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旅途就有終點。
結(jié)婚車隊經(jīng)過一座橋拐進一條逼仄的小路,車窗蹭著兩邊的樹枝嗶哩吧啦的響,所有的車都慢下來,像是小心翼翼地穿過一條河,這樣走了五六百米后來到霧海車站后。
她的心一緊,一路上觀光似的感覺被忐忑取代了。
聞立家門口久侯著一群人,正往車隊張望。
“花轎”在大門外緩緩停下來,聞立迫不及待地下了車。
他轉(zhuǎn)過來開她的這側(cè)車門,她小心地伸出穿著細跟的紅鞋子的腳,身體還沒徹底從車里出來,鞭炮聲驚天動地響徹云霄,升入高空的亮光像晴空里的閃電。
空中彌漫著刺鼻子的火藥味,滾滾硝煙下紅色碎屑天女散花般飄落。
場面夠火爆夠熱烈,也夠恐怖,她緊緊地跟著聞立進了大門,這一腳邁進去就沒回頭之路了。
東西屋窗前搭著涼棚,下面安滿了桌椅,賓客座無虛席,他們都轉(zhuǎn)臉看著新郎接來的新娘。
那段路程不長,她感覺走了很久。
當她走進新房時,心里才松口氣。
她的新房把她驚艷到了。
她也是第一次看她的新房。
潔白的窗紗就是一幅山水畫,掩映在粉紅色的窗簾里;
窗前的拐角處一套淡黃色沙發(fā)披著白色的三角巾,茶幾上的紅色茶具像晶瑩的寶石。
乳白色的組合家具閃著雅靜的光;
彩電,錄音機,洗衣機,落地風扇,嶄新閃光,高低羅列,她也擁有了家電鋪子。
這里的一巾一簾都是她和聞立累斷了腳脖子買回來的,如今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她還是第一次見。
迎面墻上的燈又在表演海市蜃樓。
落地風扇微風習習,錄音機的立體聲歌聲飄飄,平直遙彩電歌舞升平。
小炕上鋪的紅艷艷的毛毯,上面綻放一朵碩大的黃玉蘭。
送親的人眼睛不夠使了,滿屋五光十色,聲情并茂。她們只得靠表情交換意見。
大姐悄悄對她說:“上炕坐福,一輩子有?!?。
真的嗎?
聞立已經(jīng)脫去西裝外套,只穿件白襯衫,把紅色的新郎花換到襯衫衣襟上,今天的他打雞血了似的精力充沛。
一群人簇擁著聞立母親進來,他母親穿了件淺色的短袖,今天的她笑容可掬,攝影師說:“新娘子,叫媽給改口錢”。
不知誰遞給她一朵小紅花,她戴到了那個漆黑的頭發(fā)上,眾人盯著她的嘴等著她改口。
“媽”已經(jīng)在她嘴邊靜止了十五年!十五年來她從未吐露過這個字,她已經(jīng)不能脫口而出那個“媽”了。
幾十秒內(nèi)她完成了艱難猶豫,叫了聲“媽”。
“媽”響亮地答應了一聲。
至此,聞立的母親變成了她的婆婆,婆婆變成了她的“媽”。
婆婆媽把一張百元大鈔扣到她手里,“咔”又誕生出一張相片,記錄下了這一歷史時刻。
婆婆媽出去了,圍觀的人撤了。
新房安置一桌酒席,很快有人走馬燈似的來往著擺滿了酒菜。
大姐,妹妹,表妹們和小丹在這一桌就坐。
外面已經(jīng)觥籌交錯地吃起來。
聞立就像毛腳兔子似的,一會進一會兒出,什么都親力親為的張羅,他這個新郎當?shù)恼嫘量唷?p> 他又進來了,手里攥瓶啤酒,說:“走,和我敬酒去”。
她和他在棚下一桌桌間蹭,客人們背靠背坐著,有的地方根本過不去,農(nóng)歷六月初六,驕陽似火,棚子底下又高出幾度,加之桌上的熱菜,真辛苦了坐席的賓客。
這酒敬地實在辛苦。
她偷偷地說:“我先回去歇一會兒”。就溜回新房去了。
大姐她們已經(jīng)吃完了飯,大姐打開衣柜,摸了摸棉被,滿意地點點頭。
妹妹對攝影師說:“給我們姐妹照張相”。
于是站在她的組合柜前,臉上還帶著孕婦浮腫的大姐抱著大外甥,妹妹很嚴肅的樣子,中間站著盛妝的她,“咔”留下了這一瞬間。
工會主席進來了,后面跟著學姐和一些同事,她們站在屋地中央打量觀瞧,嘖嘖稱贊:“這新房真漂亮”。
她心里美滋滋的,似乎這么多年所有的辛苦只為了這一刻。
工會主任拿出一個紅包說:“這是同事們的禮金,紅紙上是名單”。
說著交到她手里,她接過來覺得沉甸甸的,這里就是她和父親斗心眼的禮金!
她把紅紙包裝進了掛在肩頭的坤包里。
至此,她的那個包不是擺設(shè),里面有“壓兜錢”了。
哥哥和老姨擠進來,哥哥掃視了一圈對大姐說:“都吃完了,咱們該走了”。
這又是一聲離別號。
送親的風塵仆仆而來,吃了一頓飯就走,把她送到這里,完成任務就打道回府了。
老姨趕緊叮囑她:“三天后回門”。
說著也往門口退,剛才把她圍的水泄不通的娘家人變成一個大圈,這個圈離她越來越遠,她孤單地站在中間。
大姐的眼里都是不放心,妹妹的眼睛紅紅的,她們最后轉(zhuǎn)身,留戀地看了她一眼也走了。
她追了出去,看見的是一個個離去的背影,她想挽留,留不住;想追,追不上。
突然她好害怕!
娘家人很快上了車,車很快一輛輛開走,最后一輛也消失在來時路上的樹林間。
她站在小路中間,微風吹拂著她嫁衣的裙袂。
她久久地望著車消失的方向,送她的人們又回那個小村了,她一直要逃離的那個小村,從此后與她無關(guān)。
她回過身,又看見了聞立家的院落,不對,她婆家的院落,那里飄出的酒菜味被暑熱發(fā)酵著,賓客依然在喧嘩。
爆竹碎屑似一條紅毯,從她腳下鋪開,她踩著這條紅毯向那個院落走去,裙袂下旋起片片碎紅,她一步步回到了那個院子,回到她要開始生活的地方。
正在開始酒席的第二波。
棚下的座位松散不少,娘家親走了后,婆家親隨意起來。
聞立發(fā)揮了特長,他把對方的酒杯斟滿后,不待對方發(fā)話,自己也斟滿了,端起來豪邁地一飲而盡,他今天似乎千杯不醉,像他說的能喝一箱啤酒,婚宴上他快接近這個記錄了。
她趁機溜回到新房,她的腳好疼,屋里只有她,風扇還在轉(zhuǎn),送來著陣陣清涼,她在毛毯上躺下去,這一天太辛苦了。
她想起坤包里的紅紙包,就坐起來,好奇地打開,沒有數(shù)錢而是瀏覽名單,每個名字后跟著一個禮金數(shù)。
十塊錢是一般行情,就像她隨別人也是這樣。
二十塊錢是朋友間的數(shù)字,四十,五十,就是大禮了。
而一百塊錢那是厚禮,她一眼掃到有一個,是學姐。
往下看,突然她愣住了,心被什么揪了一把。那個人叫林森,這個名字剎那很陌生,因為她總叫他布萊克,這個名字后赫然寫著:壹佰元。
他隨禮了,隨了份厚禮!
她拿著紅紙的手抖了,紙上的字模糊不清,她還聽見了哭泣聲,是自己的心在哭泣。
這美輪美奐的新房里,在鋪著毛毯的婚床上,坐著一襲紅嫁衣的新娘。
看看這滿屋家電,想想車隊的排場,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她舍棄一切選擇的呀!
為什么還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