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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稻草人

第四篇 一個被誤解的“早”

故鄉(xiāng)的稻草人 以夢為帆 3549 2021-03-30 20:12:35

  第一次對“早”字有了鮮活的印象,是源于魯迅先生。

  那是在小學時代,學習《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課文,遲到的魯迅被先生責罰,決心再不遲到,便在自己的書桌上刻了個“早”字,以鑒勉勵。想必讀過這篇文章的小學生,多少會和我一樣都曾在自己的書桌上也刻下過“早”字。但我知道,我的那個是切切實實的舶來品,因為就在刻下那個字的第二天,我就貪睡遲到,慌著忘背書包,到校后準備摘書包時才發(fā)現自己竟然連書包也忘背了。我默默的看著書桌上的那個“早”,發(fā)現它也在默默地看著我,我兩竟無言以對了。像現在每次同學聚會,大家都會打趣我,說我能大學畢業(yè)真是天理難容。不管是天理容不容吧,其實在后來的日子里每次想起這樁趣事,我都會想起從魯迅先生那里舶來的那個“早”字。

  想來我這三十多年的成長歷程,從出生、開竅比別人晚,到后來的畢業(yè)晚,到現在的晚婚,以至于將來的晚育。好似那個“早”字向來已與我格格不入了。細思極恐,怕也是褻瀆了那個“早”字。然而,好在有一點我和魯迅先生是學成了的,那就是我和他一樣是堅定的唯物主義信仰者。所以,什么早呀晚呀,到頭來都是早晚的事兒。

  我就這樣開導了自己,像魯迅筆下的那個阿Q,嫻熟的運用著“精神勝利法”,打敗了一切牛鬼蛇神。再想想,我和魯迅先生都是作家啊,只不過他偉大,我渺小。他是我心目中的巨人,所以,偉大的人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或許我是真的恬不知恥吧,牽強附會的生搬硬套的想和魯迅先生關聯上一些關系。從《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早”,到《故鄉(xiāng)》的閏土,再到“祥林嫂”,他寫的每一篇文章,筆下刻畫的每一個人物都曾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留下不可磨滅的鮮活映像。

  然而,時過境遷,有些人和物勢必將滄海桑田。像現在,父輩們看他的雜文,痛快;我們看,快而不痛;到了下一代,不痛不快;——如今燈塔在動,高度不高,其間也不過一百年耳!

  難道他的“早”真的撐不起初生的朝陽了嗎?

  如果對于那個“早”你們也是如此淺顯的領悟,我看你們也不必打趣那個書桌上刻著“早”卻是遲到了的我。因為你們和我一樣,比不得阿Q爾!

  魯迅先生所傳承下來的精神,絕不是今天一部分人所領會的那么簡單和片面,更不是落后于時代的一般的“憤青”精神。當代文學中發(fā)生的一些對魯迅失于粗率的批判、一些偏激的要求,大多與望文生義,且是生的邪義的理解魯迅有關。

  對魯迅,各個時期總是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誤讀。魯迅在中國不可避免地被簡單化和抽象化,無論是推崇還是貶損,常常只是將其當做一個符號來使用。其實他們忽略掉的一個尖銳事實就是,魯迅本身也是那種文化專制主義的犧牲品。莫不然,一個醫(yī)生又怎會棄醫(yī)從文。

  從幾十年前的種種爭執(zhí)來看,誤讀不僅如此普遍,仇恨也漸漸有些莫名。一個深入執(zhí)著于真實的人,必然要遭受各種精神的折磨,這是從來如此的。

  在當代,中國讀書界對魯迅的確有一個再認識的過程。人們經過了漫長的階段,終于開始把魯迅著作從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中解脫出來,開始有了從文學以及人性的基礎之上加以理解和詮釋的愿望和可能。

  然而魯迅的民間形象一直是相當清晰和樸素的,雖然也太簡略:倔強、反抗、辛辣,甚至是“罵人”,這就是魯迅。于是學界和知識分子在深入探討領會魯迅的世界的同時,還有一個艱巨的任務,即向民眾傳播真正的魯迅:豐富和真實的魯迅。這個過程將是長期的、充滿爭執(zhí)的,也是一個在討論中不斷深化和不斷發(fā)現的過程,更是一個使魯迅永遠鮮活的過程。

  今天仍然像過去一樣,對魯迅的爭論起碼來自兩個方面:善意的未解和惡意的攻擊。善意的未解,包含了所有因為學養(yǎng)和閱歷的淺近、因為其他種種原因而沒有能力走進魯迅這個博大世界觀中的人群;惡意的攻擊,即是指那些因為心靈的性質而與魯迅發(fā)生天然對立的一部分人。后者遠離魯迅、對魯迅憤憤然,都是非常自然的,這也是一個不會消失的過程。魯迅在生前就說過,他之生,也是為了讓一部分人的生之不悅。這就是魯迅偉大的斗爭性。

  所以這種種爭論將是永久的,沒有消失的一天,因而魯迅精神是永恒的。

  奇怪的是,當年的魯迅并非為了永恒而寫,他只是執(zhí)著于當時,只是為了愛與恨而寫,只是被迫為一些沒完沒了的前前后后的糾纏、一些似乎永遠也無法澄清的是非曲直而寫。但他沒有一個私敵。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這就是他選擇的道路??磥碇挥袌?zhí)著于當時,也才能獲得未來和永恒。相反,那些只愿奔向高闊的永恒,卻會更快地被人遺忘。

  放眼“五四”以來的文學家,似乎沒有一個像魯迅一樣,產生了這么多的歧義。個中原因當然特別復雜,但首先還是因為魯迅本身所具有的豐富性:在同時期的作家中,沒有誰的作品呈現出這樣多側面多角度的形態(tài),如此溫婉仁慈而又如此執(zhí)著仇視。他是幽默的,更是辛辣的;他是嘲諷的,更是率直的。他似乎還有重重疊疊的矛盾存在著:一生致力于反傳統(tǒng),對傳統(tǒng)深惡痛絕,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喻為吃人的文化,甚至厭惡中醫(yī)和京戲;但卻沒有一個文化人像他一樣延續(xù)和實踐了儒學傳統(tǒng),其入世精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都罕有其匹。再后來,他甚至懷疑起文學家的意義和道路,并且舍棄了虛構作品的寫作;可正是那些與現實糾纏不休的雜文和言論,將一個作家的純粹和廣博推向了一個極至。他在長達五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被各種政治力量所利用;出于不同目的的、不間斷的詮釋和解釋,對作品的割裂和斷??;與此種狀況所并行的,卻是時間和歷史給予的頑強匡正,是無邊無際的閱讀中發(fā)生的熱烈追求和固執(zhí)的指認。

  魯迅是一個極其獨特的靈魂,這個靈魂對于平凡的大眾而言,太切近又太遙遠;人們閱讀魯迅,總是要不斷地發(fā)現和不斷地驚訝,總是要在新的時代感受中不斷地“重讀”。

  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精神歷程之后,人們對魯迅不再神化也不再簡單化了。人們于是可以理解,為什么一個作家既是“匕首”和“投槍”,又是一個技藝高超的語言大師,一個立論嚴謹的學者,一個溫和的父親,一個寬厚的長者。他們開始看到了一個從來嚴厲肅穆的面孔的另一面:和煦的笑容,動人的憐憫。

  每個作家、每個人,都會與自己的時代構成某種特定的關系。就一個時代與個人的緊張關系上看,就作品和人的行為的刻記上看,當時還沒有一個作家可以和魯迅相比。時代變遷,人與客觀社會的對應性質并沒有改變。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直在空中飄舞,不可能假設和虛擬自己的立場。而一個活躍在半個多世紀前的思想者留下的精神財富,卻能鮮活地保留到今天,這無論如何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我們承認,在人類的思想史和藝術史上,有一些人作為現象雖然可以一直存在,但卻要因為時過境遷而不同程度地陳舊和褪色;他們的價值一旦離開了自己的時代,也就大打折扣。但是魯迅的思想和藝術卻頑強地活在我們的時代,他的文字仍然真實確定地對應著當下。

  這就是魯迅留下的最了不起的一筆遺產。人性中最匱乏又是最普遍的精神,正是他當年執(zhí)著的領域。他始終堅持知識分子獨立判斷的精神,從不人云亦云,從不屈服于金錢和權力的脅迫。對于在任何時代都能夠造成廣泛而強大的壓力之源,他一直是一個韌性的反抗者,一個清醒的戰(zhàn)士。

  當年那些閑適的作家、幫閑文人,都不具有魯迅的犀利和頑強,不具有這種堅韌和清醒的品格。他對國民性、對知識分子的批判、對生存現狀的剖析、對不公平的憤慨、對罪惡的揭露,特別是他的不妥協性,自始至終都超越了一般的團體利益,而能夠直指人類的痼疾。

  他作品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地活在當下。他所指斥過的嘴臉還搖晃在今天的街頭。他的憂憤如在眼前,他的悲愴未曾平息,他兩指中燃燒的辛辣的煙仍然嗆得我們兩眼淚花。彼時的悲情和黑暗、辛苦與艱難,更有無法度過的掙扎之夜,誰會感到陌生嗎?

  魯迅之所以具有永遠鮮活的現實意義,因為他對應的正是人類和生存。

  我們盡管像重復一句套話一樣絮叨著責任感——作家的責任感,可是望遍蒼茫,真正杰出的作家無不承擔起社會責任,無不哀痛民生。他們從未因各種理由而玩弄藝術和喪失良知。魯迅的立場具有充盈確切的人性內容,當宏闊的時代主張脫離了人的生存,他即刻放棄的仍然是那些主張。在他那里,即便是最偏僻的人類靈魂的角落也得到了挖掘。為了療救和生存,他是直面人生的、無可顧忌的、退到了絕境上的勇士。

  責任的永存,就是人類的永存。我們從魯迅的作品中感受到的,常常是焦灼和激憤的目光。往前看,未來有許多未知藏在蒼茫之中,但我們知道苦難永遠地橫亙在那里。如果在此刻回頭,我們會被一束目光又一次地照徹或激勵,這就是魯迅的目光,一束被片面認知,誤解了的目光。像那個“早”字,遲到了的“早”同樣可以學業(yè)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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