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真是出奇的短,短到我還未來得及多看兩眼青城的膚櫻。只剩些楊絮還在日漸溫暖的風中漫無目的的飄蕩,像些無家可歸的孩子。
你說你就像這些楊絮,一生都在流浪,孤獨的靈魂在自由中尋找慰藉。可我覺得你只是漂泊的太久了,疲憊使你忘記了家的方向。
我曾想給你一個家。
一
三月的青城不冷不燥,依稀殘存著二月的影子,這個春天注定是信仰的春天。
那是男孩第一次邂逅名為愛情的東西。
第一場春雨剛過,陽光在青城的石板路上蒸發(fā)出泥土的芳香。這時的天氣還有些微涼,女孩一襲白裙,站在剛剛泛綠的櫻花樹下,長發(fā)如瀑布般的披在肩上,單薄的身形仿佛經(jīng)不起任何風浪。
男孩的目光被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孩牢牢地吸引住了。
“這里的櫻花還要過段時間才會開?!蹦泻⒆呱锨叭?。
“我在感受這個城市的溫度?!迸⑥D(zhuǎn)頭,嘴角上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風鈴般的聲音在空中回響,像一只白色燕尾蝶。
“你是本地人嗎?可以帶我在這個城市轉(zhuǎn)嗎?”女孩緩步向男孩走來,伸手理了理被風吹散的幾縷鬢發(fā)。
“我在這個城市上大學。”男孩說。
落日的余暉將最后幾縷溫暖灑在城市的角落,天空被映成了火一般的紅色。女孩雙手抱起肩膀,男孩把外套披在女孩身上,女孩拉緊了衣襟。兩個孤獨的靈魂,顛沛流離,終于找到了對方,靠在一起取暖。
“你陪我走了這么久,我請你喝奶昔吧?!辈坏饶泻⒒貞?yīng),女孩轉(zhuǎn)身小跑進了奶茶店。
男孩女孩并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未名湖的湖水倒映出半邊夕陽,草莓奶昔的溫度透過紙杯蔓延至掌心。
“你知道我為什么在這家店買奶昔嗎?”女孩彎腰,側(cè)身注視著男孩的眼睛。
男孩搖頭。
“因為我喜歡這家店的名字MEET——遇見。我的一生都在遇見,就像我今天遇見了你?!迸⑽⑿Α!拔矣悬c累了?!?p> “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家。”
“我沒有家,”女孩低頭,男孩能看到她瞳孔中閃過意思悲傷,女孩伸手接住那些漫天飛舞的楊絮,“你看這些白色的精靈,一生都在流浪,任春風把它們吹響遠方。我從記事起就是一個人生活了,我在孤兒院長大,不知道父母是誰,不知道他們是否尚在人世。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積蓄。我習慣了一個人流浪,就像這些楊絮?!?p> 說到這里,女孩盯著手里已經(jīng)微涼的奶昔,目光漸漸暗淡下去。男孩發(fā)現(xiàn)她的眸子是那種很深邃的黑色,就像夜空點綴著稀疏的星辰,你想伸手去抓住那些光亮,卻發(fā)現(xiàn)你們之間隔著光年的距離。我很想擁住她的肩膀,但此時的她就像一只受傷的野貓,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舔舐傷口,一旦有人驚到她,她就會毫不猶豫的伸出利爪。
我送她回到她臨時的住處,一條很幽深的石巷,木制的門框充斥著年代感,巷子很窄,有幾盞暖黃的燈火。她伸手,指著閣樓上一戶開滿花草的窗子,“我就住在那里,陽光剛好可以覆蓋住我的床。”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忽然想起來還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名字。
“九月?!?p> “我叫琉星?!?p> “以后我該去哪里找你?”九月推開木門回首。
“我在北大念中文?!?p> 她加了我的微信,頭像是一個白裙女孩,女孩走在苜蓿盛開的原野上,風吹起她的裙擺。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陪一個陌生女孩走了很遠的路,我記不太清楚女孩的樣子,但記得她有瀑布般的長發(fā)和深邃的眸子,用很樸素但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水。她捧著奶昔坐在湖畔,講了一個不長但很悲傷的故事,身上有一層模糊的光暈。
二
九月在那家名叫遇見的奶茶店找到了工作,我則繼續(xù)念書,但生活似乎有了些微妙的改變。每日午后,我都會去點一杯拿鐵或者是熱可可。那家店生意很好,我總是在長隊中觀察九月忙碌的身影,她總是不吝嗇對每個人微笑。輪到我時,她便會背起手,彎腰看著我的眼睛,“先生需要點點兒什么?”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微笑中略帶點俏皮。
我們開始用微信交流,她聽了什么音樂會告訴我,我看了什么書也會跟她說。她給我講成都,講重慶,講江南的潮濕,她說她不喜歡上海的高樓,抬頭望不見天空,這座城市過于繁華和喧囂,常壓的她喘不過氣來。我說我不喜歡吃辣,但喜歡江南的煙雨。我會給她講葉芝,講林徽因,她說她聽不懂,但她覺著葉芝的愛過于偏執(zhí),一生沒能走出茅德岡的陰影,她不喜歡這樣,她喜歡自由。
她時常給我發(fā)來各地的風景照。有時是她站在成都的寬窄巷子前大口嚼著章魚小丸子,有時是她撐著紙傘在陰雨中走過古鎮(zhèn)的小橋石巷。有時是她光著腳丫在金色的沙灘上漫步,又是又是她在繁華的霓虹燈下,插著口袋,巨大的落地櫥窗里擺著模特和我叫不出牌子的衣服,還有她單薄的身形。
“羨慕你走過這么多地方,我還是覺著那套風衣更襯你白色的鴨舌帽?!蔽疫@樣回。
“等我攢夠了錢,我還想去東京看櫻花,去北海道看雪,去挪威看極光,還有巴黎,圣托里尼,斯德哥爾摩……最好還能去趟南極!北極熊真的會游泳嗎?聽說對著極光許愿很靈呢!唉呀唉呀,想去的地方好多呀……”
“北極熊會游泳,但是不在南極……極光只是大氣的電離現(xiàn)象……”我想象著她趴在床上,憧憬的眼睛一眨一眨,閃著光亮。
她還會給我發(fā)在奶茶店里的工作照。黑色的圍裙,黑色的鴨舌帽,她把長發(fā)挽成髻盤在后面。有時是她笨拙的擠著冰激凌,有時是她微笑著把奶茶遞給顧客,有時又是她對著鏡頭做鬼臉,露出兩顆小虎牙。
九月,你是個特別的女孩,我喜歡你的笑靨如花,孤獨和流浪不屬于你,我要你快樂。
三
四月的青城,未名湖開始被暖陽籠罩,街邊的膚櫻已經(jīng)開的很清艷了,你是人間四月的天。
我從北大的宿舍里搬了出去,跟九月合租了一幢木制的閣樓,閣樓有一扇很大的天窗。白天,陽光透過天窗可以覆蓋到室內(nèi)的每個角落我在客廳的地上鋪了一張不大的地毯。晚上躺在上面可以看到北極星和北斗星。九月說只要她看到北極星,就不怕一個人在夜里行走。
九月在天臺上種了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每天都很細心的照料它們。清晨她打開陽臺的窗戶,微風就帶著花草的氣息在屋子里彌漫,陽光透過花灑的水流映出一道彩虹。
早餐很簡單,有煎蛋,牛奶和面包。九月說她不會燒飯,原因是她總把醬油和醋搞混,把白糖當成食鹽。
白天我或是上課,或是在圖書館工作。午后便捧著一杯咖啡,就坐在長椅上邊喝邊看著九月忙里忙外的身影。
四月的清明,天空是濃郁的湛藍,微風迎面吹來舒服的溫度,不干不燥,就這么一直生活下去也蠻好,我仰頭,心里這樣想著。
四
我們像是守時的鐘表,如此往復,轉(zhuǎn)眼已是仲夏。驕陽變得愈發(fā)耀眼,沉悶的讓人煩躁。六月的青城已然是座潮濕的城市,你種下的花大都早已枯萎,花瓣飄進房間落在地毯上,被陽光灼燒后消失殆盡。
花期雖已過,綠葉雜草卻在陽光和雨露的滋潤下愈發(fā)茂盛。
七月的流火,我們仰望著同一片天空,我抬頭,看到天空中飛鳥劃過的痕跡,你不經(jīng)意間握住我的手,一一告訴我那些候鳥的名字。
你說你喜歡青城的櫻花,無論何時何地,抬頭便能拿到天空。這座城市的季風很慵懶,略帶些咸濕,你怕你停下就再也不想走了。
“琉星,你可以給我一個家嗎?”你站在陽光沖我微笑,白衣如雪。
五
立秋白露,九月的青城穿上了一層白色的婚紗,火紅的楓葉代替了蟬鳴,點綴著這場盛大的婚禮。青城的秋風凜冽而刺骨,北方的九月已是一派荒涼。
九月?lián)Q上了一件米色的高領(lǐng)毛衣,她已經(jīng)來到這座城市半年了,青城是個有故事的城市。
她說我比她更像南方人,總是喜歡聽安靜的音樂,寫安靜的文字,與世無爭。她常常趴在寫字臺上看我寫字。
夜幕降臨,她拉緊了風衣,我總是走在她前面,她喜歡拉著我的圍巾,來來回回的數(shù)著四十九盞路燈。我已經(jīng)完全習慣有九月嗯生活,也許生活就該這么安靜的走下去,一個女孩拉著我的圍巾跟在后面,在這座城市來來回回走過時間,走過風霜雨雪。
但我知道九月是自由的靈魂,沒有城市能困住自由飛翔的鳥。而對于我來說,她就像在撒哈拉盛開的依米花。你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黃沙漫天,一朵長有四色花瓣的花闖入你的眼簾,那般美麗,但花期只有短短數(shù)天,于是你守著她,便不想繼續(xù)走了。
上帝說她的話語是短暫而絢麗的愛情,可我覺著她更像奇跡。
六
深秋的青城真是座悲傷的城市,寒風帶著枯葉在空中飄蕩,你種下的花草也早已枯萎。秋天是個適合分別的季節(jié)。
我找不到九月了。中午給我遞咖啡的是一個陌生的姑娘,老板說九月辭職了,離開時帶著一大包行李,像是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公寓里收拾的干干凈凈,我的衣服被一件件熨好擺在柜子里,她的盆栽在陽臺上排成一排,地毯上躺著一個印有她照片的抱枕,木制的房間里還殘留著她的氣息。
九月的頭像灰暗起來,發(fā)來的最后一張消息是我們兩個的自拍,照片是她生日那天的晚上,我們并肩穿著白色的T恤,她一只手摟著我的脖子,在我臉上抹了道奶油,另一只手對著鏡頭比V,露出兩顆虎牙。
天陰的很重,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大步的跑過公園的長椅,跑過四十九盞路燈,跑過我們?nèi)ミ^的每一家店,我大口地喘息,呼出來的氣體變作白霧又瞬間消失。
現(xiàn)在是下班的高峰期,市區(qū)內(nèi)人流交錯,原來這座城市這么大,大到我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你的痕跡。
綠燈亮起,我低著頭往前走,忽然間,那種熟悉的心悸蔓延至全身,是她的目光。
我猛地抬起頭,她站在對面的人群中,提著白色的行李箱,熟悉的米色的風衣,我們慢慢向前走,在人群中四目相對,她擁住我。
“琉星,對不起,我怕在這里停留的太久,就再也不想走下去了?!?p> 我想要挽留,卻說不出口,我摘下脖子上的項鏈,一個小小的白金戒指,我把它戴在九月的脖子上。
“這是外婆留給我的白金戒指,如果它沒有變黑,就說明我還在等你。”
她摸了摸胸口的戒指,轉(zhuǎn)身走入了人群,我分明看到幾滴晶瑩的液體隨風飄落。我只告訴她那是白金戒指,卻沒告訴她白金戒指是永遠不會變黑的。
九月,我等你。
尾
那場有關(guān)于愛情的演繹,始終是一場格外繁華的折子戲,我在戲里,你在戲外,最終都逃不過曲終人散的告白。
接到醫(yī)院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整理九月的盆栽。九月得的是絕癥,醫(yī)生說她已經(jīng)一個人在這里住了很久了,沒有人來看她。昏迷中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醫(yī)生從九月的手機通訊錄里找到了我,她的通訊錄只有我一個人。
病房里空空蕩蕩,沒有花籃水果,只有靠在墻邊的行李箱和幾件換洗衣物,還有床頭男孩和女孩的自拍。房間里有消毒水和陽光的味道,還有女孩不知名的香水。女孩安靜地睡在床上,脖子上的戒指閃閃發(fā)亮。
一時間,我的記憶有些重疊,有時是九月身穿白裙站在櫻花樹下,有時是九月在夕陽下俯瞰未名湖,有時是九月身著黑色圍裙在奶茶店工作,有時又是九月睡在地毯上,鬢發(fā)輕挽。
多年以后,我仍沉浸在一場童話般的演繹里,少年少女并肩躺在苜蓿盛開的原野上,少年緊緊的握著少女的手,指著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九月,以后我們就住在這里,媽媽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