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事
一輛馬車在官道上奔馳,駕車車夫身材高大,腰板筆直,甩著馬鞭不住吆喝,駕得又快又穩(wěn)。
寬敞車廂內(nèi)彌漫濃烈酒味。徐廷翠枯瘦面頰現(xiàn)出兩團暈紅,花白胡須沾滿帶有異味的涎水,鼻翼翕張不停噴出酒氣,顯是已經(jīng)喝醉。他雙目緊閉躺在寬大的軟皮坐墊上,頭枕徐時行的大腿沉沉睡去,徐時行雙手輕輕按摩老爹太陽穴。王如龍歪坐在對面軟皮坐墊,扯開青緞錦袍的衣領(lǐng),露出勃勃跳動的胸肌和粗長濃密的胸毛,鐵一般壯實的身軀靠在車廂后壁,隨著車廂晃動起伏,大著舌頭跟徐時行說話。
“我王如龍?zhí)柗Q千杯不醉,戚大帥酒量都不如我,小小黑虎幫哪能把我灌醉。來,表弟,再,再喝一杯?!闭f著話王如龍伸手去抓酒杯,卻抓了個空,便把拳頭塞進嘴巴,不住咂嘴,“喝”得津津有味。
“表哥不要出丑了,你一人對付黑虎幫七八個,又來者不拒,沒醉死在酒杯里就是運氣?!毙鞎r行沒好氣地說著,伸手把王如龍的“酒杯”拿了下來。“幸虧表哥酒量過人,以一抵十,否則能不能順利走出黌門酒館還是兩說?!?p> 說到這里徐時行有些后怕。酒場險過戰(zhàn)場,劉黑虎比武輸了之后果然不再留難,卻在酒場拼起了高低。徐廷翠徐時行都毫無戰(zhàn)斗力,僅憑王如龍一人抵擋黑虎幫八人的酒彈攻勢,雖然酒精考驗酒量過人,王如龍依舊寡不敵眾,一壇“白云泉”燒酒下去耍起了酒瘋,拿過雞骨頭就向劉黑豹嘴巴里塞。黑虎幫眾人眼見酒場得勝羞辱得雪,方才揚眉吐氣罷宴撤席。劉黑虎吩咐自己的專用馬車送徐時行等三人回潼塘,打著酒嗝領(lǐng)兄弟找樂子解酒。
“表弟真以為,我喝醉了?沒有!表哥只是借酒裝瘋,心里頭明白?!蓖跞琮堄昧ε牧伺膱詫嵭丶?,搖搖晃晃湊近徐時行耳邊,濃重的酒氣熏得徐時行直皺眉,“混江湖最重面子,表哥不裝醉,黑虎幫那幫兔崽子能放爺爺走路?劉黑虎比武樣子兇得嚇人,其實只要臉面過得去,給黑虎幫兄弟有個交待就行——”說著王如龍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震得車廂里的酒味更加濃烈。
車夫在車轅上也豎起了耳朵。
“表哥,難道其中有弊?”
“弊——倒沒有。表哥六年前與劉黑虎比試過飛刀。那時兔崽子就輸在爺爺手里,這么多年過去,一些兒長進都沒有。爺爺我……”
王如龍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鼾聲卻逐漸響亮了起來,慢慢變成震耳欲聾的呼嚕。徐時行定睛望去,王如龍放松身軀倚靠在軟皮坐墊上,嘴角流著酒涎,已沉入黑甜夢鄉(xiāng)。
瞧著一老一少兩名醉鬼,徐時行無奈地搖頭一笑,不期然又想起田蓮兒。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盧府忙碌吧,不知有沒有想起小時候一起做儂家的珠兒。唉!老爹這么看重門第身份,肯答應(yīng)讓我們在一起么?該如何跟老爹提田蓮兒?
心里煩惱,手勁不知不覺重了些。沉睡中的徐廷翠猛受刺激,面孔突地扭曲,閉著眼睛呀呀叫了幾聲,伸出枯瘦手指在半空亂舞亂抓。徐時行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扶,徐廷翠一把抓牢徐時行手腕,瘦小身軀出水魚兒般蹦挺了幾下,扭曲面孔漸漸平緩了下來?!安灰獡屪邥r行,時行是我的,是我養(yǎng)大……”他含混不清咕噥幾句,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枯瘦手指依舊緊緊抓牢徐時行,流著涎水的嘴角現(xiàn)出恬靜笑意。
“爹,爹!”徐時行俯身喚了幾聲,不見回應(yīng),仔細瞧了瞧,見徐廷翠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磥硎囚|著了,徐時行也不在意,邊給老爹按摩邊繼續(xù)想心思。
不一會兒,馬車就駛進了潼塘,穩(wěn)穩(wěn)停在徐家門口。沒等車夫跳下馬車,杉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徐安叫著少爺從里面蹦了出來,搶著打開車門,被滿車廂酒氣熏得倒退三步,驚問道:“少爺,你在里面么,沒被白砒紅砒毒死?”
徐時行沒理會徐安的胡說八道,抱住徐廷翠從車廂里下來。徐安趕忙放好踏板,幫少爺攙扶東倒西歪的老爺進門。徐陳氏聞聲跑出廳堂,瞪大眼睛瞧著爛醉如泥的徐廷翠,嘴里大聲責(zé)罵,雙手卻搶過攙進臥房,除去綢衫鞋襪,放雕花床上躺好,拿荷花被蓋上,見丈夫閉著眼睛睡得香甜,忍不住用手指著又罵了幾句,方才走出臥房。這時徐時行徐安在車夫幫忙下,已把王如龍拖進徐安臥房安睡,房里立時酒氣氳氤,呼嚕如雷,把院外桂花樹上的知了鳴唱都掩了下去。
徐安瞧得直皺眉頭,委屈道:“少爺,表少爺這么一躺,我這房里也染上白砒紅砒,以后再沒法睡覺?!?p> 徐時行拍了拍徐安肩膀,安慰道:“過些天就好,晚上你到我房里睡好了。”想起昨晚徐安的呼嚕,心里打了個突,改口道:“等會另外給你收拾個房間,單獨睡得安穩(wěn)。”
“不要,我喜歡跟少爺一起睡,能染上些書生氣,免得老被人講徐安沒文化?!毙彀惨豢诜駴Q,撇嘴瞧向呼嚕打得驚天動地的王如龍,“少爺才學(xué)高,本事好,不像表少爺,除了打仗只會灌白砒紅砒?!?p> 徐時行聽徐安老提白砒紅砒,忍不住問道:“徐安,什么是白砒紅砒?”
“少爺請教我么?”徐安揚著眉毛,大為得意,賣寶似地把盧坦的“白砒與紅砒”講了一遍,“劉員外騙坦哥燒酒是白砒,黃酒是紅砒,能夠毒死人,卻被坦哥耍弄一通,痛快吃喝了一頓。”
徐時行搖了搖頭,道:“劉員外說的沒錯。燒酒黃酒確實是白砒紅砒,喝多了能夠害死人?!币娦彀裁悦哉Φ溃骸八纬娚鹩戇^《酒色財氣歌》,其中第一句就是‘酒是穿腸毒藥’”,說到這里忽地想起《酒色財氣歌》最后三句“無酒不成禮儀,無色路斷人稀。無財世路難行,無氣到被人欺??磥硭淖钟杏茫瑒窬矿w裁衣”,心想只要處事中庸,恰到好處,酒色財氣四大害就能變成四大寶,人生如能控制住欲望,事事量體裁衣,何愁不諸事順?biāo)?。自己與田蓮兒的姻緣也是如此,想著不禁發(fā)起呆來。
徐安對《酒色財氣歌》毫無興趣,見少爺突然發(fā)呆,忙拉了一把,喚道:“少爺!”等徐時行回過神來,笑嘻嘻道:“少爺說白砒紅砒喝多會害死人,今晚要小心些,莫被白砒紅砒害死?!?p> 徐時行聽出徐安話中有話,忙問道:“晚上有人請我喝酒?”
“對頭!”徐安翹起拇指,“下午我跟夫人剛回家,就見徐祿跑上門來請老爺和少爺晚上到徐老太爺府上喝酒?!钡靡獾溃骸靶斓撈匠R娏宋叶紣劾聿焕恚@次卻一口一個徐安,討好得緊。”
腦里轉(zhuǎn)了幾下,徐時行立時明白是盧府請?zhí)浅龅牡湼?,心里不由苦笑,自己還沒有鄉(xiāng)試中舉就進入了各大宗族的視野,連靜心溫書時間都沒有,真不曉得是禍?zhǔn)歉?。正在思忖,徐陳氏移著小腳走了進來,向床上張了張,見王如龍睡得甚是安穩(wěn),笑道:“時行,敬獻頭炷香已經(jīng)說好。本來大慈庵選定李文遠相公敬獻頭炷香,我費了好一番唇舌,絕緣師太想出通融法子,明天祈福法會讓你與李文遠相公一起敬獻頭炷香,討個雙彩,圖個吉利?!?p> 李文遠!聽到這個名字徐時行不禁心中一震,本來對到大慈庵敬獻頭炷香猶豫不決,這時卻下定了決心,李文遠三番五次圖謀陷害,就到大慈庵敬獻頭炷香,給無良秀才也添些堵。
想到這里,徐時行拱手道:“一切聽?wèi){母親安排。”
聽徐時行答應(yīng)得爽快,徐陳氏眉開眼笑,從袖里掏出只小盒,當(dāng)著徐時行面打了開來,里面盛著塊三寸多長,精雕細刻的觀世音菩薩玉像。玉像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紋理天成,即使徐時行不太懂行,也瞧出不是普通玉石。“這是絕緣師太花了三個月開光的觀世音菩薩金身,特地送給你佩戴。絕緣師太說了,只要時時戴在身上,就會——”
“諸事順?biāo)欤南胧鲁?,高中解元!”徐安學(xué)著絕緣師太的樣子,雙手合什壓著嗓音說道?!岸嘧?!”徐陳氏瞪了徐安一眼,眼里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踮起腳尖把玉像掛在徐時行脖頸上,退后幾步瞧了瞧,滿意地點了點頭。
徐時行心里一陣溫暖,嘴里卻道:“如此貴重的玉像,怎好意思收下?!?p> “不也送了絕緣師太白衣觀音畫像。那是唐伯虎親筆繪制,值錢得很?!毙礻愂侠碇睔鈮颜f道,忽地想起一事,“阿龍給的值錢禮物不少,時行你去挑上幾樣,到盧府拜壽時送給救你與老爺性命的姑娘。阿彌陀佛,如果不是姑娘救命,現(xiàn)在都不曉得會怎樣。”
徐安沖徐時行瞇了瞇眼,一聲不出。
聽徐陳氏提起田蓮兒,徐時行心里忽地一動,母親面慈心軟,比父親好講話得多。如果先說服母親接納田蓮兒,徐廷翠的頑固堡壘就容易攻破。想到這里點頭道:“孩兒跟母親去挑選禮物?!?p> 徐陳氏笑瞇瞇點頭,領(lǐng)著徐時行走出臥房。見徐安也跟了過來,便讓他到廚房燒醒酒湯,顯是不想讓小廝接觸主家“寶物”,免得見財起意。徐安老大不高興,骨嘟著嘴慢慢走向廚房。
徐陳氏帶著徐時行走進臥房,徐廷翠還在酣睡。徐陳氏掏出鑰匙,打開上鎖的大衣柜,把一大堆衣物移開,指著藏在隱秘角落的金銀首飾和書畫卷軸道:“都在里邊,你仔細挑上幾樣。”
戚繼光治軍嚴厲,卻也曉得“重賞之下方有勇夫”。明軍薪餉微薄,僅夠養(yǎng)家糊口,難以提振士氣,便頒下“戰(zhàn)場繳獲概不歸公”軍令,允許官兵把殺敵所獲財物收入私囊。倭寇登陸作戰(zhàn),居無定所,攻城掠地搶來的金銀財寶,珠玉首飾都隨身攜帶,殺死一人相當(dāng)?shù)昧酥挟a(chǎn)家資,因此官兵都把倭寇當(dāng)作移動寶庫,每戰(zhàn)奮勇向前,士氣踴躍得很。王如龍武藝出眾,如狼似虎,戰(zhàn)場繳獲尤多,送給姑丈姑媽的都是貴重珍寶,曉得表弟是秀才相公,愛好書畫古董,特地把點柴火擦屁股剩下的書畫卷軸全都送了過來,倒解決了盧老太爺六十壽誕的壽禮難題。
徐陳氏見了晶瑩奪目的金銀首飾心中喜歡,取了枝朝鳳銜珠紫玉釵想插在頭上顯擺,卻被徐廷翠伸手奪過,說商販老婆戴貴重首飾會惹人閑話,何況以后都要用來送禮,聽得徐時行一陣心酸。這時見金銀首飾琳瑯滿目,觸眼生輝,憶起老爹話語,不免遲疑,徐陳氏卻執(zhí)意要報救命之恩。徐時行想起不小心摔斷的玉鐲,便拿過一對血紅剔透的瑪瑙玉鐲放入懷中,瞧了眼躺在床上吐酒氣的老爹,拉了拉徐陳氏,輕聲道:“孩兒有事稟告母親?!?p> 徐陳氏不知有啥要緊事體,跟著徐時行出來。兩人走進廳堂,徐時行問道:“母親要孩兒把禮物送給救父親、孩兒性命的姑娘,不知有哪些囑咐?”
徐陳氏笑道:“時行你也恁地老實,話靠腦子想出來,不靠人教出來。”見徐時行默不作聲,想了想道:“你就跟她講,時行娘很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會在觀世音菩薩面前為她祈福。對了,讓姑娘有時間多到潼塘來玩,說不定我會給你認個干妹妹。”說著不由笑出聲來。
徐時行道:“我曾邀請姑娘到家里來,姑娘卻不愿意?!?p> “為啥子?”徐陳氏有些迷惑地問道。
“姑娘說,她是盧府丫鬟,太過低賤,走進秀才相公家會被人看輕,說她攀附貴人,想登高枝?!?p> “呸!”徐陳氏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哪個嚼舌根的亂說,姑娘長得跟畫里的美人一樣,人好心好,娘瞧著打心底高興。盧府丫鬟怎么啦,宰相門前七品官,盧府丫鬟不低賤,等閑人兒想當(dāng)還當(dāng)不上?!?p> “母親同意姑娘進門?”徐時行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干啥子不同意,你讓姑娘啥時候有空啥時候進門,娘燒東陽土雞煲招待?!?p> “多謝母親!”徐時行向徐陳氏深深作了個揖。
徐陳氏見兒子鄭重其事的模樣,本能地感覺到有些不對,只是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只是迷迷怔怔地望著徐時行。
廳堂外噗嗤一聲輕笑,原來徐安早已躲在外面偷聽。見徐陳氏徐時行的目光一齊望過來,徐安索性大大方方走進廳堂,對徐陳氏道:“夫人,少爺在哄你呢。那姑娘名叫田蓮兒,是蘇州府倉街人,父母都被千刀萬剮的倭寇殺了。田蓮兒被盧游擊救了性命,感恩之下自愿成為盧府大小姐的貼身丫鬟。少爺,我講得可對?”
徐時行沒有理睬,只是默默望著徐陳氏。
徐陳氏蹙起眉頭,迷惑道:“救老爺、時行性命的姑娘原來叫田蓮兒,盧府大小姐的貼身丫鬟,那又怎么啦?”
徐安險些一個踉蹌摔倒,提醒道:“田蓮兒跟少爺自幼訂過親——”
“田蓮兒就是老爺在蘇州給時行訂娃娃親的媳婦?”徐陳氏這下聽懂了,臉色頓時古怪起來。
徐時行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咋會這樣,咋會這樣!”徐陳氏跺著小腳,不知該說啥是好,“東陽蘇州千里迢迢,田蓮兒咋那么有本事,找到潼塘來?!?p> 徐時行漲紅了臉,道:“田蓮兒沒有找孩兒,是孩兒認出了她。”
“沒有就好。時行你是秀才相公,以后還要當(dāng)舉人老爺。田蓮兒只是盧府丫鬟,門不當(dāng)戶不對,以后還是少來往好?!毙礻愂险f著把手一伸,“拿回來!”
徐時行不解地望向徐陳氏。
“把瑪瑙玉鐲拿回來,以后避著她走路,不要跟她見面,免得起了心思,整天想來潼塘當(dāng)舉人夫人?!?p> 徐時行退后一步,道:“想不到母親也是忘恩負義之人,剛才還夸田蓮兒人好心好,轉(zhuǎn)眼就要斷絕來往,不準(zhǔn)上門?!?p> 徐安在一旁幫腔道:“夫人就是西廂記里的老夫人,只講門第出身,不管女兒終身幸福。”
徐陳氏不好對徐時行發(fā)火,把徐安當(dāng)出氣筒,罵了起來,“小鬼頭,你就是西廂記的紅娘,老是鼓動少爺跳墻,幫忙遞情書,我瞧田蓮兒的事情你也有份。”
徐時行道:“孩兒與田蓮兒自幼訂親,又蒙兩次救命。先生常教導(dǎo)要重諾守信,知恩圖報,怎能圖賴婚姻,學(xué)那忘恩負義的王魁,無情無義的陳世美。”
徐陳氏喜歡看婺劇,對戲文里的王魁和陳世美也是切齒痛罵,說做人不該壞成那副模樣。聽徐時行說得有理,心里有些活動,遲疑道:“做人是要講良心,只是田蓮兒是盧府丫鬟,給人家做奴才,怎能當(dāng)舉人夫人,村里人要笑話?!?p> 徐時行道:“我與田蓮兒訂親在前,田蓮兒遭遇家難才賣身為奴,即使官府判決也承認親事有效。況且我現(xiàn)在還沒有參加鄉(xiāng)試,不是舉人老爺?!?p> 徐安加了一句,“夫人如果不同意,少爺賭氣不參加鄉(xiāng)試,或者鄉(xiāng)試時故意做差卷子,那才要命呢?!?p> 徐陳氏大驚,暗想這倒不無可能,忙道:“時行不要賭氣,娘一切依從。你要好好用功,考個舉人老爺回來?!鳖D了一頓,道:“絕緣師太講只要虔誠,觀世音菩薩會保佑你中個解元?!?p> 徐安笑嘻嘻道:“那時候夫人就是解元老媽,講起來才夠風(fēng)光?!闭f得徐陳氏心花怒放,把最后一絲不快也拋得無影無蹤。
見母親不再反對接納田蓮兒,徐時行松了口氣,有徐陳氏幫忙,說服徐廷翠容易得多。當(dāng)下深施一禮:“多謝母親!”
徐陳氏連忙攙起,“不要老是拜來拜去?!鳖D了一頓,道:“你爹脾氣你也曉得,自你中秀才后,就一門心思想斷了蘇州親事,給你另配門好親。娘會想法子勸說,你要一門心思讀書,只要能考中舉人,一切好講話。”
徐時行點了點頭,道:“孩兒這就去溫書?!?p> 徐陳氏笑瞇瞇瞧著徐時行走出廳堂,見徐安轉(zhuǎn)身躡手躡腳想要溜走,面孔一板,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鬼頭,田蓮兒許了你啥好處,值得這么賣力氣當(dāng)紅娘——醒酒湯煮好了沒?”
“夫人放手,徐安耳朵都要給扯下來,”徐安歪著腦袋裝出痛苦模樣,“醒酒湯老早就煮好,先端給老爺還是表少爺?”
“老爺?shù)奈叶巳?,表少爺?shù)哪阖撠?zé)。要是出點差錯,老賬新賬一起算?!毙礻愂戏潘闪耸?,擺出惡狠狠面孔,扯住徐安走向廚房。
徐時行回到臥房,坐在書桌前打開書袋,取出《進士時文選》看了起來。這些書籍帶回家本要溫習(xí),只是迭生變故,竟然沒有時間打開。以往徐時行溫書很快就進入狀態(tài),這次卻看了好久都翻不過一頁,心里煩亂,老想著田蓮兒的事情,不曉得徐陳氏會如何告訴老爹,老爹不肯答應(yīng)又該怎樣。想得腦袋漲得隱隱作痛,索性放下書本,提筆練字靜靜心神。剛寫了個田字,徐安鬼頭鬼腦從外面跑進來,湊到徐時行耳邊低聲道:“少爺,我聽到夫人跟老爺在拌嘴?!?p> “吵些什么?”徐時行毛筆一顫,半個蓮字成了團濃墨,覺得嗓子眼有些發(fā)干。
“就是少爺與田蓮兒的婚事。剛才我端醒酒湯經(jīng)過老爺臥房門口,聽夫人在講田蓮兒的事情,老爺發(fā)起火來,跟夫人吵架?!?p> 徐時行知道徐安必是偷聽,無暇計較,忙快步走出臥房,遲疑片刻,輕輕走近老爹老娘臥房,立在窗下靜聽。徐廷翠徐陳氏果在拌嘴,只是都刻意壓低聲音。徐陳氏低聲道:“老爺,田蓮兒人好心好,又救過你與時行性命,做人要講良心,何不成全了他們?!?p> 徐廷翠冷哼一聲,道:“姓田的丫頭是救過我,我會想法子報答,不過想當(dāng)時行媳婦萬萬不能。時行讀書那么有本事,以后要考舉人當(dāng)進士做京官,往來的都是些官宦人家。田蓮兒出身小戶,當(dāng)過丫鬟,傳揚出去豈不惹人笑話。姓田的丫頭如果不肯放手,把我的老命拿回去好了——”
徐陳氏嘟噥道:“田蓮兒的親事當(dāng)初可是你自己訂下的。”
砰地一聲,徐廷翠重重捶了下床板,怒道:“當(dāng)初我豬油蒙了腦子,以為時行跟我一樣只能當(dāng)個低賤商販,田伯福又救過時行性命,想結(jié)成親家好走動來往,以后在蘇州做生意也有個照應(yīng)。哪曉得——”重重嘆了口氣,“我是昧了良心,以后死了都沒臉見田伯福大哥。只是時行的前程更加重要,冬青你想想,咱家是徐氏末枝低賤商販,官場上兩眼墨黑,求人照應(yīng)都找不著門路。盧府世家望族,門通路廣,盧大老爺就在京城當(dāng)官,時行鄉(xiāng)試若能考中舉人,央求盧老太爺幫忙配門好親,搭上層關(guān)系,以后時行在仕途就有貴人照應(yīng),免得跟我一樣低三下四到處受人欺負。”說著嗓音有些哽咽,顯是想起了綢衫族人的白眼。
聽到這里,徐時行心里動了一下。他一直以為父親不同意自己與田蓮兒的婚事是出于門第觀念,哪知竟有如此考慮,不期然想起“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眼睛有些潮了起來。
徐陳氏似被說服,遲疑道:“老爺,你講的也有道理,只是時行是你在蘇州撿來,如果不娶個媳婦安牢心,以后萬一親生娘找上門,時行不愿留在潼塘咋辦?”
蘇州撿來!徐時行萬料不到會偷聽到這四字,腦里轟的一聲嗡嗡作響,頓覺天旋地轉(zhuǎn),一個啷蹌差點摔倒在地。
臥房里聽到動靜,拌嘴聲立時停止。片刻后聽到徐廷翠蒼老的聲音問道:“誰?!”接著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徐陳氏從臥房走了出來,瞧見徐時行立在窗戶下,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登時驚得目瞪口呆,叫道:“時行——”
徐廷翠躺在床上,聽到偷聽的居然是徐時行,腦中也是嗡的一聲,酒意不翼而飛。徐時行是蘇州撿來的棄嬰,這是徐廷翠最大的秘密,兒子越有出息越不想讓他知曉,哪知竟由徐陳氏親口說出,偏偏被徐時行聽得清清楚楚。定了定神,徐廷翠掀開荷花被,慢慢從雕花床上爬起,腳步虛浮走到門口,見徐時行滿臉淚痕,呆立在窗戶下面不言不動,心中咯噔一下,叫道:“時行進來?!?p> 徐時行沒有言語。徐陳氏忙上前拉住,木偶般牽進臥房。
徐廷翠示意徐陳氏關(guān)了門,自己坐在床沿,緩緩道:“既然都已經(jīng)聽到,爹也不瞞你,孩兒確實不是我親生?!?p> 得到父親親口證實,徐時行渾身一顫,眼淚止不住又淌了下來。徐陳氏忙掏出手帕給徐時行拭淚,連聲安慰。
“十六年前,我在蘇州做生意,租住在倉街織戶田伯福家?!毙焱⒋渎f著,舊事如流水般涌入腦海。
經(jīng)田伯福作媒,徐廷翠娶了程記包子鋪的程三姑娘。徐程氏雖然性格潑辣,嘴巴不饒人,照顧徐廷翠卻無微不至,夫妻感情甚是甜蜜。徐廷翠恪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觀念,娶徐程氏進門就盼著開花結(jié)果。努力了三四個月,徐程氏肚皮還是平坦坦。徐廷翠心里焦急,開方吃藥,求神問佛用盡辦法,這天從倉街有名的馬神婆手里求得子嗣經(jīng)文,說有陰鬼糾纏徐程氏,要在雞鳴時分出門焚燒,趕走陰鬼有利陽神投胎。徐廷翠不敢違背,天剛蒙蒙亮就捧著子嗣經(jīng)文起床,前往不遠處的桐橋橋頭焚燒。這也是馬神婆指點,說水屬陰,桐橋橋頭焚燒能夠讓陰鬼更順利地回歸地府。燒完之后徐廷翠合著手掌向滿天神佛求告一番,剛想回房睡個回籠覺,忽聽到嬰兒哭啼隱隱傳來。徐廷翠以為盼兒過度產(chǎn)生幻覺,側(cè)耳細聽確有嬰兒哭啼,忙循聲跑過桐橋,在橋頭陰影處找到裹著嬰兒的襁褓。清冷月光下,只見嬰兒粉嫩可愛,只是哭啼過久,滿臉都是淚水,哭聲已經(jīng)嘶啞。
瞧見徐廷翠,嬰兒睜大圓溜溜的眼睛,長長睫毛不住抖動,哭聲登時止歇。徐廷翠心中大喜,以為子嗣經(jīng)文顯靈神佛保佑,給徐家送來了兒子。見天色漸明,怕有人發(fā)覺,忙抱起襁褓一溜煙跑回田伯福家,進了房門才喘出口粗氣。
“桂花見我抱個嬰兒進房,也嚇了一大跳。我打開襁褓,見里面除了嬰兒外,還有塊玉蜻蜓和一張血帕,血帕上寫著四句古里古怪的詩句。我和桂花都看不懂,卻也曉得嬰兒不知啥原因被狠心爹娘拋棄。檢查了下,見嬰兒白白胖胖沒啥子毛病,便決心留下?lián)狃B(yǎng)。桂花怕嬰兒親生爹娘事后反悔來尋,天剛亮就抱著嬰兒回了娘家,住了好些日子才回來?!?p> 徐陳氏插嘴道:“后來一直風(fēng)平浪靜,沒有人前來尋找嬰兒。老爺過年就帶你回東陽祭祖,聲稱是桂花在蘇州生產(chǎn),只把事情始末告訴了我。時行,爹娘養(yǎng)了你十六年,親生爹娘如果要尋找早就上門,哪會等到今天。你日后就把潼塘當(dāng)成自己的家,把我和老爺當(dāng)成親生爹娘,一家人好生過日子,當(dāng)作沒那回子事情?!币娦鞎r行眼里還是淌著淚水,心中一急道:“你要娶田蓮兒做媳婦,爹媽不反對,只要不離開潼塘就行?!闭f著用眼睛瞧向徐廷翠。
徐廷翠長嘆口氣,澀聲道:“只要時行肯留在潼塘,一切由他。”眼里滾滾流下淚來,背脊佝僂得有如駝背。
“孩兒絕不敢有負爹娘養(yǎng)育之恩,以后也永不會離開爹娘?!毙鞎r行腦子亂紛紛如同團亂麻,好一歇才定了定神,啞著嗓子問道:“只是,血帕能不能讓孩兒看看?”
“時行說的是,血帕應(yīng)該給你瞧瞧?!毙焱⒋潼c了點頭,佝僂著身子走向大衣柜,剛走了幾步就止不住劇烈咳嗽,胸口劇痛天旋地轉(zhuǎn),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徐陳氏忙搶上前一把抱住,口中連叫“老爺,老爺!”向徐時行急道:“你爹心絞痛發(fā)作,快取定神丹來?!?p> 徐時行見過徐廷翠心絞痛發(fā)作模樣,忙伸手到老爹懷中取藥,覺得肌膚觸手冰冷,心中大驚,忙從小布袋里掏出定神丹塞進徐廷翠嘴巴,取了溫水服侍吞下。徐陳氏抱著徐廷翠不住撫胸捶背。
見徐廷翠面色慘白恍若風(fēng)中殘燭,徐廷翠終于忍不住抱住徐廷翠哭道:“爹爹醒來,爹爹醒來,孩兒絕不離開你?!?p> 徐廷翠緩緩睜開眼睛,聽到徐時行“絕不離開你”的哭喊聲,心中寬慰,眼里卻有更多淚水止不住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