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瞎子，一起看日出嗎？

　　是夜，明月不靚曉星辰。

　　窗扉半開間，女子正梳妝，她早前得了消息，知他今夜定會過來。

　　早早喚了一眾姊妹等他，隨即換了身墨藍束腰短衫，坐在臺前梳妝打扮。

　　妝臺上擺滿胭脂水粉，金珠玉匣，還有一把沾著寒芒的鐮刀。

　　取張口脂抿上唇色，女子沖銅鏡嬌艷一笑，隨后，鏡中閃現(xiàn)一男子挺拔的身姿。

　　女子回身，面上笑得更加嬌媚，“您終于肯來了，姐妹們等候多時了?！?p>　　若茍今雨在這，便認(rèn)得出，這是鄰巷的寡婦，甄田。

　　三年前，甄田出嫁當(dāng)晚，夫家就被征去當(dāng)了兵。街頭的無賴欺她是個守活寡的新嫁娘，將她擄到田間想羞辱她，結(jié)果碰到割稻的茍萇，被他一鐮刀撂倒。

　　茍萇不過嫌人家礙著他割稻，甄田卻一眼瞧上了他的刀法，蹲在田里看少年割了一下午的稻子。

　　心想著自己若是有這刀法，哪還用得著受他人欺辱。

　　自此，甄田就沒日沒夜地求著他教刀法，還帶著長安城里其余受欺負(fù)的姐妹們一塊求。

　　茍萇不答應(yīng)，卻不好打女人，只放著一幫姑娘們跟在他后頭割稻子。

　　時日一久，長安城里就暗自結(jié)了一女子鐮刀幫。甄田不顧茍萇的反對，將他奉為幫主。

　　但不知為何，茍萇自始至終，都未承認(rèn)，更不同意當(dāng)什么幫主。

　　直到今日，她們終于收到茍萇的第一道詔令。

　　“出發(fā)吧?！?p>　　茍萇沒多說什么。

　　出門時，三五十個姑娘跟上來，個個著了身黑色勁裝，手里握著把黝黑的鐮刀，神情兇煞凌厲。

　　茍萇走在最前頭，迎著月光，踏著孤影，一身藏青的短褐，長發(fā)高簪，鬢角涼風(fēng)，少年抱著一彎鐮刀，俊臉清冽，眉目深遠。

　　他走的并不慢，但不知是身子單薄，還是寒夜太冷，生生讓人瞧出幾分遲暮蕭然。

　　“大郎啊，幺幺這遭生死未卜，你要不就把那幫人召集來試試，左右多些人多份力，若是出什么事也有得照應(yīng)?！?p>　　“我知你擔(dān)心你娘反對，一直不肯接受她們，但總歸事出有因，大不了出了事，還有爹幫你擋著?！?p>　　高臺前，阿爹語重心長地同他講了許久，只希望他能把這幫同他耍鐮刀的姑娘帶出來解圍。

　　他不是不明白，他瞧得出來，得知小妹出事后，阿爹面色一下子憔悴了不少。

　　只是阿爹不曉得，在這之后，阿娘定要叫他散伙封刀的。

　　平常百姓聚眾習(xí)武官家怎會允許，阿娘也不過是為了全家的安危。

　　再說，就阿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哪里攔得住阿娘的決定？

　　但是阿爹阿娘可能不懂，這把刀，自他三歲拿起后，就再也放不下了。

　　不過，他思量過了，若是此次封刀是為了救幺幺回家，他心甘情愿。

　　……

　　終南山，地牢。

　　“你們要的人我?guī)砹耍瑒e再打攪我清修。”

　　“嘭”地一聲，茍熹微猛地被砸醒，渾身火辣辣的疼，正要查看傷處，四肢怎么也伸展不開，觸手才感覺自己似乎被困在一個粗布麻袋里。

　　袋中應(yīng)放置過當(dāng)歸，鼻尖一股濃烈的當(dāng)歸味，悶得很，叫人透不過氣來。

　　隨后便聽見一大漢諂媚的聲音，茍熹微立即停下動作。

　　“嘿嘿，公子說的哪里話，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只要公子肯配合，自然不會擾公子的事?！?p>　　“刺啦——”有什么被割開，袋子被拎起來一角，茍熹微只覺臉被擠壓得生疼，那大漢的聲音更近了，明顯透著不悅。

　　“公子，我們要的人可是個男人。”

　　“你們只同我說要溜進山里的耗子，我給你們送來了?！?p>　　說話的應(yīng)是那位公子，茍熹微辨出方位的同時，也驚出一身冷汗。

　　這人身上的氣味，同先前她昏倒前所到的那個院落的草藥味極其相像。

　　“公子……”

　　茍熹微聽見有利器破空的聲響，那大漢尖銳地叫喚起來。

　　旁邊來了個人拉著大漢跪地上求饒：“公子，阿大他心直口快，我們也是急著交差，求公子饒了我家老兄弟一命吧?！?p>　　“記住，我不治你們，不過是不想臟了我門前凈土。再有下次，可就不是廢條胳膊那么簡單了。”

　　“是是是，公子慢走?！?p>　　被喚作公子的那人很快走了。

　　茍熹微陷入沉思，聽那公子的聲音，年紀(jì)不大，說話卻極為高傲，隱隱透著不屑。

　　他身上的草藥香似常年積累而成，適才飛出去的極有可能是銀針，應(yīng)是個行醫(yī)之人。

　　她來時已然中了毒，如今卻安然無恙，可能就是被他治好的?？伤髅髦魏米约海瑸楹斡职炎约核瓦M賊窩來？

　　茍熹微懷疑自己很有可能被當(dāng)成替死鬼送上來的。

　　“該死的，晦氣！”應(yīng)是見公子走遠了，那被廢了胳膊的阿大張口破罵，“這女娃怎么辦？”

　　“先跟那小子丟一起吧?！蹦侨嘶厮?。

　　“我看這丫頭長得挺嫩的，不如先讓兄弟我嘗嘗滋味？”雙頰兀地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捏起，厚重的老繭在她臉上捏來揉去，茍熹微登時警鈴大作。

　　背在后面的手悄然移到后腦處，眼看就要摸上那支梅花簪子。

　　阿大就被狠狠敲打一番，束縛在自己臉上的手登時松開，茍熹微暗自松了口氣。

　　“嘗什么嘗！先抓到苻堅那小子再說，沒抓到苻堅，小心大人回來要了我們腦袋。”

　　苻堅？

　　這些人跟之前追殺他們的人會不會是一伙的？

　　如果是，那他們要抓苻堅……

　　思索間，茍熹微已被帶到一個混著惡臭又分外潮濕的地方。

　　許是一個暗室，抑或是個地牢，茍熹微聽見鐵索哐當(dāng)幾聲，伴著木柱相撞的悶響，似個牢房。

　　茍熹微被人從布袋里重重抖到地上，這遭臉朝著地面，被扔到稻草堆里。

　　草根粗礪，茍熹微被幾根凸起的倒刺扎破了皮。

　　接著又是哐當(dāng)幾聲，門鎖上了。

　　聽著那兩人的腳步聲越行越遠，茍熹微終于翻個身，仰躺在草地上。

　　牢內(nèi)還有一人呼吸聲，沉重，細(xì)長，像在壓抑著身上的劇痛。

　　熟悉的腐肉味叫茍熹微很快辨認(rèn)出他的身份，他就是適才同她一起被追殺的人。

　　茍熹微沒急著開口，這人極可能跟苻堅有關(guān)。

　　“瞎子，你怎么進來了？”

　　半夢半醒時，那人終于問她。

　　茍熹微反問他：“你是苻家人？”

　　那人笑了，“你怎么不問我是不是苻堅？”

　　茍熹微沒做聲，回什么？

　　她認(rèn)識苻堅少說也有大半輩子了，那人心中只有大義，又怎會威脅女子？

　　要說同他秉性截然相反的，苻家也唯有苻生這個另類了罷。

　　茍熹微偏頭看他，朦朧間似有道黑影在遠處側(cè)身過來。

　　她眨了眨眼，又什么也看不見。

　　這年頭連瞎子都能產(chǎn)生幻覺了，也是稀罕。

　　那人見茍熹微許久未講話，兀自輕嘲：“也是，你都見過那個迂腐書生了?！?p>　　這人知她見過苻堅？

　　“你早見過我？”茍熹微逼問他。

　　她可不記得她見過什么苻家人，除了姑母。

　　難不成是以前在姑母家見過的？

　　那更不可能，姑母自小將她保護得極好，便是苻雄丞相過來，都不識得她是誰。

　　如此看來，只能是今日。

　　可若是今日，他已經(jīng)讓她險些中毒身亡，又何必再讓她瞎一回？

　　茍熹微想詐他，“你早知我原本沒瞎，是你下的毒？”

　　“按理，你如今該是一具尸骨?！?p>　　殺人承認(rèn)得如此大方的，是苻生了。

　　那個前世危害大秦百姓、殘害忠良，致使大秦基業(yè)險些毀于一旦的暴君。

　　沒想到還能在苻生手里討得一命，上天也待她不薄。

　　“毒果然是你下的?！逼堨湮⒄f的毒是致死的毒，不是使她失明的毒。誠如苻生所說，她本該死在竹林里，又何必讓她瞎？

　　“你命好?！避奚Φ糜鋹?，卻沒問她怎的解了毒。

　　確實命好，死了還能再活一次，但若是沒瞎……

　　茍熹微撫上眼，眼瞼處微熱，她疼得睜開眼。

　　朦朧間有薄光斑駁，牢房的一棱一角在眼前慢慢清晰。

　　瞎子也能看見么？

　　她不敢闔眼，怕夢碎后再也撿不回來。

　　只將手死死扣進稻草中，看著天窗透進來的那束白芒，落在地上，好似她重生回來時在廢墟下看見的那一抹，曉色晨光。

　　“苻生，今時是何時？”

　　“日出呢，很美，瞎子，一起看嗎？”苻生難得安詳?shù)靥芍?，二郎腿高高地翹起，時不時去踩鉆進地牢的微光，似要將它們一個個收到腳下。

　　茍熹微小心側(cè)眼去看，這地牢建的極高，天窗便是兩人交疊都觸之不及，東日從未眷戀他們這陰暗之地。

　　可她恍若看見了東日，在這高墻之外徐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