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落井下石自有人，不及引頸遞鋼刀

　　飛狐縣，旗幡林立長街，一家家店鋪飛檐斗拱、檐角相連，寬敞的街道攤販占據(jù)街沿高聲吆喝叫賣，熙熙攘攘里，扯上一匹綢布的婦人與店家討價還價；小跑的青壯擦著臉上汗水，殷勤的與東家點頭，轉(zhuǎn)身一咬牙，將地上沉重的貨物抗去肩頭蹣跚離開。

　　也有走街串巷的貨郎，挑著擔(dān)子搖搖晃晃經(jīng)過，叫賣的聲音與周圍嘈雜化為這條長街上的熱鬧。

　　“木梳，桃木的梳子啰，還有正經(jīng)的畫像，看不上眼，這里還有幾本泛黃的古籍?！?p>　　“炊餅......剛出爐的炊餅，我家娘子親手做的，賣相好看，入口酥脆！”

　　喧鬧而繁華街上，有人滿頭大汗的擠過前面行人，擦著臉上汗?jié)n，口中嚷嚷：“讓開讓開。”鉆去前面飄著旗幡的酒樓。

　　進(jìn)門延伸而去的樓梯上面，二樓風(fēng)景獨好，文人雅客輕言細(xì)語，也有身著奢華服飾的富商、豪紳對酒暢飲，說起一些生意、青樓姑娘的閑話，偶爾有話語提起城中發(fā)生的事。

　　“昨日有些奇怪，好些城中大戶人家去了縣衙，就我親眼見到的，便有東南的張家，就是在城里有七八家文書寶齋的大東家，其他的，還有李、王、蔡.....幾個大戶人家?！?p>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輕言細(xì)語的話語，引來附近酒客、食客的注意，漸漸安靜下來側(cè)耳傾聽接下來的話語，其中不遠(yuǎn)角落里一桌，三男一女喝著酒水、清茶停下聲音，微微側(cè)過臉望去剛才說話的那桌。

　　見不少人看過來，那桌之前開口說話的那人拱手一圈。

　　“不知在座可有在下說的那幾家家人，剛才不過隨口一說，切莫當(dāng)真?！?p>　　“怕是你不敢說了吧，讓我來吧，反正過兩日我便出城了?！?p>　　鄰桌一個漢子，身掛綢子、指戴玉戒，著的商人打扮，放下酒水，目光掃過周圍賓客，拍響了桌面。

　　“最近諸位大抵也聽說牛家集那邊發(fā)現(xiàn)鐵礦的事了吧，昨日便出了結(jié)果，這回那劉邙可算是栽了一個大跟斗，不知往后還能不能翻起來。”

　　一旁，有酒客勾起了興趣，連忙拿了自己的酒，過去給對方斟滿遞過去，“紅白沖嘛，那事兒眼下滿城都知曉，就是那劉邙怎么個栽法？”

　　端上酒水的漢子，笑呵呵的接過酒水豪飲了一口，想來這事兒也讓他心情暢快，碗底放去桌面，理了理話語，繼續(xù)道：“今日一早啊，我跟城中李家有些買賣來往，悄悄聽來的，原來那鐵礦明面上給的縣衙，實際，是有人另有所圖，到了昨日那人才露出真正目的?！?p>　　氣氛勾了起來，就有人急的催促：“你倒是快點說??！”

　　“嘿嘿?！蹦菨h子卻是不急，又端了酒水一口灌下去，“那鐵礦不過明面上的幌子，結(jié)果你們猜怎么著，好家伙，人家這是用挖鐵礦的法子修路，要貫穿劉邙的祖宅，就是牛家集后面那個大宅子?！?p>　　這話一出，自然有人不信。

　　“地那么大，何處不能修路，那劉邙又不傻，怎么會乖乖別人說什么就什么?！?p>　　“哎哎，這就將話引到剛才那位仁兄不敢說的話頭上了。”那漢子見有人反駁，笑呵呵的站起身來，比劃了一下手勢，神色變得認(rèn)真，看著周圍望來的賓客。

　　“所以才有了城中幾家大戶齊齊出動的事兒，你們想啊，這么一頭肥羊，此時一腳踏進(jìn)了陷阱里，這個時候不動手將它吃了，難道還等它掙脫出來跑遠(yuǎn)？那劉邙這兩年在牛家集那邊吞了不少良田，換做你們，見到這么好的機會，難道沒一點心動？幾家這么一發(fā)力，我看那劉邙玄乎啰?！?p>　　二樓里，頓時一片唏噓。

　　墻倒眾人推的道理，在座都是成年人沒人不懂，豪門大戶間平日相見笑容滿面，可背后暗地里捅刀的事又不是沒有。

　　這時有靠護(hù)欄那桌文客反應(yīng)過來，拍響桌子，“好算計！”

　　周圍，眾人紛紛問他什么算計，“想到什么？”

　　“別學(xué)剛才那家伙賣關(guān)子，趕緊說，可急死我了！”“算計了什么，不是修路嗎？”

　　那文客仿佛還在沉浸在那想通透的計謀里，闔眼陶醉的深吸了杯中酒香，良久，才抿了一口放下，撫須頷首看去眾人。

　　“其實，那修路也不過是因由罷了，真正的殺招，才是剛才兄臺所說的幾家大戶出動，這人明著用鐵礦、修路一事借縣令、縣尉之口放出去，實則去引群狼聞腥味咬來。這棋走的妙，走的陰險??！”

　　這么一說，二樓賓客才明白過來，換做自己在劉邙那位置，瞬間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陰招藏的可真夠深的，怕是只有那些廟堂上的大官兒才能看得透徹。

　　“我等還是不要亂猜，幾家大戶出動，也不一定說動縣尊和縣尉，還是看結(jié)果吧?！?p>　　然而，話語剛落，樓梯那邊‘踏踏’的腳步聲蔓延上來，之前大街上跑的滿頭是汗的男人氣喘吁吁的拿過就近一桌的酒碗就往嘴里灌下，好一陣，他才舒服的擦了下嘴邊胡須掛著的酒漬。

　　“結(jié)果出來了，縣尊和高縣尉批文讓劉邙搬離牛家集，為鐵礦騰出道路！”

　　二樓一眾賓客雖說大多已猜到這種可能，但聽到結(jié)果，仍舊免不了驚呼出聲，那傳來消息的男人尋了空桌坐下來。

　　“在下當(dāng)時就在縣衙探聽的，就看到劉邙從衙門里出來，灰頭土臉，臉青的嚇人，后來我向里面相熟的衙役打聽了，這事兒還得從那耿青說起，就是上回坑了劉邙一大筆錢，還將他氣得吐血臥榻的‘再世臥龍’！”

　　嗡嗡嗡.......

　　一片交頭接耳私語嘈雜，坐在角落那桌三男一女，收回視線，重新拿起碗筷、酒杯吃喝起來。

　　幾人間也有竊竊私語相互傳遞。

　　“本姑娘看人果然準(zhǔn)，八叔、林叔還不信！”

　　端著碗筷夾了一根青菜的唐寶兒笑瞇瞇的將菜夾給與陳數(shù)八相貌相似的中年男人碗里，“九叔，那個人一肚子壞水，肯定吃不了虧，現(xiàn)在怎么樣？”

　　陳數(shù)八也算服氣了，一連串計謀下來，饒是將事情看在眼里，卻還是在眼皮子底下被對方虛晃一槍。

　　抿了一口酒水，看去偷笑的唐寶兒，“那你想怎么樣，還想去找他幫忙？”

　　“劉備請臥龍先生，都請了三次，我才去一次怎么夠?！?p>　　林來恩哼了哼，將筷子擱下。

　　“那人行事陰險，他敢來，我還不敢跟他一道，要是被他賣了邀功，怕我們幾人都還給對方鼓掌叫好，我看還是別去為好?！?p>　　女子一旁的陳數(shù)九多少知曉之前唐寶兒尋對方的事，附和的點點頭，“你林叔說的不差，此人心機極重，你看看整件事里，縣令、縣尉得了功績、幾家大戶也得了良田，所有人都拿到了好處，那耿青可拿到了？絕對比你想象的多，他憑什么幫你？俠義？他又非江湖中人，說不定此時已是公門里的人物了?！?p>　　見唐寶兒被數(shù)落的沉悶不語，陳數(shù)八開口解圍，安慰她一聲，筷子指了指護(hù)欄外面。

　　“事事哪有那么簡單，不然咱們就會跟那劉邙一個下場了。”

　　.......

　　喧囂的二樓外，相鄰的另一條長街上，幾個護(hù)院簇?fù)淼呐＼嚲従忂^了街口，向城門過去，車斗上，肥胖的身形坐在上面，面如死灰，雙眼無神的看著前方，往日熱鬧繁華的街景也難以讓他看去一眼。

　　“一行吃人不吐骨頭的賊！”

　　劉邙捏緊了拳頭，陡然砸在車斗上，今日一早，天還未亮，他便趕來城里，還備上了幾乎庫房一半的錢財，足有三百多兩，還有各種字畫、瓷器、絲綢，一進(jìn)到城里走遍了幾家豪紳大戶的宅邸，將東西悉數(shù)送了出去，以期他們能在這個時候收手，哪怕猶豫幾日也可，只要給他留出周旋的余地。

　　東西俱被收下來，到了縣衙那邊，也面見了縣尊，可到頭來，根本沒人愿意罷手，甚至一出了公堂，四家大戶遣人過來跟他商談購田的事，就如當(dāng)初他從那些農(nóng)戶手里低價弄來的一樣，只不過這次變成了他。

　　“這幫賊！”

　　“一群狼，早晚你們也會跟我一樣?。?！”

　　出了城門，劉邙從車斗站起來，朝后面漸漸遠(yuǎn)去的城門破口大罵，但終究沒有任何用，就像被剝?nèi)ヒ路娜?，光溜溜的，沒有尊嚴(yán)的離開。

　　此后的路上，他沒有再罵了，繞開牛家集的鎮(zhèn)子，從小路上回去，整個劉家大宅死氣沉沉，聽到劉邙說出搬家的話語，家中的夫人哭嚎著捶胸頓足，兩個兒子站在院門，朝外面喝罵如雷，家里的仆人丫鬟面色凄然，顯然明白主家要離開這里了，他們也要跟著離開家鄉(xiāng)。

　　一幫護(hù)院打手面色古怪，不久，宅院爆發(fā)叫罵、打斗的聲響，不愿跟著離開的人，結(jié)伴搶了家中值錢的東西奪門而去，有人想要去報官，劉邙揮了揮手，看著外面一畝畝田地，那是他大半輩子的心血，幾件器物又算得上什么。

　　“由他們?nèi)グ??！?p>　　他讓人抬了一張椅子，坐在那，看著地里冒出的青苗，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到家里，衙役已經(jīng)上門來貼條了。

　　看著兩個兒子跟衙役爭執(zhí)，甚至動手，又被打倒在地，也無動于衷，平靜的說了句：“該走了?！?p>　　陽光斜下云端，從西面遠(yuǎn)遠(yuǎn)照來昏黃的天色，七八輛驢車、牛車裝滿封存的一口口箱子，一畝畝田地、倉里的存糧、帶不走的器物、房屋......等等，結(jié)算的銀錢都在里面存放了起來。

　　劉邙面目呆滯而又漠然，最后看了一眼被衙役鎖上的大門，貼上的字條，闔了闔眼，便被丫鬟攙扶著坐上一輛馬車，跟上前面的緩緩而行的車隊，向東面的雁門而去。

　　天色漸暗沉下，滿天星斗顯出了輪廓。

　　遠(yuǎn)方漆黑的荒山野嶺放眼望去，山勢如同蹲伏陰影的惡獸，陰森而恐怖。

　　最后一抹霞光里，老鴉立在枯死的歪脖樹上，看著下方經(jīng)過的車隊發(fā)出不詳?shù)乃圾Q。

　　哇——

　　哇——

　　像是感受到什么，黑鴉拍著翅膀飛遠(yuǎn)，附近樹林遮掩的山巒陡坡，草叢、樹枝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

　　數(shù)十道身影慢慢摸了出來，遠(yuǎn)遠(yuǎn)的望去下方路過的車隊，為首的身影魁梧高大，罩在臉上的黑巾，露出的雙目綻出一抹兇光，微微側(cè)臉看向左右一字排開的手下。

　　聲音嘶啞低沉。

　　“不留活口！”

　　數(shù)十道身影握住刀柄齊齊抽出的一瞬，便朝下方?jīng)_過去了。

　　“你們什么人？！”

　　下方車隊響起劉邙的嘶喊時，刀口遞到了他的頸上，拉出一條血紅，殺戮隨即蔓延開去，整個山間響徹人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