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半。
迎面的冷風(fēng)，忽然間猛起來，狂得沒有邊。被狂風(fēng)卷起來的浮塵、塑料袋等各種生活垃圾，鋪天蓋地，充斥了整個街道，一瞬間便籠罩住了張鵬。
猝不及防，張鵬不但被塵土迷了眼，還吃了一嘴灰。
呸呸呸……
張鵬連忙捏緊剎車，單腳支持在地上，彎著腰，使勁吐著吐沫。好不容易才吐干凈，又小心翼翼地揉擦了好幾分鐘眼睛，才揉去眼皮里的灰塵。
張鵬，男，十九歲。
去年夏天之前，張鵬還是一名快遞員。
不料，眼看快要發(fā)工資了，快遞店老板卻失蹤跑路了。
包括張鵬在內(nèi)的所有員工都吃了個啞巴虧，損失了整整五十天工資。而且還不知道上哪里討回公道。
沒多久，張鵬就成了一名外賣騎手。
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七八月了。
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年幼的妹妹，風(fēng)月無阻全年無休地接單送外賣。
可惜，過新年期間，小鎮(zhèn)比不上大城市熱鬧繁華，居留在鎮(zhèn)上的人口并不多，點外賣的人就更少了。
從大年初一，到大年初四的今天，他掙的錢連一百塊都沒有。
呸！
什么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像母親的手？
這絕逼是后媽惡毒的大耳光！
麻袋，早上出來時，春風(fēng)習(xí)習(xí)、陽光暖暖，安逸舒適得想讓人蹲在墻角曬太陽；現(xiàn)在倒好，氣溫驟然就下降了至少十度，不到零度，也差不了多少。
這鬼天氣，凈跟天氣預(yù)報唱反調(diào)！
一點也不講科學(xué)道理！
揉揉被冷風(fēng)凍僵的臉，張鵬無能腹黑了一把。
手腳都快凍僵了，身上也冷得不行，這一單送了，得趕緊回去加身厚衣服。
凍感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得個一兩百塊，別想徹底治好。
還是當(dāng)醫(yī)生好！
不用風(fēng)吹、不用日曬，坐在屋子里，吹著空調(diào)，舒舒服服的就把錢給掙了。
等小小長大了，就讓她報考衛(wèi)校、學(xué)醫(yī)當(dāng)醫(yī)生！
想起相依為命的妹妹，張鵬頓時又來勁了，身上充滿了力量，覺得自己還能在冷風(fēng)里守上一天一夜。
能多掙兩塊錢，總比待在家里不掙錢的好。
迷灰雖然被擦掉，但眼皮還是難受生疼。
送外賣，拼的是速度。
耽擱的時間越長，飯菜的味道就越差。
將心比心，換成自己是客戶，心里也不太舒服。
要想不超時、不被投訴、不被平臺罰款，超速，才是唯一的王道，搶紅燈，是外賣騎手的精髓。
這一單，六菜一湯，除去燒菜時間，實際上，留給他的派送時間并不多。
現(xiàn)在，因為這股可惡的風(fēng)，又耽擱了這么久，超時、投訴、罰款，外賣騎手的噩夢三連擊已經(jīng)懸在了腦門上。
要快！
張鵬顧不得眼睛生疼不適，慌忙騎上電瓶車?yán)^續(xù)派送外賣。
張鵬將電門直接擰到了底。
十幾秒鐘時間，車速就達(dá)到了頂峰50Km/S。
石佛寺，一個外來人口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的豫西南小鎮(zhèn)，因為春節(jié)，人潮退去，再加上人們響應(yīng)原地不動、不走親訪友的號召，還有天氣驟然變冷，原本行人不多街道上，更是連個人毛一都看不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跟一座空城似的。
幾分鐘后，電瓶車連拐了幾個彎，遠(yuǎn)遠(yuǎn)地，張鵬就看到了點餐客戶的家。
一棟帶著小院子的三層小樓，院墻底部1/4是貼著瓷磚的實墻，上面是不銹鋼柵欄。
張鵬松開電門，開始減速。
就在這時，道路中央忽然憑空旋起一陣詭異怪風(fēng)，一道白影平地飛旋起來，呼地一下，砸在張鵬了臉上，將他整個面部都蒙住了。
張鵬來不及作出更多反應(yīng)，電瓶車前輪猛然一跳，緊接著車把一歪，咵通一聲，撞在了十八號的院墻柵欄上，連人帶車跌倒在地上。
鯽魚酸湯，藥丸！
意外發(fā)生的第一瞬間，張鵬腦子里擔(dān)心的不是自己受沒受傷，而是餐箱里的飯菜。
隨后，因為呼吸不順暢，才察覺到呼在臉上的東西冰冷、濕軟、滂臭。
不會是……
摸到糊在臉上的東西，張鵬就絕望地知道自己的猜測準(zhǔn)確無誤。
紙尿片?。。?p> 哪個挨千刀，這東西也亂扔，搞得老子一臉詩。
張鵬肚子里翻江倒海，惡心難耐，趴在地上一陣嘔吐，差點將整個胃都噦了出來。
吐了一陣酸水，才稍稍好受些。
張鵬艱難地坐起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紙巾，強(qiáng)忍著不適，將臉上的“詩”擦掉一些。
麻袋！
這一單三百多呢，且不說超沒超時，單說自己現(xiàn)在這模樣，客戶見了，還吃得下去嗎？
百分之九十會拒單！
真踏馬倒霉！
……
就在張鵬沮喪無比時，三區(qū)十八號的大門拉開了一條縫，一個扎著馬尾辮的、白凈清秀少女探出腦袋來，張望一眼，隨后跑到了院子外。
“我是葉蘇……你……哈哈哈……咳咳咳……”
葉蘇想問問是不是自己點的外賣到了，話還沒說完，看清楚張鵬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
銀瓶乍破水漿迸，大珠小珠落玉盤。
嗯，好清脆的笑聲！
聽到放肆的嘲笑聲，照著電瓶車后視鏡擦臉的張鵬的動作頓時一滯，尋聲翻了翻眼皮。
一片粉紅，分外妖嬈動人，心跳立刻加速。
粉色兔子頭棉拖，粉色緊腿褲，高蹺腿，蜜桃臀，粉紅色保暖衣掖在褲腰內(nèi)，楚宮腰，兩座茶碗倒扣山，天鵝脖……
妙曼的身線，如同夏日般一覽無余。
捧腹大笑的女孩，和自己年齡相仿，矮了小半個腦袋，明目皓齒，臉上不施粉黛，肌膚水嫩，面若海棠，吹彈可破。
嗯，長的真漂亮。
你漂亮，做啥都對！
張鵬悄悄吞了吞口水，收起白眼，爬了起來，又扶起電瓶車。
這一下，撞可真不輕，電瓶車前面的保險杠都撞彎了，后面的餐箱，縫隙間有湯汁流了出來……
唉，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份鯽魚酸湯，鐵定完蛋了。
這可如何是好？
等等，這放肆大笑的美女剛才說她叫葉蘇，就是她點的外賣。
葉蘇！
嗯，這名字……大氣，配得上兩座山！
人長得漂亮，名字又大氣，應(yīng)該好說話吧。
這一刻，她就是上帝，名副其實的上帝耶穌。
只要不投訴、不差評，上帝嘲笑就嘲笑吧！
被上帝嘲笑，不丟人。
反正，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個人一倒霉，同類就會看笑話。
再說，嘲笑一下，又少不了一塊肉。
差評、投訴、罰款，才會讓張鵬肉疼。
一瞬間，張鵬就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
……
葉蘇足足笑了將近兩分鐘，笑得肚子都疼了。過了好一陣，笑夠笑足了，才收斂住。
“那個，你可真夠倒霉，來屋里洗洗吧，哈哈哈……”
咦，居然主動邀請自己進(jìn)屋去洗洗，這個葉蘇，是真上帝！
張鵬感激道：“我這樣子，不好進(jìn)屋。麻煩你給我端盆水出來，我就在外面洗?！?p> 葉蘇大方地道：“沒事，到衛(wèi)生間洗。衛(wèi)生間里有熱水，方便。”
張鵬拍去身上的浮灰，狼狽地跟著女上帝走進(jìn)十八號家。
寬敞明亮的客廳里，空調(diào)溫度開得很高，暖烘烘的。
一個中年男子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扭頭瞥一眼，隨后輕笑了起來：“剛才那一聲，摔得不輕吧。咦，你臉上……呵呵呵……”
葉蘇嗔怪了中年男子一眼：“爸，人家外賣小哥已經(jīng)都夠慘了，你就別看人家笑話了?！?p> 嘖嘖，這話說的，好像剛才在院子外幸災(zāi)樂禍大笑的人不是你一樣。
這個葉蘇，妥妥的國際雙標(biāo)耶穌！
鑒定完畢！
不接受反駁質(zhì)疑。
中年男子也不是吃醋的，立刻懟了回來：“我看笑話？剛才是誰在外面，笑的跟女瘋子一樣！真大個人了，也該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淑女一點，矜持一點，要笑別笑那么大聲。小心以后嫁不出去?！?p> “葉亞偉，你再啰嗦一句試試！再啰嗦，以后你老了，我可不管你了！”
葉蘇惱羞成怒地跺了一下腳，怒懟了父親一句。隨即，又偏了偏頭，和顏悅色地對張鵬笑了一下：“你跟我來，衛(wèi)生間在這邊?！?p> 變臉，比翻書還要快。
張鵬跟在葉蘇身后，沒看到葉蘇跟父親斗嘴時的表情，但從她惱怒的語氣中可以判斷，一定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
張鵬跟在葉蘇身后進(jìn)了衛(wèi)生間。
“稍等一下，我先把冷水放掉?！?p> 張鵬自覺地走到拖把池邊，就著浴霸噴頭噴出的溫水，反復(fù)好幾遍，才將臉上的“黃泥”洗掉。
“給，用香皂多洗幾遍吧，不然……哈哈哈……”
一只香皂盒伸到了眼前，盒子里一塊香皂。
拿著香皂盒的玉手，纖細(xì)、白皙、光潔。指甲上成了粉色的。
好漂亮的手。
盒子里的香皂，晶瑩剔透，香氣撲鼻，一看就不是超市里四塊五毛錢一塊的舒膚佳。
張鵬之前接觸過這種香皂，純天然原料、純手工制作。
這種香皂，有段時間，價格一度炒到三百多塊一塊。
有錢人的生活，張鵬能窺見一斑。
不知道香皂價格昂貴就算了，知道了，就要有分寸。
“謝謝，不用，麻煩你給我倒點洗衣粉吧?！?p> ……
一打開飯箱蓋子，張鵬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果不其然，裝鯽魚酸湯的袋子破了，飯箱里被湯汁侵染得一塌糊涂，六個裝菜的飯盒變形嚴(yán)重，外面的塑料袋也是臟兮兮的。
這種情況，客戶拒收、投訴、差評，平臺罰款，他連申訴的機(jī)會都沒有。
不過，還得試一試。
畢竟，這幾個菜，可不便宜。
張鵬忐忑地對跟出來的葉蘇道：“實在不好意思，你看這些菜摔成這個樣子，也涼透了……要不，我回去，讓飯店重新做一份，再給你送過來。就是要多耽擱你半個多小時?！?p> 葉蘇滿不在乎的擺擺手：“沒事，不用重新做，我家里有微波爐，這些菜放進(jìn)去熱熱，照樣吃。”
張鵬松了一口氣，感激道：“謝謝，謝謝理解。這個鯽魚酸湯，三十六，我微信轉(zhuǎn)給你吧。不過，還想請求你一件事，千萬別投訴，也別給差評啊。投訴和差評都要罰款的?！?p> 張鵬掏出手機(jī)，手機(jī)屏上一道明顯的嶄新裂痕。
這一單，虧大了。
滑了一下屏，還好，不影響使用。
張鵬點開APP，確認(rèn)了工單送達(dá)。
“小意思，我給你點五星好評?！比~蘇頓了一下，見張鵬看著自己，才促狹一笑：“只是，我有點好奇。按理說，騎電瓶摔倒，臉是不會先著地的。所以，你是怎么弄了一臉詩的？那個姿勢，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哈哈哈……你要是肯告訴我，我不但給你五星好評，鯽魚酸湯，也不用你賠了?！?p> 這個要求……
好吧，看在五星好評的面子上，講講就講講……
嗯，當(dāng)然，也是看在那份價值三十六塊的鯽魚酸湯上。
“一陣風(fēng)，把紙尿布吹起來，我騎在電瓶車上，沒躲過去?！?p> “就這？”
“嗯。就是這樣！”
葉蘇明顯很失望。但她還是當(dāng)著張鵬的面給了五星好評。而且真的沒要那份鯽魚酸湯錢。
張鵬心里感激萬分。
今天這種事，隨便換一個客戶，絕對不會這么通情達(dá)理、大方善良的。
不管這個漂亮妹妹，是不是真的叫葉蘇，但在張鵬心里，她就是真的女上帝！
雖然滿臉都是洗衣粉的清香，但因為心理因素，張鵬總感覺臉上臭烘烘的。
張鵬決定先回去好好洗洗，添一身厚衣服，再出來接單。
房子租在石崗村。
石崗，位于石佛寺鎮(zhèn)東北角，距離鎮(zhèn)上有三四里路。
有點偏遠(yuǎn)，但價錢超低。
一年一千塊。
張鵬滿意得不得了。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修建的三間老平房，一座廚房，外加一個小院子。
房屋雖然破舊，但足夠?qū)挸ā?p> 同樣的面積，在鎮(zhèn)子里，最便宜的一年也得一兩萬。豪華地段，據(jù)說已經(jīng)超五萬。
新民街的一間門面房，年租金已經(jīng)漲到十五萬起步……
鎮(zhèn)上最便宜的房價，已經(jīng)突破五千，盡量賺錢存首付……妹妹幼兒園大班，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一開學(xué)，學(xué)費(fèi)就是三千多，每個月兩百午餐費(fèi)……
自己和妹妹一年四季的各種開銷……
還得給妹妹攢以后的學(xué)費(fèi)……
……
唉，真是屎難吃，錢難掙?。?p> 張鵬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著，眼看著就要到石崗村了，忽然覺得屁股下的電瓶車聲音有些不對勁。
下了車一看，花紋磨平了的后輪癟癟的——?dú)饴┕饬恕?p> 早不漏氣，晚不漏氣，偏偏快到家了，才發(fā)生。
這輛電瓶車裝的是中空輪胎，張鵬自己修補(bǔ)不了，而村里也沒有修車的點。
張鵬稍一猶豫，掉轉(zhuǎn)車頭。
這輛駕座，是他吃飯的本錢。
離了它，怎么送外賣？
不送外賣，就賺不到錢。
賺不到錢，拿什么養(yǎng)活自己和妹妹，拿什么供妹妹讀書學(xué)醫(yī)，拿什么攢一套房子的首付……
靠空想嗎？
空想，誤人子弟，實干，才能填飽肚子。
所以，今天必須得修好，才不影響明天賺錢。
推著車，才走了幾步，右腳腳踝處疼得厲害，彎腰一看，腳踝又紅又腫。
不用說，絕對是剛才那一跤扭傷的。
張鵬忍著疼痛、推著電瓶車，慢慢朝鎮(zhèn)上走去。
嗯，騎車幾分鐘，推車一小時。
當(dāng)然，張鵬這樣苦中作樂地寬慰自己時，并沒有料到，接下來，他會因禍得福，人生命運(yùn)從此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