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人的旅途（其六）
四周的空間改變了，影廳的四周墻壁后退沒入純白色的空間，旁邊的座椅也消失了，只留下姐姐坐著的，和她右手邊空著的一個。影廳的地面從階梯狀抬升，變得平坦，地上滿是方塊狀的格子，它們也和四周一樣發(fā)著純白色的光。
前方的屏幕仍舊亮著，片尾曲還在唱著：
I sighed that I lost something precious
我嘆息，珍貴之物離我而去
I know that there may never be
代價依然永無止境
An end to the price that we pay for our dreams
夢想仍然遙遙無期
It can never be repaid
并且永無償還
他走到姐姐身邊，格子的大小適中，稍微注意就能平穩(wěn)地走完這段路。他坐下，凝視著她的側(cè)臉，有些不可思議地伸出手。
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如果這是夢的話，現(xiàn)在還不應(yīng)該碎掉。
“姐姐......”
亞瑟輕輕喚道。
忽然，半空中往回縮的手被抓住了。她微微側(cè)身，微笑著，兩人交疊的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
“Arthur你，是怎么看待這些副產(chǎn)品的呢？”她問。
“就像愛與希望。”
“愛與希望啊，你真是有個好老師?！彼f。
“姐姐你到底去哪了，還有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一口氣問出兩個問題。
她把左手食指放在唇邊，比了個“噓”的動作。
“那是秘密哦?！?p> “Arthur，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藝術(shù)和文化對人類的生存沒有幫助，那它們的意義是什么呢？”她又問道。
“我......我不知道?！?p> “我覺得，就是沒意義的?！彼^亞瑟的手，讓手心的一面朝上，重新貼了上去。兩人的手從交疊著變成十指交叉。
“因為宇宙創(chuàng)造出恒星與行星，行星孕育出人類，對它們而言也是沒意義的。創(chuàng)造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偉大。”
他的手指扣緊，將她的手牢牢抓住。柔軟的觸感彰顯著她真實的存在。
“曾經(jīng)的神棍們喜歡用一個詞‘Great being’，偉大存在，有時又稱為造物主，你不覺得嗎？這些名字正是在贊揚‘創(chuàng)造’這種行為。”
“諸多的恒星接受宇宙的饋贈，人類又接受恒星的饋贈，無意義的創(chuàng)造，由他們賦予了意義?！?p> “那一定，有一天，人類的創(chuàng)造也會被賦予意義。人類也會成為偉大存在的一部分。”這句話并不是出自她，而是經(jīng)由亞瑟的口說出來。
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愣了一下，也扣緊了手指，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我愛你。”她忽然說。
“我知道?！彼杏X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到達臨界點，他低下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淚滴從眼中墜落，在膝蓋上蕩開，暈染成一小片水漬。
“你不知道。不是你認為的那種愛?！?p> “是戀人之間的愛嗎？”他強撐著，用裝出的平靜聲音開玩笑。
“是像愛著自己一樣的愛?！彼咽殖榱嘶厝?，片刻后，用兩只手捧起亞瑟的臉。
“我......我很想你。”他哭著說，像個孩子。
“我知道?！边@一次，是她這樣說。
“還有父親，還有Knight?！?p> ......
他的頭靠在她肩上，他哭了很久。片尾曲還沒有停，它一直單曲循環(huán)著，哪怕屏幕已經(jīng)黑下來，沉入一片白光中消失了。
“人類不會成為偉大存在的一部分，因為他們放棄了?！彼f。
“人口銳減，環(huán)境日漸惡化后，公社里殘存的人類逐漸認定，重新回歸曾經(jīng)的繁榮已經(jīng)不可能了。所以他們制造了名為‘樂園’的電子空間，只要將意識放進樂園，人類就能在一個虛擬的地球環(huán)境中繼續(xù)過著和曾經(jīng)一樣的生活。樂園中的遵循著和往常的社會一樣的規(guī)則，只是，不會有戰(zhàn)爭、不會有瘟疫、不會有大冰期，他們享受著永遠的和平，也享受著永遠的生命?！彼穆曇艚诙?，卻很輕柔，就像在講一個溫馨的睡前童話。
“后來，他們在樂園里迷失了，沒有死，生失去了他的價值。越來越多的人，在空虛中漸漸迷茫，后來，失去了自我意識，變成了電子空間中的數(shù)據(jù)流?！?p> 童話故事的結(jié)尾，王子吻了沉睡的公主，然后和公主一起睡去了。
“‘樂園’外的世界，還剩下了什么。”平靜下來后的他問。
“還剩下我，和你，”她笑著用臉蹭了蹭亞瑟的額頭，“當然，還有許許多多被拋棄的人形，失去了人類，‘維恩協(xié)議’就成了空殼。被拋棄者的故事，留給他來給你講吧?！?p> “他......”亞瑟幾乎快忘了，AT，那個又話癆又危險的納米生物。
“我可以留在這里嗎？”他問。
“不行，你的終點不在這里?！彼郎厝岬卣f，慢慢松開了環(huán)抱著他的手。
“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p> 姐姐站起身，最后留戀地用手指拂過亞瑟的臉，擦拭上面的淚痕。
“你要去哪?！彼不艔埖卣酒饋?。
她伸出食指放在嘴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你還活著嗎？姐姐！”他追問道。
她的身體向后倒去，腳下白色的方塊沿著分界線分開，露出一片純白色的深淵。
突然，亞瑟感覺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低頭看去，自己兩只腳都踩在格子分界線上，地面裂開后，他只有兩只腳后根還踩在原本的格子上。
重力牽引著他向前倒去。姐姐已經(jīng)掉入了方塊以下，他也緊跟著墜落。他拼命往前伸出手，卻夠不到她，白色的裙擺飄飛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她的兩只手，一只垂在身側(cè)，一只仍放在唇邊比著手勢。
“secret，就是秘密?！?p> “cigaret，秘密和香煙一樣，都是有害但是美好的東西?！彼p輕微笑著，說了一個只有他們倆才懂的諧音梗。
深淵底部像是液體，她逐漸浸入液體中，沒有一絲水花，液面平靜地將她吞沒了。
亞瑟也到了底部，并不算劇烈的碰撞將他擋住，深淵底部的液面拒絕了他，它似乎變成了一整塊的冰。他敲打著那道透明的分界線，冰面紋絲不動，連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姐姐在另一側(cè)繼續(xù)下沉。對著他說了些什么，聲音卻傳不過來。
看口型似乎是兩句話。
一句是：“我愛你?！?p> 他更加用力地敲打分界線，腳在光滑的冰面上胡亂蹬著，想要尋找一個借力點。他終于得以在冰面上挺直上身，他用全身的力氣錘向冰面。
另一句話是：“永別了......”
眼淚奪眶而出，落在垂在冰面上的拳頭上。沒有一絲裂痕的光滑冰面，另一邊的人影已經(jīng)遠到漸漸看不清，只留下一個被拋下的可悲者的倒影。
他抹了一把眼淚，重新看向冰面，想要完整地目送她最后一程。在他的視線即將回到冰面上時......
“......四十！”
“大錘！八十！”少年的聲音驟然清晰。
亞瑟的面前，一面四方形的玻璃鏡子沿著錘子末端生長出裂痕，然后整個破碎，碎片在鏡框后灑落一地，蓋在一條條管線和一個黑色方塊上。
亞瑟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身處冰裂隙中，剛剛的一切如黃粱一夢，他感覺悵然若失。
拿著錘子的AT站在旁邊抖了抖震麻了的手腕，他的著裝和以往一樣，不過上面別說是爆炸的痕跡，就連前幾天沾上的血跡都消失不見了。
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他沒有戴帽子。
亞瑟仍舊跪坐在鏡子前，雙眼無神地盯著前面。
AT走過來，他感覺手上一緊，這才看到AT在拿他抱在懷里的帽子。
“抱歉?！彼闪耸?。
AT拿過帽子，并沒有戴回頭上，而是將它扣在亞瑟頭上，擋住了他的眼睛。
“累死了，我去休息一會兒。”AT說完獨自走開。
他坐在原處，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又看到了剛剛的場景。
姐姐在另一側(cè)下沉，他隔著冰面，無能為力地嘶吼著。
不過這一次，他能夠聽到聲音。
“我愛你，但是，永別了......”
是和往常一樣溫柔的聲音，也是像那晚一樣，訣別的聲音。
他把帽子按在頭上，失聲痛哭。
AT在遠處，輕輕吟唱著：
And our past will live on forever
我們的過去將永垂不朽
As we strive towards our future
正如我們?yōu)槲磥矶鴬^斗
The sadness never disappears
悲傷從未消失
It just becomes a part of us，deep in side
它將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深入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