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誰人為將

　　公孫續(xù)領(lǐng)著田豫牽馬東出令支城，上馬疾馳，走不多遠(yuǎn)便看到了正在打造的軍寨。

　　“敢問壯士，不知公孫家主可在其內(nèi)？”到了軍寨左右，不待公孫續(xù)講話，田豫便上前開口詢問。

　　被他叫住的那個壯漢將背上的圓木朝地上一放，笑著向田豫說道：“我便是公孫子楷?！?p>　　聞言，公孫續(xù)和田豫連忙下馬。

　　這人滿臉灰塵，以至于他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認(rèn)出。

　　“小侄見過叔父?！?p>　　公孫續(xù)彎腰行禮，公孫范卻沒去回禮，而是雙手一箍他的肩膀，握拳一捶他的胸口：“和叔父還這么客氣？”

　　公孫續(xù)嘿嘿撓頭。

　　兩人已多年未見，公孫續(xù)對公孫范早已陌生，但公孫范卻對他依舊如當(dāng)年那般熱情。

　　“在下田豫，表字國讓，見過公孫家主?！?p>　　田豫長身一拜，禮節(jié)無可挑剔。

　　就是咕的一聲肚子叫，讓他臉紅不已。

　　咕~

　　公孫續(xù)也紅起了臉，兩人少年雙目一對，關(guān)系頓時拉進(jìn)，竟是有些惺惺相惜。

　　“哈哈，正好到了飯點，走，隨我用食?！?p>　　公孫范朗笑一聲，口中一個唿哨，把手一搖，打造營寨的人紛紛歡呼，盡皆放下了手中斧鑿，急奔露天鍋釜。

　　“設(shè)施簡陋，只有些雜糧餅子咸菜粥，國讓，能否吃的習(xí)慣？”公孫范詢問田豫。

　　從田豫的做派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個黔首力夫。

　　“如何吃不慣？”說話間，田豫已經(jīng)跟著公孫續(xù)拿了兩個餅子，就著咸菜粥，在那大嚼起來。

　　兩人一路星夜兼程，不能說滴水未進(jìn)，但也沒喝過幾口熱湯，現(xiàn)在別說是這熱騰騰的湯餅，就是一坨屎……嗯，屎還是算了。

　　總之，已是餓急的兩人吃起飯來，那就像是惡狗搶屎。

　　“都慢點，可別還沒出塞，你倆就被這幾張餅子給帶走。”公孫范一邊說話，一邊為二人又打了兩碗熱粥，“玉郎，這軍寨已經(jīng)打造大半，后日就能供人居住?！?p>　　公孫續(xù)端碗大喝一口熱粥，緩了一緩，開口道：“我來時，田、單、王、鄒四位叔父都給我回了信，算算時間，應(yīng)該不日便至。至于其他叔父，不知能聚起多少人?！?p>　　他說的是田楷、單經(jīng)、王門、鄒丹，這四人都是公孫瓚的多年好友。

　　“我這已有五百騎?！惫珜O范皺著眉頭道，“營寨好說，有鄉(xiāng)人幫手?？芍辽偾顺鋈?，軍械何來？就像我這五百人，雖然都有馬，鐵甲卻只小半。”

　　“叔父勿憂。”公孫續(xù)邊吃邊道。

　　公孫范的身上似乎是有一種難言的親和之力，一會兒的功夫，公孫續(xù)已經(jīng)徹底對他放下了戒心。

　　本是叔侄，為何要有戒心？

　　“我有三個商賈叔父，都是我父親的結(jié)義兄弟，他們已經(jīng)買好了千套，十日之內(nèi)，就能運到咱這。”

　　公孫范聞言驚訝：“我大兄怎和商賈結(jié)拜？”

　　公孫續(xù)無奈聳肩：“朝廷去年讓我父親帶著烏桓突騎去平叛羌，結(jié)果因為不發(fā)餉，烏桓騎兵就全都跑去跟著張純張舉造了反，只留給我父親一座空營寨和三千人的編制。然后，朝廷又讓我父親帶兵去平烏桓?？赡倪€有兵？我父親沒法，就只好自己招募，招兵沒錢，所以……”

　　這在青史之上，自然便是商人慷慨解難，助將軍平定國難?，F(xiàn)實中嘛，就是我需要銀錢你需要靠山，赤裸裸的權(quán)錢交易。

　　從初期來看，公孫瓚的三個義弟投資成功，多了公孫瓚這個兩千石的大靠山。然而大靠山現(xiàn)在被圍在了塞外，眼看就要沉水，三人無奈，便只好追加投資。

　　“原來是為國出錢的義商，倒是并不辱沒我大兄的身份?！惫珜O范趕緊替年輕的公孫續(xù)把話圓過來，沒看見還有田豫這個外人在？

　　圓完話，公孫范又問：“大兄怎么不和我……唉，我明白了，大兄是不想讓我為難，畢竟族內(nèi)也不寬裕?！?p>　　我父親是抹不開臉！

　　公孫續(xù)撇了撇嘴。

　　他可是清楚的很，公孫瓚雖然對族人不屑，但心里其實又極想得到族人的贊譽，所謂衣錦還鄉(xiāng)是也。

　　讓他開口向族里要錢？怕是比殺了他都難。

　　旁邊一直在悶頭喝粥的田豫，聽著公孫續(xù)叔侄間的對話，心中千絲萬縷。

　　“近千甲胄，少君，您的叔父們是從哪買的？”

　　終究是少年心性，藏不住心里的話。

　　“國讓，你看這幽州各郡，倉促之間，誰還能拿出上千甲胄？”

　　田豫沉思片刻，張開了口：“中郎將孟益？”

　　公孫續(xù)點了點頭。

　　田豫沉默，這大漢，怕是要完。

　　“哼！”公孫范一聲嗤笑，“我都快忘了這孟中郎。他是平叛主將？天下誰人不知，當(dāng)此國難，與叛軍對戰(zhàn)的只有我兄公孫伯珪和他麾下義從！”

　　“只怕天下人也會以為，烏桓荼毒四州是因為我父防御不利，卻忘了兩年前，我父還只是涿縣縣令，這平叛義從，又都是所招新兵?！惫珜O續(xù)也笑了一笑。

　　“青史昭昭，公孫降虜孤軍敗敵，史家定會重重記上一筆?！碧镌フ馈?p>　　公孫續(xù)又笑。

　　三人閑話，說起了這中郎將孟益。

　　公孫續(xù)道：“這孟中郎其實并非是什么壞人，他跑回雒陽前，賣給我們的甲胄還打了個大大的折扣。他啊，只是無能罷了。”

　　“天下將亂，無能而居高位，國家個人，皆受其苦?！碧镌ジ锌宦?，話出了口，才察覺這有些大逆不道。

　　公孫范卻渾不在乎：“誰不知天下將亂？我聽說天子腳下，無處不在勾心斗角。國讓賢侄，你可知天子為何分封州牧與宗親？乃是怕身死之后，大將軍更進(jìn)一步，以至于江山不劉?！?p>　　“叔父慎言！”田豫連忙止住公孫范的言語。

　　“無妨，此事人盡皆知?！惫珜O范語出驚人，“天下楷模已經(jīng)投靠了大將軍，還有什么不能說？”

　　“叔父，雒陽事與咱們無關(guān)。”公孫續(xù)轉(zhuǎn)回話題，“甲兵現(xiàn)在都還只是口頭上的話，沒有聚齊，還不知會不會再起波瀾?！?p>　　“玉郎安心?！惫珜O范勸慰公孫續(xù)，“本郡太守與我相善，雖然他不敢出塞，但也不會理會咱們的事。咱們一邊等人馬匯聚，一邊等塞外軍情，等情況明朗，就可以出兵。”

　　公孫續(xù)點了點頭：“叔父派了多少偵騎？”

　　“我沒派。”公孫范搖了搖頭，“出塞的是你子昂叔父。大哥被圍的消息傳來后，子昂立刻便單騎塞，連我都沒有通知。我也是后來才得了障塞尉的轉(zhuǎn)述。”

　　聞言，公孫續(xù)吃飯的動作不由一頓。

　　公孫范說的是公孫越。公孫越自幼喪父，小時候是由公孫瓚帶大，所謂長兄如父是也。

　　相比公孫越，公孫續(xù)忽然覺得，自己安排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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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公孫續(xù)和田豫睡在了半完工的軍寨之中。

　　燈滅，靜室無言。

　　“國讓，你說我是不是做了太多的謀劃？”公孫續(xù)躺在床上，望著天上的星空問道。

　　半完工嘛，沒房頂。

　　被凍得直哆嗦的田豫顫聲詢問：“少君，思慮周全不是好事？”

　　“可我叔父卻徑直出了塞?！惫珜O續(xù)搖頭說道，“叔父大我十歲，不該比我思慮的更加周全？”

　　田豫不語，他沒聽懂公孫續(xù)是什么意思。

　　公孫續(xù)其實是開始懷疑，懷疑自己出塞真的是為了找回自己的赤子之心？真的是想沖動一次？

　　這相比公孫越，自己哪還有沖動的意思？

　　莫非不知不覺間，后世人格已經(jīng)主導(dǎo)了這一切種種？

　　莫非自己想要的，其實就是名聲？

　　田豫不明白公孫續(xù)心中所思，兩人沉默一會后，他忽然笑著開了口：“少君，我跟你是想救父，但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要跟著你去救父嗎？”

　　“拜服于我的姿顏雄偉？”

　　公孫續(xù)開了個玩笑。

　　“非也?！碧镌フf道，“涿郡諸縣少年欲要與少君同去時，我想的是趕緊離開，以免被少君拉到了塞外送死。是少君勸回眾少年，我才決定與少君會面。”

　　說到這，田豫又笑：“我想的是救父，可不是送死，少君一路到此，這些謀劃全都說開，我才心安呢。至于姿顏雄偉，少君怕是遜我三分?！?p>　　“沒想到，國讓年紀(jì)輕輕，竟有目疾，以至難辨美丑?！?p>　　“非是難辨，我為徐公，君乃鄒忌也?！?p>　　兩個少年在星空下，就誰更帥的話題爭吵起來。

　　吵到最后，到底還是田豫敗下了陣。他沒想到，面前這個慷慨救父的人，竟然是個不要臉的。

　　生時祥云漫天，組成美甚二字，一笑地崩山摧，再笑斗轉(zhuǎn)星移，三笑日月無光，你聽聽，這話是人能吹出來的？

　　“少君面皮，在下自愧不如。”田豫躺在床上，裹緊被子。

　　“走吧?！惫珜O續(xù)從床上爬起。

　　他身上衣物整全，一直未脫。

　　“去哪？”

　　已經(jīng)脫了衣服的田豫抬頭驚問。

　　“出塞?！惫珜O續(xù)為他解釋，“我不住在家族族地，就是為了方便今夜離開，以免被叔父扣在了城中，非要等兵馬集結(jié)完畢?！?p>　　“你不早說！”認(rèn)識這些天，田豫第一次對著公孫續(xù)發(fā)怒大吼，“我衣服都脫了！”

　　冬寒未消，剛脫了衣服，暖好被窩，馬上就要起床趕路，那滋味，嘖嘖。

　　公孫續(xù)沒有理他，而是在凝望著外面的茫茫夜色。

　　今晚出了軍寨，北上再出關(guān)塞，這所有的謀劃，都將離他遠(yuǎn)去。他有的，便只有胯下快馬，手中弓槍。

　　想到這里，公孫續(xù)忽然無比心慌。

　　莽夫！莽夫！

　　我樂意！滾出去！

　　兩種意識在他的心里交戰(zhàn)，公孫續(xù)陡然頭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該不該出塞。

　　“走?！碧镌ゴ┖靡律?，配好長劍，語氣不善道。

　　他不滿的是公孫續(xù)沒有和他提前說，以至于他空暖了老半天的被窩。

　　對于為什么要親自出塞犯險，他沒有去問。

　　兒子去救父親，還有什么不明白？

　　頭痛一止，公孫續(xù)精神一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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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主，降虜家的少君已在昨晚連夜離開?！?p>　　次日清晨，公孫范剛起床，就有仆從報給他這個消息。

　　“玉郎去了哪？”

　　“塞外?！?p>　　公孫范聞言一驚，著急轉(zhuǎn)身，以至于為他盤發(fā)的賢妻，薅了他大把的青絲。

　　“疼疼……”顧不上心疼頭發(fā)，公孫范急問，“玉郎出塞做甚？”

　　“說是要自己去打探消息?！?p>　　“這……”

　　“玉郎是不是怕子昂搶了他的名聲？”賢妻在旁提醒。

　　“搶什么？子昂還會和他去爭？”公孫范捂著頭道，“我們做叔父的，誰不盼著子侄有出息？”

　　門外的仆從又道：“少君走時，讓家主不用掛懷。少君還說，若果他沒有回來，希望家主能夠把握住兵馬主導(dǎo)，將來交給良將統(tǒng)領(lǐng)?！?p>　　“不是交給田子端？”

　　公孫續(xù)的這些叔父，論打仗，毫無疑問是田楷第一，不交給他，還能交給誰？

　　十余日前，一騎快馬，持信向南。

　　信曰：

　　家父平叛，被圍塞外，愚侄驚慌，欲往救父。出塞之事，顧念無生。與父同死無憾，所慮母為孤寡。念及家父往昔，常言平生諸友，叔父最是至交，因而泣書一封，愿叔父照料家母。

　　“大哥！俺看那督郵，分明是想要錢！”

　　爆喝驟起，中山國安喜縣，縣尉府中，破門而入者，豹頭環(huán)眼。

　　“綁了！”堂中，大耳長臂者看罷書信，一拍面前桌案，“二弟三弟，棄官，隨我北上！”

　　“北上何事？”

　　旁側(cè)，紅臉長須者拿起書信與豹頭環(huán)眼者同觀。

　　觀罷，紅臉漢撫須傲言：“玉郎之母，該當(dāng)他自己照顧，如何能勞煩別人？大哥，三弟，我等且往塞外一行?！?p>　　“云長所言，正是為兄心中所思！”

　　“俺也一樣！”

　　公孫續(xù)知道，自己這封信，只要送出，定有三人不避生死，千里而來。

　　目光繼續(xù)向南，天子帝都，皇城雒陽。

　　劉虞跪辭天子，大哭出城。

　　雒陽事，回天已是乏術(shù)，天子一去，四海定然大亂。而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保一地平安。

　　隨他出城的，是天子賣官積攢的半數(shù)銀錢。

　?。ㄌ啤ぁ堆嗍焚Y治》：帝至令支，須臾千騎來會，遠(yuǎn)達(dá)中山，其忠孝之名，播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