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沈雋歸來。整個京都百姓都為之轟動。
后來據(jù)沈念棠說,那日從安義街到靖善街,這整整五條街全是聞訊趕來迎沈雋歸朝的百姓,那景象怕是都要趕上天子出游了。
至于為什么是沈念棠說的,還不是沈婉容前幾日貪涼,受了風(fēng)寒,錯過了這一大場面。
不過對此沈婉容倒是滿不在乎,若是沒惹上病,她也是不想去的,現(xiàn)在有了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何樂而不為呢?
沈雋先去了皇宮,看樣子壓根兒就沒顧得上沈婉容。
當(dāng)下沈府眾人都忙碌起來,就連沈念棠那體弱的母親都開始收拾,也就沈婉容還悠哉悠哉靠著美人榻,在涼亭賞著殘荷。
還吃著新鮮的葡萄。
立秋本是要替沈婉容剝葡萄的,沈婉容卻嫌她糟蹋了葡萄,把她趕到一邊去了。
白露輕輕搖著團扇,道:“郡主,您好歹裝裝樣子啊?!?p> 沈婉容翻著剛從舊書店里搜刮來的話本,毫不在意,“人不是還沒來么?”
說著抬眼望了眼日頭,“我看在皇宮待的時間還長呢。”
的確如沈婉容所言,從正午即進(jìn)宮面圣的沈雋在御書房里和秉文帝談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才駕馬趕回沈府,回來時連盔甲都沒有換。
那個下午誰也不知道兩人談了些什么,只聽值班的小太監(jiān)多嘴了幾句,說是聽見將軍和陛下吵得厲害,摔壞了不少名器。
沈婉容遙遙地就看見沈雋,直到他下馬,仍是陌生。
倒是沈雋看到沈婉容感慨萬千,許是那容貌像極了他的亡妻吧。
那北地的風(fēng)霜雨雪多無情,記憶里的父親哪有如今這般蒼老。沈婉容注視著沈雋的臉龐,蕭蕭兩鬢生華多少是讓她動容。
她竟然想不起父親年輕時候的模樣了。
“父親?!鄙钗豢跉庵?,平靜又沉穩(wěn)地喊出了那許久沒叫過的稱呼。
沈雋只深深望了她一眼,向沈老夫人跪下,“娘,兒子不孝,讓您擔(dān)心了?!?p> 沈老夫人早已老淚縱橫,就連沈集眼角都含著淚,“大哥?!?p>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沈老夫人一直重復(fù)著這一句話。?
就連沈家其他人都比沈婉容激動,顯得她多無情似的。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到了晚膳。
沈家人丁并不興旺,如今沈雋回來才堪堪湊滿一個八仙桌。
沈淮生和沈念棠的父親沈隻早早便去了,留下二夫人鄒氏,三房沈集與夫人吳氏的長女已出嫁,老來得子的沈淮年尚是個孩提。
今日桌上的菜實屬豐富,看得出來是下了功夫的。不巧的是,沈婉容下午吃多了葡萄,正不舒服著呢,沒胃口。
沈念棠注意到她只動了兩下筷子,本想問問,可自打上次被沈婉容點破之后,她總覺得與沈婉容有了些隔閡,也不如從前親密了。
“婉容,是不是飯菜不合你胃口?”吳氏眼尖,停了筷詢問。
這一問,可把正母慈子孝的沈老夫人和沈?qū)④娨诉^來。
被一大桌子的人注視著,沈婉容當(dāng)然不自在了,斟酌再三才解釋:“沒有沒有,只是我下午貪吃了些,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胃口?!?p> 這么一說,沈老夫人面露不滿,“怎么這么不注意?!?p> 沈雋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話。
“沒事吧?”沈念棠還是沒忍住,擔(dān)憂地問道。
得了沈婉容的答案之后才放下心來去替兄長母親擇菜?!澳赣H嘗嘗看這個。”
沈集夫婦一向以相敬如賓出名,此刻在飯桌上也是舉案齊眉的溫情。
就連沈老夫人與多年未見的兒子也有說不完的話。
反倒是她,此刻像個外人一般。
沈婉容想提筷,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經(jīng)不受她控制的輕顫,她忙壓住。
好像有點想娘親了。沈婉容黯然。
沈婉容突然驚覺,也許她與這些人之間真的有一道墻吧,那墻穩(wěn)穩(wěn)佇立,她翻不過去,在墻腳隱約還能看到那道名為血脈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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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乍起,撩得沈婉容發(fā)絲拂動,她靜靜聽著風(fēng)吹河竹的聲音,麻木地往池塘里丟魚食。
立秋擔(dān)心沈婉容,從屋里拿來了披風(fēng)想給她披上卻被白露攔下來了。
“讓郡主一個人靜一靜?!闭f著推著立秋一起走遠(yuǎn)了。
沈婉容發(fā)著呆,也沒注意到沈雋在她背后站了許久。
等轉(zhuǎn)身時,驚覺一人在身后也是嚇人,她差點把那魚食盒往那人頭上砸去。
“父親?!鄙蛲袢萱?zhèn)靜下來,屈膝。
沈雋對沈婉容這個女兒實在是不甚熟悉,他常年征戰(zhàn)在外,即使是有了沈婉容之后也鮮少在京都。沈婉容的幼年完全是和母親在皇宮和公主府度過的,對這個父親的印象甚至還不如公主府那只秋千來的深刻。
更別說,這還是一個喪妻之后就拋下孤女的父親。
“婉容?!鄙螂h喊住她,那聲音寬厚有力,卻陌生。
“父親有事嗎?”見沈雋半晌也不說話,沈婉容試探地問了句。
沈雋很早就意識到了,沈婉容的模樣與她母親宋蘇禾有六七分相似,此刻沈婉容這探頭的樣子倒是勾起他多年前在皇宮柿子樹下接住宋蘇禾的第一眼。
那時候,他還沒有犯錯。
“父親?”沈婉容被沈雋瞧得不自在。明明沈雋是盯著她的,但看著的好像又不是她,實在是瘆人。
沈婉容都忍不住回頭望了望,確保了四下里沒人在旁,沈雋的的確確在看她。
沈雋背手而立,努力用慈愛的眼神看向沈婉容,“這些日子在這住的還習(xí)慣嗎?”
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像主人對客人說的,沈婉容心里輕笑,不過面上不顯,“大家都待我極好。祖母和三叔也非常照顧我,兄弟姐妹也都很好”
“那就好。”
父女倆的對話可真是簡短。不過幾個來回,就沒話可敘了。
夜里風(fēng)大,沈婉容抱臂抖了抖。
“夜深了,回屋吧?!鄙螂h還是很關(guān)心沈婉容的。
沈婉容應(yīng)聲,繞過沈雋向屋里走去,不過幾步之后又被叫住。
“婉容,你年紀(jì)不小了,該尋個好人家了。”
沈婉容腳步一頓,與沈雋兩人背對而立,彼此都看不到彼此,她不做聲,卻加快了回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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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婉容沒想到圣旨來得那么快。
當(dāng)時她還與立秋聊著重陽節(jié)花上覆棉的習(xí)俗,白露就慌張沖了回來。
那是沈婉容第一次見白露如此著急,本意是打趣幾句,卻被白露的話震得好久沒回神。
她說:“宮里來人了!說是老爺為郡主和靖安侯求了門親事。”
那一日,她稀里糊涂地跪下,叩拜,接旨。
吉日定在三月初九,陛下親自挑的,說是萬事皆宜的好日子。
算起來也就半年光景了。
沈婉容拿著圣旨沖進(jìn)沈雋的演武場,那些武夫哪里見過像沈婉容這般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不過一會,不算小的演武場就都知道了沈?qū)④娔莻€天仙般的女兒來找他了。
沈雋的堂屋當(dāng)下被圍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沈婉容把那圣旨甩到沈雋桌上,質(zhì)問:“什么意思?”
沈雋擦拭利劍的手沒停,平靜又讓人反抗地說:“趙家小子也算是英才了?!?p> “我管他趙澈英才蠢才!”沈婉容眸中怒火翻涌?!拔覇柲闶裁匆馑迹俊?p> 沈雋抬眼,只丟給門外那些看好戲的士兵一個眼神,便是作鳥獸散。
“婉容,我是為你好?!鄙螂h淡淡地說。
沈婉容努力壓住怒火,“所以,你那天在皇宮一下午就把我賣了?”
沈雋皺眉,他非常不認(rèn)可這個說法。
“你現(xiàn)在是要公然支持太子?和你當(dāng)初支持陛下一樣支持太子!”沈婉容越說越激動,到最后都是吼出來的。
“沈婉容!”沈雋猛地把劍架到沈婉容脖子邊。
沈婉容只看到白光乍閃,脖頸就是一陣涼意,她也不慌,反而還挺著脖子往劍鋒上湊,逼得沈雋只好收了劍。
“你是要殺我?”沈婉容冷笑,“像殺他們一樣殺我?”
沈雋青筋暴起,又不愿意真的傷了她,沉著聲,質(zhì)問她:“誰和你說的這些事?你都知道多少?”
沈婉容犟著,不發(fā)一言。
父女對峙,最后敗下來的是父親。
沈雋長嘆一口氣,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沈婉容脖子上的血痕,“回去記得涂點藥,女孩子家家的,不要留疤了。”
“您真的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沈婉容不為所動,依舊挺著背直視沈雋。
“這些事你不要去管!”沈雋大吼一聲,“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保護你!”
“保護我?”沈婉容迅速抹掉臉上的淚,冷冷地說:“您罪孽深重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說完這句話之后,沈婉容拿過桌上的圣旨,奪門而出。
也不顧今日這一番爭吵會引起多大的風(fēng)浪。
至于沈雋正忙著壓下今日之事,哪還會顧得上演武場多了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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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少安夸張地演繹著所見所聞,江芷岸配合著他。
趙澈正拿著棋譜研究與太子的棋盤,隨意看了他們倆一眼,實在是沒眼看。
“你們倆夠了?!壁w澈終于出聲打斷他們了。
許少安扔了劍,跪坐到趙澈對面,“我說,這小郡主也是夠勇??!”
趙澈落下一子,都沒抬頭,“她知道沈雋不會傷她。”
“小郡主這些話什么意思呢?”江芷岸也坐下,和許少安兩個人并肩,直盯著趙澈,“看樣子她好像也知道沈雋什么故事一樣?!?p> 趙澈反問他們:“知道什么?”
江芷岸嘴上最不牢靠,差點說出來,還是被許少安按住。
“小郡主說的也許和我們知道的不是同一件事?!?p> 趙澈再落下一子,此刻白子已經(jīng)陷入困境,進(jìn)退兩難。
“她知道也不奇怪。長公主死得蹊蹺,她聰明著呢?!壁w澈難得地夸了人。
江芷岸瞄了眼棋盤,“嘖嘖”兩聲,感嘆:“你這人心忒黑了。”
許少安把他拍開,問趙澈:“那接下來怎么辦?還要防著郡主嗎?”
趙澈沒回答,江芷岸就搶先一步,奪了話語,“反正小郡主都要嫁給趙澈了,到時候就都是一家人了,防什么防?”
這傻白甜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就提醒了趙澈。
趙澈溫雅笑著,“我還沒問你呢,那簪子的謠言是怎么傳出來的?又是怎么傳到沈雋耳朵里的?”
江芷岸一秒收起嬉笑,吞了口水,“這件事我可以解釋的!”
他沒有想到京都百姓真的就這么八卦,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就連侯爺郡主的話本故事都流傳了出來。
沈雋怕也是著急替沈婉容規(guī)劃后路,誤信了謠言,才求來了和趙澈的婚事。
但是!江芷岸心想:我這不算歪打正著嘛?反正他和趙澈誰娶不是娶?。?