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誰都不知道。家里人過年沒有穿新的,也沒有穿孝服。只待過了“破五”――正月初五,才穿上孝服――一身白,到親戚家去報(bào)喪。附近的倆個姑娘不到半天就來了。她們來了,這個家就不空著了。
這幾天,家里談?wù)撟疃嗟氖牵鯓油ㄖ埽欠窀嬷∶谩?p> 這年農(nóng)歷二月十六晚上,天空亂云飛度,落日的光芒時隱時現(xiàn)。從那邊走來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由于光線刺眼,只看到兩個黑影。
朗芳和兒子很著急,她們走的很快,必須趕在日落前進(jìn)村。人進(jìn)了村了,日落西山了。沒有黑下來的天,還能使她清晰地走到娘家。她走著,余光不由的掃射到了左右兩邊人們,對她的悄悄窺探和附耳低語。她猜到人們在議論自己的婚姻問題。迎面走來的人們也是用異樣的表情和她對話,她猜到人們是料定她觸景生情,會想起母親感情發(fā)生變化。她此時確實(shí)很難過,自己失去母親就快百天了,為了這個百天和可憐的父親,大老遠(yuǎn)來了。
她走進(jìn)娘家大院,發(fā)覺后面有人圍在門口,還有輕輕跑過來圍看的。她感覺人們太愛看個熱鬧了,還藏在后面等著呢。
當(dāng)她走到屋子門口發(fā)現(xiàn)門上吊著個鎖子。“哎,這時候了爹還不回家做飯?!彼党鰜韱柸藗儯骸澳銈兛匆娢业鶝]有?”無人應(yīng)答。
鄰居大嬸說:“來吧,到大嬸家坐坐吧,”
“不了,我就在外面等會兒吧?!?p> “別等了,要不就去你的哪個哥哥家吧?!?p> 這時,從大人的腿縫里擠出一個小姑娘,有點(diǎn)搶功的意思,說:“你爹死了!”
朗芳有點(diǎn)那個勁兒,說:“這個孩子,哎!”
那孩子的母親拍了一下孩子,孩子不服氣地說:“就是么!”
朗芳問孩子:“你說啥叫死了?”
小姑娘回答很干脆:“就是躺進(jìn)棺材里了!”
朗芳這會兒還真想從孩子嘴里得到點(diǎn)真話,她親昵地問:“你看見了?”
“那兩天棺材還在院子里擺著呢,這兩天讓人們給埋了?!?p> 她又從人們的眼神里有些相信孩子了,問:“大嬸,這是真的嗎?”大嬸不愿意讓她進(jìn)門就哭,安頓人們誰也別告訴,結(jié)果被反對撒謊的孩子給說出去了。那干脆就告訴她吧:“是的,你爹二月初九出殯的?!?p> “哇”的一聲,朗芳坐下來放聲痛苦:“爹呀!媽呀!你們讓我怎進(jìn)這個家呀!你們?yōu)槭裁催€要一起走呀!你們?nèi)绦牧粝挛易哐?!哎呀!爹呀!媽呀!……?p> 她的兒子在一邊嚇呆了。瞥著個嘴留著淚,不敢出聲,也不敢往母親跟前去。朗芳拍著大腿,抓著地,哭個有死無活。有同情心的人跑到她二哥家,招呼來了她二哥。夜幕在哭聲中徐徐落下,東邊的圓月接替太陽像是晚到了一步,此時正趕著往上升呢。亂云仍然飛度,把略微發(fā)亮的月光,不時地遮住了。寧靜的夜空只回蕩著朗芳那痛斷肝腸的哭聲。圍觀的人們多了起來,受感染而哭的人們越來越多了。大老遠(yuǎn)聽到妹妹那悲痛的哭聲的二哥,禁不住落淚了,他趕緊往過走,可這笨拙的腿怎么也邁不快,太奇怪了。他總算趕過來了,他撥開圍觀的人們,喊:“芳子!芳子!不要哭了,小心哭壞了身體,快和二哥回家吃飯吧?!边^來先抱起了孩子,又勸說:“別哭了看嚇壞孩子?!?p> 朗芳有點(diǎn)哭不行了,只是,“啊哈哈,啊哈哈”地連歇帶哭。二哥把她拉了起來,把孩子遞給她,為的是阻止她再哭。他自己過去把妹妹的包拎起來,把妹妹領(lǐng)到她家了。
夜里朗芳無法入睡,想著自己這么小就失去了雙親,以后就再也無法來住下去了,這一次也許就最后的決別。
窗外那圓圓的月亮,斜向西邊,正從那攔了半截的窗簾上邊的玻璃露進(jìn)來,這很像是媽媽遞過的半張臉,露著一只眼睛在看自己呢,好一會兒的盯著。突然,一條長云遮住了下半邊,這好像是媽媽下眼皮里涌滿的淚水,又為了安慰自己欲滴又止。她也默默地安慰母親了:媽媽呀,您不要再哭了,您已經(jīng)哭了一輩子了,這回再不用哭了。外面的“眼睛”慢慢地離開了窗戶。
外面由明亮慢慢暗了下來,最后徹底黑了。朗芳被疲勞逼著睡了。
第二天,她為了不失禮節(jié),到大哥家去了。她要把孩子留下到父母親的墳上點(diǎn)個紙,并去看看。大二哥沒有出聲,二嫂當(dāng)好人,大嫂首先就攔在前面,說:“這可不行。這是大忌諱,嫁出去的女子不能上墳燒紙,按老古人的說法‘怕踩踏墓門’呢!”
朗芳以為關(guān)系到自己,說:“我不信這個,我就要去??偛荒?,沒讓我見棺材,連墳也不讓我見吧?!彼鸵獜埩_著走,大嫂趕快拉住,說:“不行,這不是關(guān)系到你的事,這是關(guān)系你兩個哥哥的家!”
朗芳被攔住了,被世俗留下的規(guī)矩給攔住了。她于是說要到娘家好好看看。她把孩子留給大嫂,這也是她跟前不想要大嫂的一招。
二嫂扶著她,倆個哥哥跟著。她一走到街門就放聲大哭,嘴里還數(shù)念著:“爹呀!媽呀!您讓我怎進(jìn)您的家呀,上您的炕呀。您可走了個遠(yuǎn)呀,讓了個寬呀!……”她坐在院里又拍著大腿哭起來。大哥去開門,二嫂站著等她,二哥反過來喊二嫂:“你進(jìn)來吧,讓她放放‘毒’吧。”
三個人進(jìn)了那陰冷的家看了看又返出來了。外面站著曬太陽,也在等妹妹哭罷進(jìn)屋呢。
街上又圍了一圈人,愛聽哭的人一個勁兒地往前擠。朗芳哭的太好聽了,真比那唱歌都好聽,連男人們也站著聽的不愿意離開。那聲音平緩而清脆,聲帶運(yùn)用自如,哭調(diào)與語句配合恰當(dāng),和諧統(tǒng)一。叨念的詞語引人入勝,使你自然而然留下眼淚,這雖然不是你的所愿,但你仍然戀戀不舍這場景。從朗芳哭母親時,人們就被吸引住了,佩服的五體投地,并贊口不絕。這次又來,人們都有準(zhǔn)備,悄悄地在一邊等待。雖說是一場痛哭,可人們就怕停了。人們把這當(dāng)作一種享受,比看一場大戲還過隱。哎喲,真是太美了!
朗芳每哭一次,院里的人次次飽滿。有誤過一次的,還要遺憾半天。那幾天,人們看到有人從門口跑過,就知道是朗芳正在哭呢,連鞋都穿不好,就往出跑。
哥哥們或許是出于想哭就讓她哭去吧;或許是給人們展示妹妹這有文化的女子的哭也與眾不同。并不去勸說妹妹???。
街門外聽的人們一聲不吭,在享受這哭聲給她們帶來的抒情。突然,從門外走進(jìn)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邊向朗芳走來邊說:“哭壞孩子呀,怎么哥哥們不管。”又邊拉朗芳邊說:“芳子,別哭了,你父母親都老了,人老了都會死的。喪心是肯定的,那也不能總哭,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著。來起來,大嬸也拉不動你,你就自己起來吧!”朗芳這回也哭夠了,終于停止了。
外面早來的人們總算是過了隱,盡管自己也在哭。晚來的人有點(diǎn)遺憾感覺沒聽夠。
朗芳進(jìn)了屋各到處看了個遍,好像能從哪個犄角旮旯能看到父母,又好像是在和這個住了不到二十年的屋子作別。
幾個人又回到大哥家,在這一分鐘也不愿呆的家,朗芳突然想到走,她對倆個哥哥說:“我要走了!”倆個哥哥同時說:“明天走吧?!?p> 朗芳現(xiàn)在誰也不怕了,她成大人了,說話不再顧及惹著誰。她很堅(jiān)決地說:“現(xiàn)在就走,我一會兒也不想再呆了,并對天發(fā)誓,我永遠(yuǎn)也不來了。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從我定性為女人時,就不屬于這個村子的。我連看自己父母墳?zāi)沟臋?quán)利都沒有。走!”
朗芳一句話說哭了倆個人,說惱了倆個人。大二哥都嗚咽起來了。大嫂這個從來都不饒她的人,今天看到她在氣頭上,也不敢還嘴了。她估計(jì)這會兒敵不了小姑子了,怕小姑子和她老帳新帳一塊算。
朗芳大步流星地往村外走,好像巴不得有雙翅膀飛出去,并連一個腳印都不留。孩子在后面一溜奔跑追著她。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