手辣,早嚇得軟了。見指向自己,忙跪倒磕頭,哀求道:“好漢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辈活檸鸵?guī)嚴厲,嘴角漏風把奉令跟蹤徐時行,要打折腿骨劃臉破相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徐時行想不到劉黑豹如此兇殘,因為昨天發(fā)生沖突就要毀自己前程,氣得俊臉發(fā)白,跑過去對躺在地上的王如龍狠狠踩了幾腳,方道:“表哥,走吧?!?p> 王如龍搖搖頭,瞧著滿臉怨毒的劉黑豹道:“小子,爺爺既對你動手,就不怕黑虎幫報復。誰讓你下手對付我表弟?”他曾是兄弟會三當家,黑道事情經(jīng)歷得多,知道單是昨天沖突引不了劉黑豹下狠手,肯定有勢力在背后主使。
劉黑豹艱難挺起胸膛,昂然道:“大丈夫不說假話,確實有人買徐姓小子骨折破相,只是我干嘛要告訴你!”
王如龍不怒反笑,“小子有種!爺爺把你擺布成十八番模樣,瞧你說不說!”正想上前動手,徐時行叫道:“表哥算了吧,我們走?!毙睦镆呀?jīng)明白誰是背后主使。
王如龍停住腳,冷笑道:“既然表弟菩薩心腸,我也不做惡人,暫且饒過你,不過黑幫規(guī)矩不能不守?!弊竽_一挑,劉黑豹的短柄柳葉刀已飛上半空,在燦爛陽光下劃了個雪亮弧線。眾潑皮看得目眩神迷,卻聽得三當家慘聲長叫,左手大拇指竟被落下的刀鋒斬成兩截。這份眼力刀勁,真是匪夷所思,眾潑皮相顧駭然。徐時行也面孔雪白。
王如龍笑嘻嘻地對徐時行道:“表弟,走吧?!碑斚认蚝诘臇|白居茶館走去。
劉黑豹忍痛叫道:“壯士留下名號,劉黑豹日后必有所報!”
王如龍腳步頓了頓,哈哈笑道:“爺爺義烏王如龍,小子可以叫劉黑虎來找我!”頭也不回地走遠。
王如龍!劉黑豹喃喃低語幾聲,忽地面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